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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和八个(三)

 白无雅 2018-06-10

三、怪诞的案情

 

好像常有的情形那样,

王金一夜间长高了三丈。

当罪犯们为阳光所唤醒,

第一眼就向王金身上凝望。

他们不再是向他发泄仇恨,

而是用眼神送出惊羡的亮光。

 

但是,这情景并没有使王金欢笑,

他的脸上也失去了凌人的高傲,

而那深陷下去的眼眶里,

还蕴藏着昨夜的深重的疲劳,

这个不平常的黎明和清晨,

他和别人一样没有睡好。

 

只要他睁开眼睛向周围扫一扫,

那光焰里还混杂着仇恨的火苗,

等他清醒地沉思了一阵,

脸上才浮现出一丝的微笑,

他的心境是怎样地纷乱啊,

仇恨和喜悦在胸中搅闹。

 

有时他张开口仿佛有话说,

但他的话又被他一口吞没,

而他那美丽的眼睛的光辉,

却像探照灯一样在闪烁,

那八个垂死的罪犯的心

也仿佛被他的温暖烘热。

 

可惜,这一点生命的星火,

并没有打开此地的阴暗生活。

星火很快就显得暗淡了,

统治的又是那压人的沉默。

过一会,连王金都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在睡觉呢,还是在思索……

 

“哼,这小子可真不简单!”

又是大胡子突地发出感叹。

他并不是有意想说这样的话,

而是思想的洪峰突破了堤岸。

当人们吃惊地看他,他又补充说:

“果然是好汉头上还有好汉!”

 

粗眉毛也附和着向王金发问:

“老乡,昨晚上你哪来的那股劲?”

尖下巴也好奇地搭了腔:

“是啊,那时候还那么有精神!

长了那么个文绉绉的样子,

力气头倒比我们还大七分。”

 

王金的嘴边意外地露出笑纹,

口中吐出了清爽而动听的声音:

“两年前,我受了地下党的委派,

就在天津海河上当了码头工人。

我很快就成了经得起沉重的马,

这瘦背上能驮二三百斤。”……

 

那质朴的态度一点也不像撒谎,

那有风趣的话引起了笑的波浪,

如同白杨树上落下一片树叶,

跌在死静死静的湖水面上。

八颗沉重的枯萎的心啊,

好像来了一股生活的潮流在激荡。

 

大胡子忽然又绷起脸摇摇头,

他说:“力气再大也比不上牛,

说实在的,我佩服的不是这个,

我佩服他敢干、又不记私仇!

我们村的三财主可不是这样,

你瞪他一眼他就要杀你的头。

 

“喂,老乡,我们那样戏耍你,

你为什么一点也不生气?

你替我背背包的时候,

我心想:这小子准是怕死!

后来大家都故意跟你为难,

就看出你是个有种的汉子。”

 

王金笑了,只是笑得很勉强,

在笑里还跃动着憎恶的波浪,

然而他确在极力地克制自己,

眉宇问发出了理智的光,

为了达到一个崇高的目的,

多么大的憎恶也得在心中隐藏。

 

他的表情现在显得格外温柔,

悄声地说:“我并不爱当‘大头’,

我是一个为党工作惯了的人,

没有工作做,比死还难受!

当我还能够有所贡献的时候,

一切痛苦都不会在我心中停留!”

 

然而这些话,罪犯们并不了解,

他们只觉得这意思很是深奥。

大胡子故作明白地又追问说:

“看起来,你的来路真不小,

那么,为什么落了这个下场,

叫我们这些半死人也知道知道。”

 

于是,王金就以激动的悄声,

叙述关于他那怪诞的案情。

这个案情总共七次才讲完,

因为,门外有个踱步的哨兵,

他有时要进来干涉一眼,

王金的叙述就得马上停一停。

 

“敌人攻陷天津两个月以后,

党内有个叛徒向敌人自首。

他卑鄙地出卖了我们几个同志,

敌人到处追踪,我已不能停留。

党组织给了我紧急的指示,

命令我立即从这里撤走。

 

“我化装成一个回乡的农妇,

头上包着毛巾,腕上挂着包袱,

黄昏时分,混过敌人的哨岗,

到了郊外,就迈开了男子的阔步。

突然,一队日本摩托兵开来,

我来不及躲藏,当场被逮捕。

 

“我被押送到日本宪兵司令部,

一阵毒打使我的肩背血肉模糊,

敌人的有根有据的拷问,

弄得我无法掩盖真正的面目,

只好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

把帝国主义者的罪恶控诉。

 

“而阴险的敌人并不把我处死,

要派遣我到八路军充当奸细,

他们宣布说已为我安排了便利条件,

并且诱惑我以极优厚的待遇。

这阴谋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用最暴烈的态度予以抗拒。

 

“……在秋天的一个漆黑的夜晚,

我们几十个囚徒被押上一条汽船。

敌兵把我们身上的镣铐换成绳索,

秋风把船只推送到急流中间。

我们一个个地被投掷下去,

多少志士卷进了河水的波澜。

 

“当我们被捆好停留在甲板时,

我身后的人咬断我手上的绳子,

他悄悄告诉我:‘你如能遇救,

就向党表达我们最后的致意。

我们的人一个也没有屈服,

与海河一同高歌斗争的胜利!’

 

“我的心被激动着,还不曾回答,

两个敌兵就把我从甲板上掷下,

而我这两年在河上学会了凫水,

只要有两只手,我什么都不怕,

我潜入水中逃出了灯光的封锁,

泅到岸边,连夜向根据地进发。

 

“第三天,我就来到了根据地,

向党组织陈诉了我的离奇的经历。

党的负责人曾以怀疑的目光,

追问我这一段几乎难以置信的历史。

而事实上只有那个死去的无名英雄,

才能证明我们的真实的遭遇。

 

“但是,党组织并没有轻下结论,

那时,初创的根据地处处需要人,

我被分配到部队去扩大新兵,

精壮的青年成群涌进了八路军。

我们的队伍很快就壮大起来,

党组织就委托我以重要的责任。

 

“我不久就被恢复了党的关系,

但保留了那一段查不清的历史;

又不久,分区又分配我到三团三营,

担任政治教导员的新职,

我们的任务是训练新兵,

所以我至今还没有战斗的经历。

 

“听吧,下面就讲到我的案情:

有一天,在一次早晨的行军中,

在我们遇到的一支兄弟部队里,

我忽然发现了一张熟识的面孔,

我和他相对地凝望了一阵,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姓名。

 

“过了几天,我忽然收到一封信,

信尾的署名是什么‘王世臣’,

这个姓名对于我是如此生疏,

而信的内容也似乎是普通的问讯。

老实说,在整天的繁忙的事务里,

对这样一封来信,我哪里会认真!

 

“但是,很快就被锄奸科传讯,

问我是不是认识那个‘王世臣’,

我只能够坦然地据实以告,

却怎样也找不到那封来信。

我的这个看来无足轻重的疏忽,

使我的问题形成了更大的疑阵。

 

“锄奸科长又严厉地把我追问,

是否受敌人的派遣打入八路军?

我当然给了断然否定的答复,

但敌人的企图我却只能承认。

锄奸科长打开了一册口供记录,

他的面色透露出极端的愤恨。

 

“他说:‘时间是九月二十日

敌人审问王世臣以前先审问你!’

我点点头,时间完全准确无误,

而这个王世臣又是什么人呢?

啊,就是在监牢过道相遇的家伙,

他脸色惨白,眼光中闪着恐惧。

 

“于是我联想到那张熟识的面孔,

联想到那封来信的生疏的署名,

联想到他的可以肯定的背叛行为,

我的心真是又惶乱、又惊恐!

哎,一切都是这样明明白白,

这个卑劣的人一定把我诬供。

 

“锄奸科长愤怒地说:‘可耻的叛徒,

你的抵赖已经不会有什么用处,

这个当了特务的王世臣说:

他看到你叛变了,他也跟着屈服,

而敌人在审问时亲口告诉他:

“学王金吧,那才有你的出路。”

 

“‘前几天,王世臣在路上碰到了你,

他主动地要跟你接上关系,

当然,你们的阴谋并没有得逞,

而你们自己落在入民的手里,

快老老实实地坦白认罪吧,

将功赎罪的会得到宽大处理。’

 

“这些话像刀子般割着我的心,

老实说,我跟他一样感到气愤。

但是,(叛徒王世臣的招供,

也并没有诬陷我的成分,)

我于是以严肃的负责的态度,

陈述了这个事件的全部内因。

 

“锄奸科长听得十分仔细,

锐利的目光在我身上凝聚,

他的脸色时而显得很阴沉,

时而表现出困惑和惊异,

当我结束我的陈述的时候,

他直直望着我进入沉思。

 

“最后他说:‘你等些时候吧!

我们还要进行周密的调查,

你的陈述还不能改变结论,

要想抵赖将受到更严厉的刑罚。’

哎,敌人的扫荡来得这么快,

哪有时间用于对我的考察?……”

 

这离奇的案情还没有讲完,

远处的炮声就把窗纸震颤,

这一场大战争的第一声信号,

立刻把罪犯们的血色吸干,

刚才王金所掀起的生活的微波,

又重新为一片愁云遮掩。

 

但当这一阵炮声隐隐消散,

小屋内又泛起一阵慨叹,

几个罪犯都沉重地低下头,

仿佛也为这不幸感到辛酸。

啊,你们这些不义的恶徒,

难道也还有一点人的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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