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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创作中的几个元素之三:情感

 江山携手 2018-06-11

     诗词的本质是什么?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要解释清楚,却很不容易。古人的“兴、观、群、怨”说,尽管已经触及诗词本质,但更像是对诗词功能的演绎。以我的理解,既然文学即人,那么诗词的本质也一定是人,是人喜怒哀乐等情感通过诗词这种形式表达出来。不管是什么风格的作品,什么内容的作品,都应当是人情感的观照。离开了人的情感,诗词就可能异化成说明文,那是实用文体,而不是诗词。即使诗词也可以描写外物形态,但归根到底还是应该落实到人的情感上。纯粹的描摩,对诗词而言是毫无意义的。

    由此,我想到了一个不可替代的诗词创作元素:情感。诗词所以动人,靠的是什么?不言而喻是情感。我们要从诗词创作中,表达或者发现作者的情感,作者的七情六欲,无论是悲是喜是愁是怨是怒,都要从作品中体现出来。这种种情感,如何投射到作品上,如何物我交融,如何真切鲜活而非娇柔做作,是作者首先要关注的对象。情感没有高下,只有深浅、浓淡、粗细、美丑、真假之分。诗词展示给人的情感,是我们理解并能感同身受的元素。正因为世间有千古不变的情感,比如爱情、友情、家国情等,诗词才有让我们感动的基础。

    从技巧的层面说,所有诗词都离不开对文本层面的依托。因此,字句、布局、技巧、构思、立意等等都是需要的,不可或缺。难以想像,一个鄙俚粗糙的东西,能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即便是返璞归真,也应当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而不应该是毛坯或者初加工产品。但这些手段的锤炼,只有一个目的,即为了更好地表达情感。所以,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情感,诗词就只是一个毫无价值的臭皮囊,有了情感,才有了诗词的血肉经脉。而文本技巧水平的高下,不能决定情感,只能反映情感。情感是本质,技巧是形式。没有情感的文字,就如同一堆积木,你爱怎么堆便怎么堆,可堆出来的只是一堆无用的形态,虽然可以让小朋友快乐,却不足以动人。有了情感,文字才具备动人的基本条件,辅之一定的技巧,便可以有血有肉,饱满而立体。

    情感有内敛的,也有外显的,也有内外交织在一起的。内敛的感情,常常是不动声色,而内里却潜流涌动,鼓荡悠长。这样的作品,初看平淡无奇,但越咀嚼越有味,经久弥香。陶翁的《饮酒》有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是铅华落尽的本色,本色得如芙蓉出水,珠露清圆。于是,元好问不啬赞美之辞: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想来也是言由心发。王维的句子“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也是一样微微淡淡的思念,却风神千古。易安的句子:“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这又是一种什么样感情,战战兢兢,萧然落寞,却又不与人言。象小山“梦魂惯得无拘捡,又踏杨花过谢桥”,真是鬼语。白石的句子“沙河塘上风光浅,看了游人缓缓归”,却又是一种澹泊自在的情怀。这种种内敛的感情,最堪回味无穷,渺渺不可追寻,仿佛如严羽所言“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情感也有外显的,外显的情感容易让人理解。开心就笑,伤心就哭,愁了就怨,这些都是感情最直接的宣泄,没什么不可以的。所以,在诗词中,象李清照那样,一上来就用了十四个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来表达自己的心情,触目心惊,多么沉重,多么让人不忍,到最后还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把一个悲伤的情绪渲染得无可复加。老杜句子:“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等,都是直接而鲜明的感情流露。象李煜的句子“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把愁比成一江春水,可见愁之多也。情感,正因为外显容易,所以很多写诗词的,动辄要么哀愁满纸,要么欢天喜地,看似情感饱满,实则是索然寡味,不懂得感情欲扬先抑的道理,不懂得诗词的味不在于说尽,而在于说不尽。除非有大伤痛,大变故,大曲折,那时不妨可以宣泄一下,但也应当适可而止。甚至以乐衬苦,也是一种办法,比如苏东坡就经常这样干,从苦难中体悟一种人生的境界,这才是真正的天才!这样的感情才更加动人。

    我以为,在我们接触到的诗词作品中,更多的情感是内敛和外显交织在一起,有时偏重于内,有时偏重于外,有时内外结合。同样,一个伟大的诗词家,他的情感表达可能偏重于内外某个方面,但一定是内外兼修,双手互博,绝不会只凭一门技术吃饭。越是伟大,越是全面。而一个伟大作品的动人,在于它所表达的情感一定是饱满的,一定能与你的心合拍。这样的例子顺手拈来即是。就拿稼轩来说,他是豪放词家的代表,他的感情是外射的,所以他的词总体基调给你是一种郁勃的振发之感,尽管时运不济,英雄老去,壮志未酬,但虎老雄心在的气概却怎么也遏制不了,化作他的词章,便是风樯阵马雄强之极。最典型的如《水龙吟》、《沁园春》、《金缕曲》诸篇。但稼轩的情感是多样的,作品的风格才形成多样化,我们既能欣赏到他“最喜小儿无赖”的烂漫心态,也能感受到他“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的伤情之心,甚至象“春在溪头荠菜花”澹泊的情怀,在他词中也多有显现。而具体到稼轩一篇作品中,那种情感内外的拿捏安排,也一样巧妙自然,分寸得当,不愧是词家老杜。比如那个《采桑子》,少年不识愁滋味,愁滋味,就是外显的情感,上下片,分别着眼“愁滋味”的认识和处理,通过对比把人生感慨内置其中,不着痕迹,却能感动人心。朱淑真那个《生查子》的情感,同样也是使用了对比手法,表达去年和今年两种不一样的情感。这些都是诗词中高明的情感处理。可以举出很多例子。

    诗词中表达情感的方法有很多,总的来说分直接表达和间接表达两种。直接表达,我们可以把它看成直陈式,也即开门见山般的直接表述,不拐弯抹角,不欲言又止。这种表达的好处在于,简单易学,感情强烈,声气夺人,如我上文所举的杜甫、李清照的诗词例子即如此。联系诗词风格学看,浪漫派、豪放派风格的作者,容易使用这样的手段,比如李白的诗就有很多这样的情感处理。他的诗句如“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等等,大多直抒胸臆。李白的《将进酒》和大苏的《水调歌头》中秋词,差不多就是这种情感处理的代表作。可以这样说,不管他们使用何种对比、夸张、排比、反诘等修辞技巧,归根到底是直陈情感。读这样的作品,会有一种血脉开张、回肠荡气的感觉,不压抑,不做作。我们的情感会跟着作品语言一起流动、翻涌,同歌哭同笑骂,被紧紧的扣在一起,不可分开。当然,这种直接式的情感表达,有先天的缺点,它是直线式的思维,达到人心的距离最短,但不拐弯就意味着情感缺少一种起伏,也就容易流于叫嚣,流于表面,粗放有余,余味不足。所以,如何克服直接表达中出现的问题,我以为最好的办法,是充分运用各种修辞手法,以各种文字技巧来支撑住饱满的感情。千万不能因为感情直接了,连文字也直白了。

    情感的间接化,我以为是诗词情感处理的主导。我们读过的名家名作中,对情感的处理,很少有一以贯之的直陈式。如果有的话,刘邦那个《大风歌》似乎当仁不让。三句诗,一吼到底,毫无遮拦,却能千古流传,那或许是诗因人传。这样的例子很少了。如上文所举的《将进酒》和《水调歌头》,虽然总体上是直接表达情感,但在细节处理上,却多采用曲折的办法,通过各种修辞技巧的运用,使情感的表达立体而丰满。因此,简单的直接的表面的情感处理,不是诗词家首选的办法。要让情感写得动人,必须让情感有比较、有对比、有层次,也可以欲扬先抑,甚至把情感藏在文字的背后。水至深则波不动,情感也是一样的道理。

    间接表达情感的方式,是诗词艺术中一种高级的手法。细分的话,应该有很多种。如果粗略的看,我觉得应该注意四个方面。一是比兴之法。即以物比物,以物起兴之法,《诗经》国风诸篇,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比如《蒹葭》、《硕鼠》等。李之仪的《卜算子》一词,就是以江水类比相思之情,可谓极深切动人。东坡同调之词,也用孤鸿自比,表达一种皎洁之情、高洁之志。大的诗词家,都是善用比兴的高手。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二是情感混沌法。我之所以用混沌这样的词,主要是要说明诗词中情感幽渺,作者多用象征、联想、隐括、典故之法,情感深藏其中,难辨所以。最著名的要数李商隐的《无题》之作,令后世笺注者各执一词,而又互不服气。南宋许多词人,如王沂孙、吴文英、史达祖等,把咏物词功能发挥到极至,词中婉转表达的情感,往往令解读者颇费周折,而未必能洞悉其意。三是工于造境法。古人说,一切景语即情语。在诗词家的眼里,一切景物都是染上色彩的,什么样的景物对应的是什么的情感。“落花相与恨,到地一无声”,作者送别朋友时,看到花落,也有恨意。欧阳修词句:“双燕归来细雨中”,表达的是一种绵绵不绝的春情。老杜有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用旅夜所见之景,以阔大悠远之境,反衬诗人的孤独感和襟抱难酬的情绪。老杜写燕子:“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是善写景也,把人燕相怜相惜,依依不舍之情,身世茫茫之感,表达得淋漓尽致。而李白怀古的名作:“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表达一种茫茫无尽的感怀。在诗词中,这种用景述情,借景言情的方法,常常是诗词家生花妙笔的由来。可以这样说,不会写景,便不会抒情。四是以事藏情法。看似说事言理,事实上是表达作者的情怀。如老杜《客至》,似乎写的是自己居家之境,客人来时之状态,并不着意言情,用语极淡泊,然情含句中,令人一片神往。江西诗派大多善写物事,如代表作家之一陈后山,其所作《春怀示邻里》,就是写春日所见之物态,委婉地表达一种清苦之情和对时事的感叹,同时也有一种淡淡的伤春情绪。其实在一篇成功的诗词作品中,对情感的曲折表达,往往是多种手法的集中运用,很少单打独斗。我们欣赏作品时,一定要把握和理解作者的情感,抓住情感的脉络和头绪,审美工作也就完成了一大半。

    所以,综上所述,决定作品真正动人的因素,不是这些文本技巧层面的物质,而应该是情感。如欧阳修所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也许欧翁说的情比较狭窄,可道理是一样的。风月本无情,情是我们内心深潜暗涌的元素。

    由此,想到了欧翁的《踏莎行》,结二句为:“平芜尽处有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词写的是离情,上阕写征人远行,下阕写闺阁相思。这样亘古不变的情感,在欧翁笔下,那么凄恻宛转,柔肠百结。尾二句更是神来之笔,春山本已远,而人更在山外,可以想象这是何等的长路迢迢!其念之深,其情犹怜!象许多人喜欢的《古诗十九首》,喜欢纳兰容若的词,都是情感流动,把人生对情的理解和表达,全部融化其中,前者朴素真切,后者高贵华丽,但都一样清澈动人,足可流传千古。

    一切动人皆在情之阿堵物。假如心中无情,大到生活,小到文章,一切皆为虚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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