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姐的心中永远住着一个十八岁的少女。 她的前半生固执的在做三件事：一是相信爱情；二是奋不顾身的遇到真爱，飞蛾扑火，粉身碎骨；三是缝补伤口，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一场飞蛾扑火的死循环！ 我二姐的第二段婚姻破裂，匪夷所思的起因却只是因为一条白裙子！ 住在铁路边的我二姐本来很满足这种城里有家的日子，我的前二姐夫人也老实本分，按部就班的上班，领到了工资如数交还给家里等着下米的妻子。 刚结婚那会，我二姐写得信里都是满满的幸福，在她的描述中，绿皮火车经过她的门前都美得像一幅画。她开始努力像城里人一样学说普通话，像读书人一样去图书馆看书，看斯琴高娃主演的电影、和一朵花合影......有时候她就站在喧嚣的街上，看着人潮汹涌都觉得是一种富有和幸福。 那时候，她会不停地给我写信，除了描述她所拥有的幸福，就是流露出亲人不能和她分享的遗憾。 她说，她今天吃了火龙果，要是妈妈在该有多好，下次回家一定给妈妈带几颗回去；她说，小姑子今天扔了那么多新新的好鞋，要是离家近把它们全捡回去，你三姐、姐姐都能穿了；她说，她从别人那里听到斯琴高娃刚刚来过她们生活的城市，差一点就遇见少女时代的偶像啦；她也和我在信中交流三毛，说她买了一本三毛的新书，已经给我寄到学校了，注意查收..... 她的幸福都是和她亲人不能分享的遗憾交替进行着，她也会谈起我的前二姐夫，除了描述她眼里神秘的上班生活，还会抱怨前二姐夫的清高和寡语。 她在结婚之后，才知道我前二姐夫的婚史非常丰富，他们全家人闭口不提我前姐夫的从前，仿佛这个从前是一个雷区，随时有引爆的可能，这件事在我二姐临产后得到验证。 我妈那是她一生出得最远的门，是我前二姐夫坐火车来接的我妈，即使是她的女婿，在我妈眼里都是一些非常陌生的脸孔，她几乎是惊秫的立在那里不吃不喝熬了三天才到达二姐的家。见到二姐的那一刻，我妈已经虚脱，我二姐一边挺着肚子，一边忍不住埋怨我妈没出息，跟着自己的女婿又不是老虎，至于战战兢兢到了晕倒的地步？ 我妈也不反驳，其实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我妈就像被扔到沙漠里的一尾鱼，她听不懂任何人说话，任何人也听不懂她说话，我二姐就是她唯一的稻草，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哪里有厕所？ 我二姐在我妈去了的第二天就有了生产的反应，一家人急急忙忙把我二姐送到医院。我二姐肚疼成那样，也记得她那个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妈妈，让我前二姐夫一定照顾好。即使这样，我妈还是在我二姐剖腹产的时候弄丢了。 我妈在我二姐被推进产房的那一刻，想起我三姐难产的经历，不知道从哪里讨来一个偏方，说吃一块老家的奶酪就会逢凶化吉。我妈和我二姐夫沟通无果的情况下，擅自跑回家取奶酪，结果就迷路了，在医院和我二姐的家之间整整走了一晚上。 我二姐生产，我妈走丢这两件事在我二姐夫的家人眼里，这纯粹的乡巴佬进城丢人现眼的大事。
我妈在我二姐母子平安后，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无比自责的立在那里。在我妈心里，她是跋山涉水来伺候月子的，现在不仅没有帮上忙，而且还给亲家添了麻烦。我前二姐夫对这个事情很烦，当着我二姐的面，把我妈训了一通。我妈低着头流着眼泪一个劲儿的赔不是。我二姐因为这事和我前二姐夫干了一架。 我前二姐夫很不悦，他觉得娶到这种乡下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我妈一个劲儿的劝说自己的女儿，并擅自代表我二姐去给亲家一家道歉，估计我妈说了什么对方也不一定能听懂，对方对我妈说了什么，我妈也休想听懂，只是他们互相比划着都在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妈唯一看出来对方依然不满，就是他们捏着鼻子把我妈从牧区背来的羊肉，扔到了垃圾桶，并推着我妈让快点回二姐的月房。后来他们见我还在说，我妈身上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牛粪味儿。他们觉得这个很好笑，给我描述的时候，还捂着嘴笑个不停。 我妈在我二姐的月子地里，勉强待了两周。我二姐也看出我妈要是再不送回去，真敢一病不起了，就写信让我来把我妈接回老家。 我妈见我，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委屈的像个孩子当众哭了起来，这件事也让我前二姐夫很没面子，觉得我妈的举动晦气而丢了城里人的脸面，竟然当着我的面又要准备呵斥我妈，好在看我不悦，低眉顺眼的才换了一张笑脸。 不得不承认，即使是最亲近的人，神官怕恶人，我那时候十五六岁，身体健硕，本来荷尔蒙无处发挥，脾气也很刚烈，我这个前二姐夫后来跟我二姐离婚后，对我们家人充满了鄙视和不屑，唯一不敢说我you有哪些不好的地方，只是挖苦的说：我们全家人也捏不成我一个人。 我和我妈在天蒙蒙亮就到了车站，我二姐挣扎着给我们的背包里塞进了很多她和我前姐夫穿过的衣服，并指使我前二姐夫去早市买了几个油糖饼子。临出门的时候，我二姐从衣柜里又找出一件新买的白色连衣裙，以她有了孩子，身体发福，也穿不成这条裙子的名义，让我妈顺带给我三姐带回去。 我前二姐夫的脸色非常难看！ 本来我和我妈是竭力反对的，我妈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脸色难看的我前二姐夫，放下狠话说：牧区生活，蚊子咬得也穿不成裙子，你们放下自己穿吧！ 我二姐觉得我妈那么远来看她，不仅没有照顾好，让她吃上她以为珍贵的火龙果，还白白让我妈那么窘迫的煎熬了那么多天。估计在她的潜意识里，空手回去，即使我妈没说什么，村子里的人知道，也很丢面子，这个逃婚出去嫁到城里的女子原来依然过得不好。 其实后来我们才知道，就是这条裙子，在我们离开之后，我二姐家引发了一场战争。他们一致认为我二姐的娘家这些穷亲戚不知道偷偷拿走了他们家多少东西。我二姐也第一次发现，在我前二姐夫的眼里，我二姐已经彻彻底底沦为吃闲饭的家庭妇女。 我二姐在孩子断奶后，就决定出去找份工作，以她的文化程度，也只是做底层的工作。她卖过早点、开过理发馆、当过裁缝店的学徒......她的工作注定了与她少女时代向往的城市人的生活越来越远，她心中神圣的爱情、那一抹从少女时代怀揣着的白月光也越来越遥远。她发现她无论怎么努力，在这座城市里始终无法割掉她是从牧区来的乡村女子的身份。
就连她的那些顾客都会低人一等的看她，他们开口就是：一个农村来的丫头片子，有什么了不起啊。她没有权利谈尊重，也没有权利和一朵花悠闲的照相，甚至，在我前二姐夫一家人的面前，谁都可以因为上了一天的班而理直气壮的躺着等她工作回来做饭、收拾屋子。她做的那些营生，连上班都算不上，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洗头的或者缝裤边的女人而已。 偏偏她的心中那一抹白月光不曾熄灭，她给我写的信里，依然会描述绿皮火车经过她家的浪漫，描述某天晚回家的路上看见那一轮只有家乡才有的明月，她还像我描述三毛的文字，憧憬着遥不可知的远方......我那时候在体育上正是如鱼得水的顺当，我好像给她的回信里像极了我父亲的口气，让她清醒，让她接受现实，让她学会忍受，让她为了孩子可以牺牲自己的所有.......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二姐一定很伤心，我是她唯一可以拿出来晾晒自己白月光的人，也在我貌似成熟的说教中堵死了来路。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也还会给我写信，只是问问家里的情况和父母的身体，除此之外很少谈论她自己的生活，我有时候写信问及，她也是用“还是老样子”来一笔带过。 很长时间，我以及我的家人都觉得我二姐像所有牧区的女子一样，奔赴在生活的最前端，彻底为生活妥协，为了碎银几两宁愿颠沛流离。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我二姐在孩子三岁的某一天，悄然和我二姐夫办了离婚手续。理由比文学书里的说辞更文学：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我父亲接到我二姐前婆家的电报当场就破口大骂，觉得我二姐一定脑子有问题，他把这一切归结为，我二姐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在我父亲的眼里，婚姻就像是一条抗洪大坝，只要有过一次失败，就会有无数次失败。我父亲的理论依然是：好人谁离婚了？
我妈对我二姐的离婚好像没那么大的反应，自从伺候月子回来，我妈总是对我二姐充满了担忧。她好像从那一刻起，就预测到我二姐之后的不幸。她种菜园的时候，总会多种一些，理由是万一我二姐回来还可以用到，我们家盖房的时候，她连我的住处都没有考虑，却胆怯的和父亲商量给她二女子留一个床位吧，万一回来有个收留的地方......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妈再也没有出过远门，即使去附近我三姐家串门，也是在天黑之前赶回家里，当然理由五花八门：你老子没人给做饭，家里的羊没人经由，菜园子该浇水啦，换了地方睡不着觉......后来我们都知道，我妈只有一个理由：万一我二姐回来，她在，家里还好住一点！ 我二姐夫成了我前二姐夫之后，我见过一次，我那时候正好比赛路过他的城市，想去看看我的外甥，我就联系到了我的前二姐夫。我的前二姐夫已经成家，说起我二姐来，几乎没有什么好的评价，但是仔细听来，反复一个罪证就是：我二姐是个不切合实际的人，一个臭乡下的，还和他要共同语言。 我二姐离开那座城市一定很难受，她不是舍不得那座与她毫无关系的城市，而是舍不得三岁的儿子。她说她最后一次去幼儿园见儿子，儿子惊恐的躲在老师的背后，哀哀的对她说：妈妈，你快走吧，要是让奶奶知道你来看我，会骂的...... 她告诉儿子：妈妈要离开这儿了，你记住妈妈的长相，妈妈有了落脚的地方就来接你...... 其实我二姐根本不知道，她被父亲一语中的，有过第一次离婚，接下来她的人生将在自己的白月光中过上漂泊的生活，再没有靠岸的地方...... 村上春树说，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听话，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以前看到这段话，觉得这是最有温度、最轻易实现的愿景。等我们成人后才明白，在这人世间，一旦长大，就像离开岸边的飘萍，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 很多年后，和我二姐看过一部电影，电影里有句台词：难过么？终其一生，你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年少时意气风发的你啊！怎么就活得像个傀儡呢？ 电影院那么嘈杂，我二姐突然埋着头，抽搐起来，那背影像极了一片在秋风中坠落的树叶，在大屏幕的荧光照射下，渐渐变成了一个斑驳的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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