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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酿香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 幼时外婆每天监督着读诗词，这一首因为短小，我背得行云流水，外婆奖励了家制的“甜酒酿”，入口清甜。据说我狠了命吃，酩酊大醉，从此，对于“酿”一字记忆犹深。 “酿”字，曲槽边站了个“良”，不知是怎样上穷碧落下黄泉地经营过，才蕴藉了百花韵事、一点心情，得以亲奉到良人面前。 这当中，是否有过山穷水尽？问结局，一定能谋得伊人同醉杏花天么？佛说：“不可说”。万事可忘，难忘者铭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薄醉时，或见一朵醺然，开出真意来。
六岁那年，被父母接回身边，萧绍平原。那里出一种叫“善酿”的黄酒。真是好名字，遥想那位生于唐朝的酒中仙，为酿得好酒的纪叟辞世而短歌当哭，此情未必及不上高山流水听琴摔琴的伯牙和子期。人间万种风情，一点惺惺相惜，如此尽“善”。 绍兴乡间有风俗，一户人家生了女儿，那家便自酿一坛黄酒，用泥封存了，埋于院中某棵树下，等到女儿正式出嫁之日，开坛宴客。此酒唤作“女儿红”。 一坛“女儿红”，人间沧桑了春夏秋冬。到那一天，良辰美景，前程未卜的新郎、观瞻承宴的宾客、含辛茹苦抚养到放手的爹娘，各自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高堂上龙凤大烛烧得熊熊。斟一杯酒，拼却一醉，自然解了良人相会、母女离别，所有情天恨海的围。
成人后，种种觥筹交错的应酬，酒醉到不省人事，不提也罢。 难忘记某个夏天，乌篷小船划过粼粼鉴湖水，坐在以鲁迅先生笔下人文情节建成的绍兴“鲁镇”内，青天下，河边“泰甡酒家”的黄色酒旗迎风飞卷。系素色围裙的阿嫂眼波伶俐：“客人，吃点什么？”然后一路脆嘣嘣的菜名报下去，这个，这个当然好咯！那个，那个啊，你不尝就可惜了。 大小碟子陆续上了桌，“十年陈黄酒”也烫好。“烫”字出自乡音，酒被灌入白锡壶，放在盛满开水的大茶罐中热几分钟，捎带些急功近利的甘爽清冽，入喉有一丝辣味。 在另一个绍兴古镇——安昌，也如出一辙。坐在余秋雨先生写过的“沈宝麟酒家”，五十七岁的沈先生，端一小碗黄酒，就几颗茴香豆，坐对面高声谈论着对于旅游和小店经营的规划。喉咙里，酒的甘和爽，带一些辣，慢慢涌上来。 浙江有句俚语：“杭州人精明，比不上萧山人。三个萧山人，及不来一个绍兴人。”许是绍兴府，历朝历代出了太多为官员做幕僚的“绍兴师爷”，连带酒，也沾染了精明利落的气韵。
浙江北部另一个古镇——嘉兴的西塘，也出一种“善酿”酒，金标的、国标的，以年数区分。曾经与梅妃姐姐一起坐在深夜的河边柳树下，夜游的船只“吱吱呀呀”从水上划过来，再划过去。水岸红灯笼明明灭灭。 杯中，金标的“善酿”酒温得恰到好处。是的，西塘的黄酒是装在陶制小坛子中，放于火上慢慢加热的，徐徐一种风度，入口绵长。 有老人摇着蒲扇不紧不慢数落着，这镇上的年轻人都走光了，不知道回家。其实这里很静也蛮好，以后在外面撞破了头，就会晓得了。 清风明月下，白丝鱼、水红菱，“善酿”因掺杂了此地人的温软和善而口感愈显醇厚。点点醉意和滴滴温情，和入时光，沉入胥塘河，浮上心头来。
前人说“茶能醉我何须酒”。平素我极少近酒。那天友人闻我怯冷，叮嘱解以酒肉，令人着实为难半天。回到青史记载，曹孟德以酒解忧，刘伶以酒为名……诸多人物，文史勾沉，酒的感觉，到底和茶是有所不同的。 一瓯清风，数盏杜康，吐一口血、扶个丫鬟看海棠花，分明昭彰了各自的春花秋月。“可以清心也”的茶警人以清醒，时刻提醒我们等身入世必得纯良方正，与人性深处的劣根性时时较量，不免郁郁。 而酒是可以从权、不必时时睿智明澈的。《水浒传》中醉拔垂杨柳的鲁智深，酒壮英雄胆的武松，少年时代起就是我心中的豪杰。一些事，青天白日的颇难化解，借酒盖了脸，倒可以不知者不罪，无知者无畏了。得失成败，只在一举。
弘一上人往生前，留言：“悲欣交集”。太多事，要耗尽时间和精力以后，才能够明白。好在还有酒，十里稻花香，一醉消千愁。古人今人的惆怅早涨满了春江，今日的我，究竟要如何妥帖的言语，才刻画得了其中一点点感受？ 若得三杯酒好，何求一朵花新。 世间一场场戏份，醒了醉，醉了醒，到底令人不知所措。
四 茶禅情禅 二○○八年初冬，三哥到江南时，杭州城外白菊花开得正好。 回去前，三哥问我，白菊花茶，是挑全开的花朵好呢，还是未开的好些？ 想也不想，就回答三哥，当然是半开的好啦。 为何呢？ 酒宜薄醉，花应半开。我想是这样的。 那如果没有半开的白菊，非要在未开和全开过的里面挑呢？三哥在笑。 那么，就挑未开的。因为最好的半开白菊称作“胎菊”，香味蕴藉，以此类推，未开过的花苞，定有沉香不曾散发，让人多些期待吧。 至此，第一道花茶，告一段落。 前人常说，酒宜薄醉，花要半开。一如我们念念不忘地执迷于情爱，却也知道，永远爱是不可能的，就如《大话西游》中夕阳武士城墙上的一吻。许多事，我们往往只能猜到了开头，却猜不到结局。 人类和神仙的寂寞，不管怎么样的时代背景，都一样。短暂的绚丽，能够维持多久？ 盛世的玫瑰，容易疲惫。憔悴的茶叶，开得太纵情，焚了身。倒是成千上万萍水因缘，在盛世里唱着诡异的戏。 世间男女，幻海情天中大多如我有贪心。喜欢的想拥有，拥有的奢望留住。古人的“欲说还休”是一道风景，现在的“永失我爱”是另一种彻底。浅茶满酒，我们各自饮下的，又是哪一盏？
家乡萧山隶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市。青山绿水出的龙井茶名动天下，在陆羽的《茶经》和清朝袁枚《随园食单》中，排名仅逊于福建武夷山的岩茶。明前称“莲心”，明后至雨前一段时期又唤了“旗枪”， 还有叫“三清茶”的，煌煌巨名直登大雅之堂。许是期待高了，一一饮来，并不觉惊艳。不过尔尔。 倒是难忘，数年前，好友送来一盒子萧山南部山中所出的农家自制茶叶，芽嫩，绒厚，叶叶舒展，瓣瓣倒立。平常水一冲，入口齿颊生香。翻来覆去看包装，极简一个“茶”字，并无后续。 另一次，跟朋友到杜家山访当地种果树的好手杜师傅。坐山上草亭中，喝的是杜师傅自家采摘、手工烘焙而成的“大青叶”，用山水冲泡，粗瓷杯中清冽澄澈，浅碧茶水滑过舌尖，竟觉有激情隐隐涌动。 第二道茶完毕。灼灼其华也好，名不见经传也罢，“尘世间有百媚千红，我只爱你那一种”，每次听这歌，都让我凝神屏息。 南方有嘉木，流经门前的三千弱水，掬起哪一捧，浸染着你我所熟悉的气息？
喝茶，同时还有许多身外功夫。前人津津乐道的瓢、熟盂、碾、拂末等二十四种品茶器具，以及水。真正一言难尽。 《红楼梦》中妙玉藏得经年梅花上的雪水泡茶，还有“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的般般理论，随我年事渐长，已渐少了棱角多些将就。 浙江安吉山顶小天池，四季澄碧。新昌穿岩十八峰的溪流，湍急突跳。都有幸泡得我手中新茶过。还有某个水瘦山寒的冬天下午，朋友一日驱车四百里，傍晚时抱一个硕大塑料桶，言笑晏晏站我面前，说，磐安山顶的水，快烧了泡秋茶，水一沉底，会染上浊气。 无言到面前，与君分杯水。水清水浓，入了情，永不会成负累。 再说到壶了。记得两把壶。一是今年春天钟兄定制送来的紫砂，名“西施壶”，他已养了三个月，因为是独得，所以珍惜。 第二把，是某夜网上群聊时，提到从前某壶名“君恨我恨”，纯粹四字，深藏着一个故事，入了心，销魂蚀骨。 这第三道茶，写的已不再是纯粹的茶。走过人间低山浅水，阿拉伯人饮茶归纳为三道：“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微风。” 茶人一脉。 《本草纲目》中，茶可入药，清心明目，医得心血八脉的病。如是心药，当可入禅。“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 如是尘缘只为赎原罪，茶已竟，情未休，又是为了等谁归？ 一缕白云下，庭前花开花又谢，一个你和一个我，来来回回。 来去之间，赵州和尚说，吃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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