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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朱子讀書法(收藏版)

 昵称45199333 2018-06-10

按:此文略長,但若研讀經典,此文誠當細心研讀。錢穆先生之“今按”亦極為精彩。


在中國學術史上,若論博大、精微兼而盡之的學者,孔子以下,只有朱子,可算得第二人。孔子是大聖人,不當僅以學者論。而且孔子距我們時代遠了,他的成學經過,我們已無法詳考。朱子離我們時代近,他的治學經過,還可詳考而知。本文則只拈朱子的讀書法一項,加以闡說。

朱子教人讀書法,記錄留傳極多,後人有彙集之成專書者;本文則只擇其最精要語論列之。

1

或曰:“讀書須是有精力”至之曰:“亦須是聰明。”曰:“雖是聰明,亦須是靜,方運得精神。蓋靜則心虛,道理方看得出。”

今按:讀書須精力,又須聰明,此義盡人皆知。朱子特別提出一個讀書的精神條件來即是如何善為運用我之聰明與精力之條件。此一精神條件便是“靜”,靜則心虛,更吃緊的是在“心虛”上。

問:“《易》如何讀?”曰:“只要虛心以求其義,不要執己見。讀他書亦然。”

今按:心虛只是不執己見。若先執一個己見去讀書,便是心不虛。所見的將依然是己見,不會看出書中道理。則於自己無長進。

看書不可將己見硬參入去。須是除了自己所見,看他冊子上古人意思如何。

今按:此是讀書第一最要法門朱子所謂“虛心”,略如今人所謂“客觀”。若讀書時硬將己見參入,便是心不虛,便不能客觀,而不能真有所得矣。

大抵義理須是且虛心,隨他本文正意看。

今按:“且”字重要,“隨”字重要,“本文正意”四字更重要。如此讀書,看易實難。莊子雲:“吾與之虛而委蛇。”心既虛了,又要隨他本書曲折,懲地去。

近日看得後生,只是教他依本子識得訓詁文義分明為急。自此反復不厭,日久月深,自然心與理會,有得力處。

今按:依本子反復不厭,又要識得本書上訓詁文義分明,此是讀書至要惟一法門。若驟讀一本書,便要求明得種種理,又要求於己有所得,此皆是心不靜。從來讀書,亦無此速化之法。

從頭熟讀,逐字訓釋,逐句消詳,逐段反復,虛心量力,且要曉得句下文意,未可便肆己見,妄起浮論。

看前人文字,未得其意,便容易立說,殊害事。

今按:“且要曉得句下文意”,此語重要。看書瞭解得書中本意,即是學問有所得。如何瞭解得書中意,便須隨其文本,反復不厭看。容易立說,只是己見。盡說了些己見,到底是於書無所得也。

凡讀書。先須曉得他的言詞了,然後看其說於理當否。今人多是心下先有一個意思了,卻將他人說話來說自家底意思。其有不合者,則硬穿鑿之使合。

今按:讀書莫要自己心下先有一個意思,此即不虛心也。不虛心的人,便易把別人說話來說自己意思,最要不得。此等人將會終生學問無進步。

讀書,如問人事一般。欲知彼事,須問彼人。今卻不問其人,只以己意料度,謂必是如此。

今按:此即是以主觀讀書。以主觀讀書,只會更增強主觀,外此必全無所得。

讀書若有所見,未必便是,不可便執著。且放在一邊,益更讀書,以來新見。

今按:此條言讀書縱有得,仍不可執著。若便執著,便又成一種己見,又不心虛了。讀書功夫,便於此截止。故須放下,再求新見。所謂新見者,也仍是於反復再讀此書或讀另一書時又另有所見而已。讀此書有得有見,讀那書又有得有見,反復讀,又反復有得有見,此始是自己學問長進。

學者不可只管守從前所見,須除了方見新意。如去了濁水,然後清者出焉。

今按:從前所見,本亦是我讀書所得。但另讀新書,便須先將舊時所得者從心除去。譬如一無所知般,此即心虛也。如此始易有新見重入心來。否則牢守那舊所得者,便易成己見。一有了己見,便心不虛,不易再長進。

濯去舊聞,以來新見

今按:讀書有見,不固執,不牢守,是濯去舊聞也。再讀新書,續有所得,即重來新見也。

上舉各條,是朱子教人讀書最大綱領;朱子讀書法之最大精義,以盡於此。以下再逐層分析反復詳說之。

2

聖人言語,皆天理自然,本坦易明白在那裡。只被人不虛心去看,只管外面捉摸。及看不得,便將自己身上一般意思說出,把做聖人意思。

今按:外面捉摸,便是不隨他本文正意看。書上本文正意,若你明白得它訓詁文義,本是坦白易明,不須再從外面添些子進去。朱子教人讀書,說來說去,只是戒人不要把自己意見當作書中意見而已。一語道破,實已再無其他深意也。

牽率古人言語,入做自家意中來,終無進益。

今按:牽率古人言語,入做自家意中來,似乎自家意見更圓成。其實仍是自家這一番意見,並無進益也。而且又把古人書中本意忽略誤解了。此病不淺,切戒切戒。

讀書別無法,只管看,便是法。正如呆人相似,捱來捱去,自己卻未先要立意見,且虛心,只管看。看來看去,自然曉得。

今按:讀書不能一看便曉,便且再看,再虛心反復看,舍此更無別法了。

須是胸次放開,磊落明快,恁地去。第一不可先責效。才責效,便有憂愁底意。只管如此,胸中便結聚一餅子不散。今且放置閒事,不要閑思量。只管去玩味義理,便會心精;心精便會熟。

今按:讀書先責效,是學者大病。駿快者,讀一書未透,早已自立說,自謂讀書見效,其實是無所得。篤厚者,未肯遽立說,卻謂讀書不見效,反增愁憂,此是心不寬。主要還在懂得先虛心,第一不要搶立說,第二不要問效驗。只就書看書,只辦此一條心,故謂之心精。心精便是只有此一心。心精了,書自熟。所謂“看來看去,自然曉得”也。此方法好像笨,正如呆人相似。然看書法門,卻只此一法,只此一門,別無其他法門。所謂“大巧若拙”,最呆最笨的,卻是最聰明最易見效的,有志讀書,千萬莫忽略了此義。

寬著心,以他說看他說,以物觀物,無以己觀物。

今按:朱子教人讀書,須心靜,須心寬,須心虛,須心精,其實只此一“心”。朱子的讀書法,其實即是朱子的“格物”法。就書看書,隨物格物,以他說看他說,此是最客觀的,此是最合科學方法的。如此看書,自明得書中道理。如此格物,也自易明得物理。卻莫先存了一番道理來看書格物。此義最吃緊。

或問:“讀書未知統要。”曰:“統要如何便會知得?近來學者,有一種則舍去冊子,卻欲於一言半句上便要見道理;又有一種,則一向氾濫,不知歸著處,此皆非知學者。須要熟看熟思,久久間,自然見個道理,四停八當,而所謂統要者,自在其中矣。”

今按:讀書即心急要求統要,此是心不寬。有些人,遂求於一言半句上既見出統要來,此如初格一物,便要明天理。其實此等統要與天理,仍只是己見耳。但放開心,不責效,又易氾濫;一書看了又一書,一物放過又一物,到底心中還是無所得。故看書須熟看熟思,盡在此書上多挨,挨得,自然有得也。

大凡人讀書,且當虛心一意,將正文熟讀,不可便立見解。看正文了,卻著深思熟讀,便如己說,如此方是。今來學者一般是專要作文字用,一般是要說得新奇,人說得不如我說得較好,此學者之大病。譬如聽人說話一般,且從他說盡,不可剿斷他說,便以己意見抄說。若如此,全不見得他說是非,只說得自家底,終不濟事。須如人受詞訟,聽其說盡,然後方可決斷。

今按:近代學人,最易犯此病。如讀《論語》,只抓得一言半句,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等語,便是濫肆批評,卻不問孔子《論語》二十篇,其他又說了些什麼?又如讀史,只說專制、不民主、封建、頑固、不開通,尋得一兩條證據,便謂中國歷史只如此,卻不再問一部《二十四史》,更又記載了些什麼?他自謂於孔子思想與中國歷史有所見,其實只見了他自己,此所謂“己見”也。

近日看得讀書別無他法,只是除卻自家私意,而逐字逐句只依聖賢所說,白直曉會,不敢妄亂添一句閒雜言語,則久久自然有得。

今按:此條“白直”兩字最緊要,須善會。不要妄添注腳,不要曲折生解。書上如何說,便依他如何說,這是“白直”。只有如此,才是真“曉會”。若替他添說曲說,盡添自己意見,便不白不直了。

上引諸條,是朱子教人讀書第一步。讀書須先知曉那書中說了些什麼,我知曉書中說了些什麼,便是學問有得,便是我增長了一番知識。

3

讀書只就那一條本文意上看,不必又生枝節。看一段,須反復看來看去,要十分爛熟,方見意味,方快活。令人都不愛去看別段,始得。人多是向前趲去,不曾向後反復。只要去看明日未讀的,不曾去細繹前日已讀底。須玩味反復始得。用力深,便見意味長,便受用牢固。

今按:朱子教人讀書,先要“白直曉會”,此事看易實難。既須能靜心、寬心、虛心、精心、又須能細繹反復,玩味爛熟,乃得此曉會。讀書如交友,交友熟,自然意味深,緩急有所恃。人遇熟友,自然心下快活,不成舍了熟友另去看生人。只想向前趲,亦是心不靜。懂得向後反復,才有基址可守,才有業績可成。朱子此一段話,真值深深玩味也。

看文字,須仔細,雖是舊曾看過,重溫亦須仔細。每日可看三兩段。不是於那疑處看,正須於那無疑處看,蓋工夫都在那上也。

今按:此條吃緊。讀書能白直曉會,才能不旁生枝節。能不向前趲,才能於無疑處仔細用工夫。當知此等境界,此等情況,都當先向自己心地上求。此即是“修心養性”,讀書做人,打成一片。如此讀書,才始不是讀死書,才始不是死讀書。當知朱子教人讀書,即已同時教了人如何修心做人,亦所謂“吾一道以貫之”也。

只是要人看無一字閑。那個無緊要底字,越要看。自家意思裡說是閑字,那個正是緊要字。

今按:朱子讀書法,乃最科學者。人若懂得科學方法,便懂得此條意義深長。朱子讀書法,又是最藝術者。人若懂的藝術欣賞,亦自懂得此條之意義深長。如此才能白直曉會到極深處,才能受用牢固。

讀書須讀到不忍舍處,方是得書真味。若讀之數過,略曉其義,即厭之,欲別求書者,則是於此一卷書,猶未得趣也。

今按:今人讀書,自顧要自己發意見。朱子教人讀書,只重在教人長趣味。此是莫大分歧點。然非先求心靜,則不易在書中得趣味。未得真趣味,自然也不會有“不忍舍”之一境。此等皆當循序潛玩,莫輕作一番言語看過了。

某舊日讀書,方其讀《論語》時,不知有《孟子》;方讀《學而》第一,不知有《為政》第二。今日看此一段,明日且更看此一段,看來看去,直待無可看,方換一段看。如此看久,自然洞貫,方為浹洽。

初時雖是鈍滯,使一件了得一件,將來卻有盡理會得時。若撩東搭西,徒然看多,事事不了;日暮途遠,將來慌忙,不濟事。

李先生雲:“一件融釋了後,方更理會一件。”

今按:朱子以最鈍滯法教人,實乃是最快捷,最聰明之法。朱子本人,即是讀書最多,學問最廣,事事理會,件件精通,融釋浹洽,無不洞貫。此是過來人以金針度人,幸有志好學者,萬勿忽過。

讀書不貴多,只貴熟。

今按:我試為朱子此條下一轉語。讀書能熟自能多。如朱子本人便是一好例。若一向貪多,不求熟,則到頭茫然,只如一書未讀,此則更例不勝舉矣。

泛觀觀博取,不若熟讀而精思

讀十通,與讀一通時終別。讀百通,與讀十通終自不同。

讀書須是窮究道理徹底。如人之食,嚼得爛,方可咽下,然後有補。

今按:讀書熟須如嚼食爛,此條當與白直曉會相參。如吃一口飯,便將此口飯反復咀嚼,自然有味,此即白直曉會也。輕易吞下,不僅無味,而且成了胃病,從此不再喜食。戒之戒之。

大凡看文字,少看然讀,一也。不要鑽研立說,但要反復體玩,二也。埋頭理會,不要求效,三也。

今按:此為朱子教人讀書三大綱領,學者須切記,並依此力行之。

少看熟讀,反復體驗,不必想像計獲。只此三事,守之有常。

讀書不要貪多,常使自家力量有餘。須看得一書徹了,方再看一書。

今按:看得一書徹了,是我力量能到處。時時只想看一書看得徹了,便會自覺力量有餘。若遽要博極群書,遽要學窮精微,便心慌意亂了。當知只有看得一書徹了,才是博極群書法。亦才是學窮精微法。連一書都看不徹,遑論其他。

凡讀書,且須從一路正路直去。四面雖有可觀,不妨一看,然非是緊要。

今按:讀書能從一路正路直去,便是對此書求能白直曉會也。不善讀書者,逐步四處分心,譬如行路,東眺西顧,不直向前。如此讀書,又便是心下不靜,慌張跳動,意見橫生,趣味索然矣。

東坡教人讀書,每一書當作數次讀之。當如入海,百貨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兼收盡取,但得其所欲求者爾。故願學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今興亡治亂,聖賢作用,且作此意求之,勿生餘念。又別作一次求事蹟文物之類,亦如之。他皆放此。若學成,八面受敵,與慕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

今按:慕涉獵者讀書,只是浮光掠影;能八面受敵者讀書,乃處處周到。此甚不同,學者不可不細辨。

《學記》曰:“善問者如攻堅木,先其易者,後其節目。”所謂攻瑕則堅者瑕,攻堅則瑕者堅,不知道理好處,又卻多在平易處。

今按:朱子教人讀書法,其實人人盡能,真是平易,而其陳義之深美,卻可使人終身研玩不盡,即做人道理亦然,最美好處,亦總在最平易處也。

讀書不可兼看未讀者,卻當兼看已讀者。

今按:朱子此條,所謂“兼看”,謂方讀一書,旁及他書,同時兼讀也。當知兼讀已讀書,實有受用。兼讀未讀書,只是分心。心分了,便不易有受用。故每逢讀一新書,決當全神一志讀。只可兼讀舊書,萬不當同時又兼讀另一新書。

讀書只要將理會得處反復又看

今按:讀書不貴多,貴使自己精力有餘,貴能于自己理會得處反復又看,貴能於那無疑處看,貴在自己看若無關緊要處、閑處用工夫,貴先其易者,貴兼看已讀過的書,卻不宜兼看未讀過的書。此等皆朱子教人讀書秘訣。可謂金針度盡,風光狼籍,更無餘蘊矣。

上引諸條,可謂朱子教人讀書之第二步。若學者先辦得一片虛心,又能少讀熟讀,漸得趣味,到不忍舍處,此即是學問正確入門也。

4

或問:“看文字,為眾說雜亂,如何?”曰:“且要虛心,逐一說看去,看得一說,卻又看一說。看來看去,是非長短,皆自分明。”

今按:讀書至眾說雜亂,已是讀書漸多後始知之。然仍只有虛心,逐一說理會之,更無他法也。若真能虛心逐一說理會之,自見眾說夠有是非長短,卻非自己容易立說,將己見硬參入去之謂。學者到此境界,當自辨之。

凡讀書,須看上下文意是如何,不可泥著一字。如揚子:“于仁也柔,於義也剛”,到《易》中,又將剛配仁,柔配義。《論語》:“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到《中庸》謂:“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此等處,須是各隨本文意看,便自不相礙。

今按:眾說雜亂,若能各隨本文意看,便見其不相礙。到此,心胸自開,意味自長。若硬要將自己意見參入,孰是孰非,執一廢百,只增長了自己意氣,於學問無涉也。

且依文看,逐處各自見個道理,久之自然貫通。

今按:能逐處各自依文看之,便見各自有個道理,不僅不相礙,久之自會通。此是自己學問長進,卻非先出己見來判斷眾說之比,學者當細參之。

凡看文字,眾家說有異同處,最可觀。如甲說如此,且撏扯住甲,窮盡其辭。乙說如此,且撏扯住乙,窮盡其辭。兩家之說既盡,又參考而窮究之,必有一真是者出矣。

今按:讀書至是,始是不容得讀者不拿出真見來。然仍是虛心逐一書白直曉會,真見自出。非是外面捉摸,與書中本意不徹了,卻硬把己意牽說曲說也。

學者讀書,須是於無味處當致思焉,至於群疑並興,寢食俱廢,乃能驟進。因歎:“驟進”二字最下得好,須是如此。若進得些子,或進或退,若存若亡,不濟事。如用兵相殺,爭得些兒,小可一二十裡地,也不濟事。須大殺一番,方是善勝。

今按:正因不先立己見,故至群疑並興。正因群疑並興,故須苦苦大殺一番。若一向以己意衡評一切,信了自己,不信別人,譬如入無人之境,將不見有敵,何須廝殺乎?學者當善體此意。莫謂不管事情曲折,不辨義理精微,只肆意一口罵盡古人,便是大殺善勝也。

看文字須是如猛將用兵,直是鏖戰一陣。如酷吏治獄,直是推勘到底,決是不恕他方得。

今按:若真是不恕他,便須將他書中所說,細看熟看,連無疑處,無味處,不緊要處,閑處,逐一依他挨。挨來挨去,方得。所謂猛將酷吏,前面必有難勝強敵,難斷疑獄,始見本領。初學人驟難到此境界,萬勿輕肆己見,遽自認為如猛將酷吏。切記切記。

看文字如捉賊,須知道盜發處,自一文以上,贓罪情節,都要戡出。若只描模個大綱,縱使知道此人是賊,卻不知何處做賊。

今按:學問至此,義理考據,一以貫之矣。近代學者,未讀宋儒書,便謂宋儒只講義理,不務考據。由謂宋儒所講義理,只憑主觀,不求客觀。此正如判人作賊,卻不全戡其髒罪情節也。

今世上有一般議論,成就後生懶惰。如雲不敢輕議前輩,不敢妄立論之類,皆中怠惰者之意。前輩固不敢妄議,然論其行事之是非何害?固不可鑿空立論,然讀書有疑,有所見,自不容不立論。其不立論者,只是讀書不到疑處耳。

今按:讀書先貫徹了,徹了後自會疑,疑後自有見。有所見,自不容不立論。此是讀書循序漸進必有之境界。故朱子教人讀書且虛心,並非要人讀書老是無主見也。此層當細會。然今世上卻另有一般議論,成就後生懶惰,而並不如朱子此條所舉者。如雲:“莫讓人牽著鼻子走”,“莫輕信前人”,“須自出手眼”之類。此亦中怠惰者之意。因從此可以不細心看書,縱我對此書為徹了,仍可對此書作批評。

讀書無疑須教有疑,有疑者卻要無疑,到這裡,方有長進。

今按:自無疑到有疑,是一進。自有疑到無疑,又是一進。如此迴圈,乃可進進不休。

讀書須是看著他罅縫處,方尋得道理透徹。若不見得罅縫,無由得入;。看見罅縫時,脈絡自開。

今按:朱子此條教人讀書須看著他罅縫處,其用心在求對此書道理透徹。今人教人看書中罅縫,卻是教人專尋書中破綻,並不是教人對此書透徹。此中大有辨,幸學者細辨之。

看文字,且依本句,不添字。那裡原有罅縫。如合子相似。自家只去抉開,不是渾淪底物,硬去鑿。亦不可先立說,牽古人意來湊。

今按:朱子教人讀書覓罅縫,此略如今人所謂分析法。硬去鑿,先立說,只是己見,與他書不相涉。

學者初看文字,只見得個渾淪物事。久久看作三兩片,以至於十數片,方是長進。

今按:此即看出罅縫也,看出罅縫,只如打開合子,看出那書中所蘊義理體統,脈絡分明,則道理透徹矣。此仍是求瞭解,不是求推翻也。

熟讀後,自有窒礙不通處,是自然有疑,方可較量。今若先去尋個疑,便不得。

今按:讀書生疑,仍是虛心熟讀白直曉會來。今人先要抱了疑,再去讀那書,自謂莫給他牽著我的鼻子走;譬如先疑心他是賊,再和他打交道。實則如此讀書,深閉固拒,永無進益,真又何苦來。

大抵今人讀書不廣,索理未精,乃不能致疑,而先務立說,此所以徒勞苦而少進益也。學者須是多讀書,是互相發明,事事窮到極致處。

今按:朱子教人讀書不貴多,卻又怪人讀書不廣。朱子教人讀書須白直曉會,卻又怪人索理未精。此等處,大可深味。是亦朱子語之罅縫處,讀者正貴由此生疑,由此透入。卻並不是教我們先疑了他的話,又如何體會到他話中之深意乎?

上引諸條,可謂是朱子教人讀書之第三步。學者至此,讀書廣,索理精,殆已達于成學之階段矣。

5

讀書之法,須是用工去看。先一書費許多工夫,後則無許多矣。始初一書,費十分工夫,後一書費八九分,後則費六七分,又後則四五分矣。

今按:此朱子所以教人讀書,須用呆人挨法,而到後卻博學多痛,成為唯一捷徑。

文字大節目,痛理會三五處,後當迎刃而解。學者所患,在於輕浮,不沉著痛快

今按:輕浮故不沉著,不沉著故不痛快。今之狂昧者,又誤以輕浮為痛快,因此終身無入頭處,是皆不肯先虛心痛理會之過。

讀書須是普遍周滿。某嘗以為甯詳毋略,甯下毋高,甯拙毋巧,甯近毋遠。

今按:此又是朱子教人讀書四大綱領。若真能詳、能下、能拙、能近,自然沉著,便見痛快矣。縱使後面是迎刃而解,仍當是普遍周滿處,不許有些小輕浮。

讀書而不能盡知其理,只是心粗意廣。

今按:心粗意廣便輕浮,縱有聰明,縱有精力,皆無所運使矣。又心粗便意廣,意廣便心粗,兩者亦互為因果。

今人看文字,多是以昏怠去看,所以不仔細。故學者且于靜處收拾,教意思在裡,然後虛心去看,則其義理未有不明者也。

今按:昏是不聰明,怠是無精力,其實則是心粗意廣,輕浮,不沉著,故使聰明精力無處使,遂成昏怠。朱子教人先於靜處收拾,讓自己意思在裡面了,再去看書。此仍是靜則心虛,道理方看得出之意。

今人所以讀書苟簡者,緣書皆有印本,多了。

今按:讀書苟簡之病,愈後愈甚。只一苟簡,則聰明精力皆退矣。苟簡引起昏怠。然昏怠亦引起苟簡,是仍互為因果。

看文字,須大段著精彩看。聳起精神,樹起筋骨,不要困,如有刀劍在後一般。

今按:著精彩看,便是聰明精力齊用。若懂的甯詳,甯下,甯拙,甯近,自然能著精彩。能著精彩看,自能不輕浮,不苟簡,不昏怠,而聰明精力亦汩汩然俱來矣。此等處,須學者善體。

人言讀書當從容玩味,此乃自怠之一說。譬之煎藥,須是以大火煮滾,然後以慢火養之,卻不妨。

今按:讀書須先懂的大火煮,待其滾,然後可用慢火養。此是至要法門。至於如何是大火煮,讀者細參本篇上引各條,當自知之。

某最不要人摘撮看文字,須是逐一段、一句理會。

今按:今人讀書,多是摘撮,卻不肯逐段逐句理會,此屬大病。犯了此一病,以上所述朱子教人讀書法,種種都用不上。可歎也。

編次文字,須作草簿抄記項頭。如此,則免得用心去記他

今按:抄寫筆記與讀書是兩項工夫,然非摘撮看文字。今人誤以抄寫筆記當作讀書功夫,又以摘撮當編次,便永是苟簡,決不能沉著痛快矣。

寬著期限,緊著課程。

今按:此是朱子教人讀書最要工夫,學者須通參本篇前後所引各條,乃可體會。

須是緊著工夫,不可悠悠,又不須忙。只常抖擻得此心醒,則看愈有力。

今按:朱子教人讀書工夫,即是養心工夫,又即是處事工夫。養的此心,自能讀書,只能處事。然此心又須在讀書處事上來養。所謂內外交相養,吾道一以貫之也。

小作課程,大施工力。

今按:此又是朱子教人讀書最要工夫。課程須縮小,便不犯意廣之病。課程須加緊,便不犯昏怠之病矣。工力須大施,便不心粗。期限須寬著,便不苟簡矣。

如會讀得二百字,唯讀得一百字,卻於百字中猛施工夫理會,仔細讀誦教熟。

今按:如此讀書,則斷無聰明不夠,精力不足之患矣。自然著精彩,自然長意味,自然生理解。此即所謂“寬著期限,緊著課程”,“小作課程,大施工力”。

如今日看得一版,且看半版,將那精力來更看前半版。

今按:此是讀書秘訣,盼天下聰明人切記。

如射弓,有五鬥力,且用四鬥弓,便可拽滿,己力欺得他過。

今按:讀書人千萬莫將自己意見淩駕在書本上,但卻不要將自己聰明精力遠落在書本後;能循此求之,讀一書,必有一書之得。一書既得,便可漸及群書。此乃讀書要訣,千萬切記。

上引諸條,乃是朱子教人讀書,如何運用自己聰明精力處;乃是如何養心,如何格物窮理處。可以小做,可以大成。徹始徹終,都使用得。學者當以此入門下手,也即以此到達終極境界,無二訣也。

6

曾見有人說《詩》,問他《關雎篇》,於其訓詁名物全未曉,便說:“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某因說與他道:“公而今說《詩》,只消這八字,更添‘思無邪’三字,共成十一字,便是一部《毛詩》了。其它《三百篇》,皆成渣滓矣!”因憶頃年,見汪端明,說沈元用問和靖:“伊川《易傳》何處是切要?”尹雲:“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此視切要處。”後舉似李先生,先生曰:“尹說固好。然須是看得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都有下落,方始說得此話。若學者未曾仔細理會,便與他如此說,豈不誤他!”某聞之,悚然。始知前日空言無實,不濟事,自此讀書益加詳細雲。

今按:此條極重要,近人尤多犯此病。他們常譏宋儒空洞,不憑考據,空談義理。其實宋儒何嘗如此,即就朱子此一條便可見。而近人卻多犯了高心空腹,游談無根之病。即如他們批評中國文化、中國思想,其實多是空洞,不憑考據,自發議論,其病遠超宋儒之上。若論其病根所在,則正在讀書方法上。故朱子此條,更是倍見重要。

讀《六經》時,只如未有《六經》,只就自家身上討道理,其理便易曉。

今按:此條尤吃緊。不要把自家意見硬參入書上去,卻要把書上說話反就自家身上討道理;此不僅讀《六經》,實是讀一切書皆該如此。宋儒尊經,亦為近人詬病,然朱子教人“讀《六經》時只如未有《六經》”之說,則近人便多不加理會。至如“反就自家身上討道理”之說,則更不易為近人接受矣。

經之有解,所以通經;經既通,自無事于解。借經以通乎理耳。理得則無俟乎經。

今按:宋儒尊經,朱子卻謂“理得則無俟乎經”。其實讀通一切書,便可無俟乎書。此層已是讀書到了最後境界。學人當知有此一境,卻不可驟企此一境也。

看經書與看史書不同:史是皮外物事,沒緊要,可以劄記問人。若是經書有疑,這個是切己病痛,如人負痛在身,欲斯須忘去而不可得。豈可比之看史,遇有疑則記之紙邪!

今按:朱子戒學人莫先看史,其要旨在此。然此條當善看。如讀《詩》遇訓詁名物未曉,此亦是皮外。亦可劄記所疑於紙上,逢人好問。治史亦有通天人之際,明古今不變,大段切己病痛者。近人治學,專重劄記工夫,便全不感痛癢在身,此卻是大病痛。總之讀書生疑,必須有如負痛在身,欲斯須忘去而不可得,而又無法劄記問人者。宋儒治學,其最高境界在此。若清儒考據,幾乎全部可以劄記問人,此其異也。此是宋學精神崇高處,然已超出讀書方法範圍以外,此篇當不再詳論,而姑懸其大義於此。


上引諸條,朱子教人讀書而已侵入治學之另一範圍中去。當知讀書亦僅是治學範圍中應有一項目,並非僅知如何讀書,便盡治學之能事。本文姑于此提出另一境界,以待學者之自為尋究焉。


唱徹千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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