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讲稿》,2018 纳博科夫 著 申慧辉 等 翻译 查尔斯·狄更斯的《荒凉山庄》 节选 我们现在可以和狄更斯打交道了,我们现在可以拥抱狄更斯了,我们现在可以惬意地沉湎在狄更斯的光照中了。讨论简·奥斯丁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提起精神,走到客厅中太太小姐们的身边去。而谈论狄更斯时,我们仍坐在桌边,喝着茶色的葡萄酒。我们不得不找一条通向奥斯丁和《曼斯菲尔德庄园》的小径。我以为我们也确实找到了路,对她那些纤巧的花样,对那些卧在棉花垫中的细瓷易碎品,我们的确感到有点意思。但那不是油然而生的兴趣。我们必须进入某种情绪,必须用一定的方式凝神观察。我个人并不喜欢瓷器和小玩艺儿,但我常常强使自己用行家的眼光去审视一件小而晶莹的瓷器珍品,从中倒也尝到过内行人似的欣悦之情。不要忘记有些人终生研究简,把覆盖着常春藤(注:常春藤有学院,学究式的意思,其花语喻指忠诚,至死不渝。)的一生奉献给了她。我深信,和我相比,有些读者对奥斯丁小姐有更好的鉴赏力。然而,我力图做到客观。我的客观方法尤指用棱镜分析文化——从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初期的清冽泉源中流出、被奥斯丁笔下的绅士淑女们所汲取的文化。我们还追随着简那有点像蜘蛛结网似的造文:请回忆一下《曼斯菲尔德庄园》那张网,排戏在其中起了核心作用。 Mansfield Park,1814 三卷本 到了狄更斯这里,我们可以放开手脚,无羁无束。在我看来,简·奥斯丁的小说仿佛是将旧时的价值重新做了娇巧的排列组合。狄更斯的价值则是全新的。现代作家们依旧痛饮狄更斯至酣醉。这里不像对付奥斯丁那样,不存在什么路不路的问题,无须求欢,不必进进退退,踌躇不前。只要把我们自己交托给狄更斯,一切听凭他的声音摆布,就行了。如若办得到,我真想把每堂课的五十分钟都用来默默地思考、潜心地研究狄更斯,赞叹狄更斯。然而,我的工作却是对那些冥想和赞美加以引导,给予理性的说明。 读《荒凉山庄》的时候,我们只要浑身放松,让脊梁骨来指挥。虽然读书时用的是头脑,可真正领略艺术带来的欣悦的部位却在两块肩胛骨之间。可以相当肯定地说,那背脊的微微震颤是人类发展纯艺术、纯科学的过程中所达到的最高的情感宣泄形式。让我们崇拜自己的脊椎和脊椎的刺激感吧。让我们为自己是脊椎动物而感到骄傲吧,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头部燃着圣火的脊椎动物。人脑只是脊柱的延续,就像烛芯穿过整根蜡烛一样。要是消受不了那种震颤,欣赏不了文学,还是趁早罢休,回过来看我们的连环漫画、录像磁带和一周新书吧。不过我想,狄更斯一定更有吸引力。 《荒凉山庄》1852-1853共19辑 讨论《荒凉山庄》时我们很快就会注意到,小说的浪漫故事是幻觉,艺术上也并不重要。书中有比戴德洛克夫人的悲惨故事更好的东西。我们需要了解一些英国法律诉讼方面的事情,但除此以外,一切都将是愉快的游戏。 注:纳博科夫和狄更斯一样,在这里玩弄着文字游戏。英语中,戴德洛克Dedlock,门上的饰钉doornail和门锁doorlock的起首字母相同,押头韵;戴德洛克姓氏的前半部分与死亡Ded-/dead谐音,后半部分是“锁”lock,合起来就是“死锁”的意思。 纳博科夫遂利用英语俗语“死寂”dead as a doornail,巧妙地把“门钉”doornails换成了戴德洛克的半谐音“门锁”door locks,再把“戴德—”Ded-部分换成其谐音“死的”Dead,于是得出“死锁(戴德洛克氏)废了”的说法,意即狄更斯对贵族的描写极不成功。 因此,就让我们感激那张网吧,不要去管什么蜘蛛。让我们赞叹犯罪主题的结构之巧妙吧,别去计较什么讽刺不力和夸饰的舞台腔。 《文学讲稿》,2018 纳博科夫 著 申慧辉 等 翻译 读《荒凉山庄》的时候要注意这样一些情况: 我心底里很喜欢有关狄更斯在伦敦的一个故事。那还是在他颇为困苦的青年时代:一天他走在一个工人的身后,工人背着个大脑袋的孩子;那人不回头地走着,狄更斯跟在后面,那人背上的孩子看着狄更斯。狄更斯本来边走边从纸袋子里取樱桃吃,这时便不作声地把樱桃一个接一个地塞到默不作声的孩子的嘴里,三个人谁也没想一想自己干了什么,或从中悟出什么道理。 大法官庭就是恶的化身,它像地狱,其中塔尔金霍恩和霍尔士是鬼使,还有一群小鬼,连他们身上破烂不堪的黑色衣着都显出一副魔鬼相。 善的一边有庄迪斯、埃丝塔、伍德考特、艾达和巴格涅特太太。善恶之间是受到诱惑的人,有时通过爱赎了罪,如莱斯特爵士,爱征服了他的虚荣心和偏见,但转变得不自然。理查也得到拯救,他有过失,但本质上是好人。戴德洛克夫人经受了苦难,从而得到赎救,然而背后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在使劲地指手画脚。哪怕最微小的善行也能拯救灵魂。 斯金坡尔,当然还有斯摩尔维德一家和克鲁克,则完完全全是魔鬼的同盟。慈善家也是魔鬼同盟,如杰勒比太太,她们一面在自己的四周播种不幸,一面自欺地认为自己在行善,其实不过是纵容自私利己的本能罢了。杰勒比太太也好,派迪格尔太太也好,这种人把时间精力花在各种各样异想天开的计划上,自己的孩子却被抛在一边无人理睬、管教,可怜可悲,这就是有关慈善家的全部描写所表达的意思(这条线索和大法官庭的徒劳线索平行,律师的至福却是受害人的苦难)。勃克特和“柯文塞斯”或许仍有得到拯救的希望(他们履行职责又避免不必要地加害于人);但像切德班这样的伪传教士则没有得到拯救的希望。 “好人”通常是“坏人”的牺牲品,但也正因为这一点,好人得到拯救,坏人万劫不复。互相对立冲突的人和力量(常常裹挟在大法官庭主题中)象征着更大更普遍的力量。克鲁克在(自燃引起的)火中丧生,火本是魔鬼所处的天然环境,他的死便有了象征意义。这类冲突斗争是小说的“骨架”,然而狄更斯是大手笔,写来让人不觉滞涩,也不那么一目了然。他的人物不是穿着衣服的思想或象征,而是活生生的人。 狄更斯全集44卷 狄更斯全力以赴表演的戏法就是平衡这三个球体,把它们轮番抛掷到空中又接住,玩出连贯的花样,让三个气球都浮在空中,又不让绳线互相缠结起来。 …… 上海译文出版社 题图:纳博科夫和蝴蝶 Marc Riboud 马克·吕布 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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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冬天惠铃 > 《B16伍尔芙/赫尔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