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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等于零|我妈妈写的

 龙在尘中 2018-06-07



文 笔 等 于 零



我妈去年得了类风湿,我把她接来西安看病,在山上住了有一个多月。中秋节那天,我下山买肉,回来后我妈正在做饭,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拿着一张纸,给我看,扭扭捏捏地说:“冬,你看我写的这可是诗?”   我一听“诗”,吓了一跳,赶紧接过来看,原来就是一些押韵的祝福语,于是呵呵笑说挺好的,很押韵。我妈看我说很押韵,就特别高兴,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诗,就是刚做饭的时候心里想着过节呢,给你爸发个祝福语,一句一句就都蹦出来了,都是七个字儿。”我妈强调说。



我妈给我哥发的,给我们一家人每人都写了一大篇,根本停不下来……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她为什么问我这是不是“诗”了,因为在她的理解力,字数相等,又都押韵,应该就是诗了。也有道理,打油诗。但打油诗之所以能称“诗”,是因为还是有诗最基本的兴, 观, 群, 怨,不然就只能是顺口溜。

然后我就又拿着那张纸,认认真真的读了一遍,突然视角一转,电光霍闪,我觉得这好像真的挺棒的。之所以视角一转,是因为并非这些押韵的句子本身有多好,而是突然意识到,这些句子,由我妈写出来的,是多么惊艳。


这样说吧,听过一个行为艺术作品,大概是在一个国际双年展上,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在一个展厅里,所做的作品就是,站在那里,把一摞A4纸,一张张抽出来,揉一下,扔掉。整个过程持续很长,从头到尾,老太太就在那拿起一张纸,揉一揉,随手一扔,最后留下一屋子的废纸团,就离开了。作品结束。


单看这个“行为”作品,本身的话,肯定会觉得特别无聊,大多数人会很聪明地,嘲弄 一笑说:什么玩意儿啊,故弄玄虚。


但是换一个视角,如果你去看看这个老太太的介绍,就会发现,这个作品简直太大,太牛逼了。


老太太是一个很有名的纸艺大师,一生都在跟纸打交道,做过无数杰出的纸的作品。而那天,八十多岁,在人生的尾巴上,面对一张纸,她所做的最好的表达,就是把它揉掉。像不像弘一临死之前的绝笔“悲欣交集”?一生的字,都规规矩矩,在法度之内,从没跨出去过,但在那一刻,全都打破了。震撼吧?可以说这个老太太用了自己一生做了这个作品的前大半部分,用那一刻,做了这个作品的收尾,是一件做了八十几年的作品。


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我视角一转,觉得我妈妈写的挺惊艳的逻辑。单看那些句子,连打油诗都不算,只是每个节日时,朋友圈里被转发烂掉了的押韵祝福语。但我妈,一个农村妇女,小学没毕业,到现在拼音都不会,只能凭着年轻时开照相馆给人写姓名时,对字的记忆,用“手写输入法”打字的,这样一个人,突然有一天脑袋里的句子,有如神助,提笔几十个句子一气呵成,并且句句有韵律,这真的太难得了,我到现在都做不到。


第二天我妈开心,给我们全家,每个人编了一大篇,句句带韵的祝福语。我突然觉得,这么好的状态,不鼓励她持续下去,太可惜了,于是我就跟我妈说,你写的特别好,要不你试试写成文章?比如你写你疼孙女,那就像说话一样,把你怎么疼多多表达出来就行了。我妈说,好,那我试试。


隔了一天,我妈妈写了一篇,她的小孙女多多的文章,我读了一遍,表达方式的确挺有意思的,比如:“多多是奶奶的小心肝儿,爷爷奶奶最疼多多了“之类的,很直白,很干脆。只是遗憾的是,大概是受之前写那些有韵律的祝福语的影响,那篇写多多的文章里,很多句子还是不自觉地在押韵,读起来,有些“刻意”。于是我就跟我妈说:“你不要考虑押韵,就像你跟我说话一样,那么自然。会讲话会聊天的人,都会写作。你想想,假如你不是在写,而是给我讲一件事,是什么样的?” 然后我妈想了想,就说,好我再试试。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篇文章,《回忆我的丈夫》,这篇是我妈妈写的她跟我爸爸认识和谈恋爱那会儿的记忆,给我看的时候,我真是由衷点了32个zan。我说渐入佳境,真的很棒。然后我妈就一发不可收拾,当真废寝,忘食,丢了魂一样,每天都在回忆过去,从出生,到现在,仅仅一个多礼拜,就写了五万多字。




我妈妈从来没受过什么诗词歌赋的训练,也没被老师迫害教过作文,表达激动时,不会用“像两只小鹿一样乱撞”这样的比喻,更不会引经据典,写出来的故事,全靠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运用过的,最基础的语言。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疼我就哭,哪有那么多修饰,脸红心跳羞愧埋怨,都干干净净的。和儿童画一样,好在“真”,我不知道别人读来怎样,起码我读起来,进入的很快,像是看了一场,山楂树之恋的电影。


当然我所谓“好”,并不是指文学上有多么的优秀,而是在那种没有任何写作技巧的基础上,竟然也能写的令人动容,而动容之本,就在“朴”,在“素”,在“真”于是你发现绘画里,吴冠中讲,笔墨等于零,其实艺术殊途同归,文学也一样,文笔等于零。凡讲究和谈文笔为先的写作,都是我所不屑的。表达是为了表达的结果而存在的,而不是为了表达而表达。就像一个相声演员在台上说相声,口才很好,声情并茂,引经据典,华丽辞藻,但是——不,好,笑。一切归零。








荣:回忆我的丈夫


注:为了不破坏我妈妈的语感,俗语和错别字我都没动。



我们两家的村子相隔不远,他是单亲家庭,父亲是一名教师,在他六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他有两个弟弟,和母亲,奶奶在一起生活。他们家有两处院子,向(相)隔有一百多米,西院的三间房就是他的家。


我俩认识是一个巧合,那是一九八一年的冬天,是我姐出嫁的那一年,我家姐弟七个,我姐是老大,我是老三。我的丈夫和我姐夫是老同学,也算是关系还不错,毕业以后,我丈夫留在学校当了民办教师,工资每月三十元,姐夫学会了木工和油漆。 我姐出嫁,父母给我姐准备了一套嫁妆,有柜子,有板箱(?应该是一种箱子),脸盆架孑,写字桌,还有两把椅子,都是我姐夫他自己做的,虽然嫁妆不多,但是(自己做的),显的我姐和父母他们脸上都有光(面子)


那个不高不低的柜子,看上去好象缺点什么,大家都在想,如果画一幅画,还是比较好看一些,当时我姐夫就想起来他的同学。没过两天我姐夫就把他带到俺家,坐了一会儿,就开始画了起来。左边画了一条龙,右边画了一只凤,这一龙一凤的对称,显得柜子特别好看,他忙了一上午,就把他当成了客人。


那天中午,父母把他留了下来,在俺家吃的饭。 就在中午我做饭的时候,我提着桶到院子里去压水,(因为农村都是压井)一桶水压满就得一会,那时候他的眼睛盯住了我,全神关住(贯注)的看着我,小声的说:他家……还有这么漂亮的妹子呀! 这话是结了婚才听他说的,那年我才十八岁,正是青春少女的时候,个子虽然不高,又不低,高高的鼻子,小嘴唇,一双大眼睛又是双眼皮,还扎了两条大辫子。那个时候,他看我长的非常精神(河南话精神,就是神采奕奕的样子),当时就把我偷偷的藏在他的心里。因为他比我大两岁,署(属)虎六二年出生的,他当时也没敢多想,我也没有想到这个事,因为那个时代的人比较封建,女孩家比较害羞,根本不敢自己去谈恋爱,不像现在的年青人都是自己去谈,那时候都是媒婆说媒,父母做主。


当天吃了中午饭,他走的时候,给我们打了个招呼。 又等了几天,我去赶集走到他村头,正好又跟他碰了面,那是我们俩第二次认识,俩人互相答了话。那时候,他真是害羞不敢表达,说了两句话,我们各自回了家。


到了谈婚的年龄了,他家说媒的人不断,我听他说:见过面的就有二十多,不是高就是胖,还有好多不识字的,他想找一个廋(瘦)点,个子不高不低的,还得是双眼皮,也可能是缘分不到,一直设有找到合适的,他的婚事是自己做主,母亲也管不了他。 一九八二年的夏天,收麦子季节,他和我姐两家的地,离的不远,在地里干活都能看到对方。麦子收完了,去地里讲(耕)庄稼,他家喂了一头大骡子,是生产队里分的,前面他的三弟逮住一头大骡子,后边扶着楼(篓)讲(耕)地的就是他。


那个时候他摇楼洒种(摇篓,撒种,种麦子的技能)啥都会干,真是不简单,当时,他看我姐在那地里干活,弟兄俩讲(耕)完地就去给她帮了忙,因为他是同学关系,帮忙是很正常的事。 当时,我姐的婆婆看他这人非常能干,长的还可以,又是一个教书的,又会写又会画画,是多才多艺,就想到给他说媒,当时就提到他媳妇的妹妹,把情况简单的给他介绍一些。他听说是我,心里非常高兴,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早就看中我这个人了。 过了几天,大娘给我说了这个事,因为我跟他见过两次面,多少知道了一些,当时也很满意,觉得能找一个当教师的,就很满足了,因为我父母见过他,所以也没有什么意见,这门亲事就算是个开头。


到了秋天,收秋季节,俺俩正式在我姐家里见了面。看样子他是刚放学,走的满头大汗,手里还拿了一本书,我看他来了,吓的我满脸通红,不知道先说啥好,他走到屋里,站在那门口边上,看着他手里的那本书,很不意思的晃荡着。那时候我心里浦东浦东(扑腾)直跳,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先开口说了一句,大娘(媒人)都给你说了吧,咱俩的事你愿意吗?我接了一句,我愿意,他又问了一句说:你父母他们同意吗?我又回答了一句他们同意。两人的对话虽然不多,但是代表着都没啥意见。


不一会那位大娘过来了,她看俺俩都很满意,也高兴的笑了起来。你们看那个时候相亲有多简单呀。那一次的正式见面,一分钱都没花,我们的婚事就算定了下来。


我们两家向(相)隔有三里多地,有一天晚上,俺村里放电影,我现在还记着,那天晚上演的电影是“少林寺”。那时候看电影的人特別多,我们没有联系方式,没想到他也去了。我正在看电影的时候,一转身他就站在我的后面,那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当时我俩可能是一样的心情,电影还没看完,就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走到一棵离电影不远的大树下,那是秋天,晚上的天气比较凉,去看电影的时候我穿的比较厚点,他穿的比较单簿,我看他有点哆嗦了,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他胚(披)上。(哈哈,女的给男的披上啊),他心里非常感动,那是第一次给了我一个拥抱,天气是冷点,可是我们的心是热呼呼的。


很快电影结朿了,看电影的人各自往家走,那时候他把衣服脱下来递给我,接过衣服我们恋恋不舍的各回到自己的家。 从那以后我们俩互相盼望着,能有机会多见几次面,那个时候吧也没有联系方式,不向现在,那么方便,又有手机,又有电话,不见人就能说话,不管离家多远还能看到对方。 那时候想见一次面非常难。


有一次在高庙集(我们村的集市)碰见他,说咱俩照个相,是他同学开的照相馆,一间很小的房子,他让我领到那里,当时我穿的是一件方格上衣,他穿的是白色的衫衣,又佩了一个领带,看上去很帅气。我们不敢照合影,一人照了一个二寸的黑白照,我那个时候是扎两个又粗又长的大辫子,还摆一下照造型,用右手摸着左边的头发辩,脸上还笑咪咪的,过两天他把照片给我送去,他留一份。



我把俺俩的照片加到一个小镜子后面,那镜子不大,是长方形的,刚好放两张二寸相片正合适,虽然没有照合影,但是,看上去给(跟)合影差不多。真是好看,我天天把他带到身上,装在兜里,每天晚上掏出来看看,放到枕头下面。 想他了就站在我家的大门口外边,一边玩一边想,要是今天他来了你看多好,我们俩真是有缘,真的有好几次,每当我想他的时候都能看到他。


我记得有一次,他和我约好明天去镇上赶集,我们俩在集上见了面,每人骑了一辆带前杠的破自行车,逛了一会也没啥事儿,俩人一起向东走,我骑在前面,他在后边跟着,我俩靠在马路的右边慢慢的骑着。那一会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突然间连人带车一下子骑到沟里去了,一顺间,真是把他吓住了,他很快把自己骑的车子扔到一边,不顾一切跑下去把我拉了上来,当时,他看我没事才松了一口气,又把我的车子拉上来。那沟很深,幸好那里面有一尺多深的水,要不是有水,那一次我可惨啦,非受重伤不可,幸兮(亏)我没事,那真是老天爷给我们开了一个玩笑。


我的衣服湿了,上面还有粘了不少的泥,一顺间,一个漂亮的姑娘变就成了泥巴人,当时我特別尴尬,很不好意思,于是我们就骑着车一起往前走,走到俺村西头他回去了,我自己回家了。到家我没敢给父母说,怕他们但心,进屋偷偷的焕了衣服,也真是,空手回来(没带礼物)父母也没说什么。他家里穷,每次来我家大部分都是空着手,当然,下午来的比较多一些,可是我父母从来没闲气(嫌弃)过。


每次我家的时候,他都到屋里跟我父母坐一会,谈论一些事情,其实也就是想跟我见上一面。走的时候我去送他,我们俩说了很多的心里话,每次都是这样。 有一次,我去送他,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他突然站住了,说给我商量一个事,那接班的事给老二算了,本来都是应该老大接班,(他爸是个教师因病去世了,允许有一个接班的 。) 我一听有点不高兴,他很为难的给我说,我是老大哥,我现在给学校里先干着,几年以后,说不定能转正,两个弟弟弄不好了还是咱操心,接班的那个事就让给弟弟吧。当时我看他很危(为)难又很可怜,就答应了。


从那开始,他想快点结婚,说是给我买衣服,想带我到县城看一看,当时我父母不愿意,他们是因为路程太远,当天可能回不来。那时候没有公交车,只有人骑着的摩托三轮车,如果坐那样的车去,肯定当天回不来。当时想着骑自行车去,我向父母保证,今天晚上一定能回来。母亲答应了,我们两个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为了赶那四十多公里的路,我们俩都没说话,飞快的往前跑。


当时我穿的衣服,是他提前给我准备好的,是一件中(棕)色的小西装卦子,又佩(配)了一条白沙(纱)巾,显得人非常精神。人常说:想多高劲多高,很快我俩就骑到了那又宽又干净的大公路上。


去的时候也不觉得累的荒(慌),为了赶路中间没有休息,一口气骑了几个小时,很快到了县城。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去城里,就象一个小傻妞在逛街,我看看这瞧瞧那,人来人往,还有那高楼大厦。我跟着他后面走,不敢牵手。他领着我买了两件衣服,还买了两块布,又买了一把糖块,俩人边走边吃,我吃了一个,把剩下的装了口袋里。


中午他带我去了他姑姑家里,(是他嫁在城里的一个姑姑),就在她家吃的饭,姑姑给我们做了四个菜。 吃了饭坐了一会,就想着往回赶。你看他真是拿着钱舍不得花,跟他进城去了一天,除了两身衣服,什么都没买,更谈不上给父母买东西,当时我想让他给父母买点好吃的带回去,他想不到,我也没敢开口,心里不高兴又没有表现出来。骑着车子拼命的往家赶,快到家的时已经是天黑了,月亮也出来了。


那时候真是累的快骑不动了,我们俩推着车子慢慢的走着说着,他送我快到家的时候,我说了一句,你看回来啥都没买,他回答说,你咋不早点说呀!你看他自己想不着人,还说怪我。算了,不说了,说啥啥晚,已经这时候了,赶快回去吧,不然父母又该挂念了,以后我好好多买点东西孝顺他们。


当时我心里已经不再生气了,骑着车子回了家。走到大门口一看,又黄又暗的煤油灯光还在亮着,我想一定是父母在等着我,那个时候也没有手表,大概也就是九点多,弟弟妹妹他们都睡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就在那厨房里坐着,看到我第一句话就问,你吃饭了吗?我说吃过了,其实还是中午吃的饭,哪顾得吃晚饭呀,要说没吃,怕父母心疼,当时就应了一句,吃过了。那一会儿我非常不好意思,从兜里掏出来几个糖块挮(递)给了他们。父母也没多说什么,看我回来了,才放心的去休息,(这几块糖是俺俩吃剩下的),想起来真是心痛。

我也累了,回到屋里趟在床上,开始休息了。可能于(与)家里有关系,他就是这么个不爱花钱的人。


从那以后我们准备结婚,他没给(跟)媒人商量,俺俩一路到民政局办理结婚证,那天赶的不筹(凑)巧,证明都开了了,没有结婚证本本了。那个民证局的工作人员说,过两天在来拿你的结婚证。听说没有本了,我们就准备回去。那天他给我买了一双中(棕)色的高跟方口鞋(我爸怎么那么爱给人买棕色的),还有一双袜子,又买了一封小金果(甜点),路上我们俩还尝一尝。俺俩一路走着,送我到家,那半封果子就是那天他给我买的礼物。 俺俩到现在都没去拿结婚证,你信不真的,你看可笑不可笑。



此章结。


我是看我妈写,才知道到现在他们都还没领结婚证的,但有意思的是,他们是夫妻,这件事,在任何人眼里,都毋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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