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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故事】那年读书多不易,汗血盐车未可悲

 汐钰文艺范 2018-06-11

图片来自网络


 

我读小学五年级时,天不亮就起床,拼命地割牛草,目的是为了讨爷爷的欢心,获得一灯盏煤油,将从废品站讨来的旧书《沉浮》读完,趁爷爷高兴的时候提出要求。但是,我的如意算盘落了空。爷爷虽然夸我草割得多,可是,一提及煤油脸就拉长了。只好另想法子,我瞄准了爷爷的手电筒,且轻而易举地得手,全然不顾及后果,躲在被子里看书。正看得入神,突然听见门外爷爷的问话声:“哪个拿了我的手电筒?”

 

他老人家连喊三声,吓得我的心怦怦直跳。倘若爷爷此时进来,岂不逮个正着。危机时刻听见了母亲的声音,称是她拿了。爷爷轻轻地“哦”了一声便没有了下文。我的眼眶里立刻饱含着泪水,充满对母亲的感激之情。我很快就被书的内容吸引,读了一个通宵。早晨,蹑手蹑脚地将手电筒塞在母亲的枕头旁边。朦胧中,一只粗糙的手在我额头上抚摸了几下,母亲没有出声,但是,我感到特别温暖,两眼潮湿,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滚动,我尽量克制,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白天的时间不属于我,要干永远都干不完的活,晚上读书也如此艰难,偷手电筒的事,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比我小一岁的表弟学鸣,他也和我一样,嗜书如命。一天,我受爷爷派遣去相距10里镇上的姑母家,干什么已经忘了,那天晚上和表弟在一起读书的情景却刻骨铭心。本来,午饭后我就可以回家了,却有几分不舍,表弟有整套的《三国演义》连环画册,还有高尔基的《母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姑姑的婆婆,也就是表弟的奶奶也发出了逐客的信号:“路上小心,别贪玩啊!”

 

表弟却紧紧地拽着我的手不放,我也想留下,因为表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本郭沫若的《今昔蒲剑》。以当时我仅有的文化基础,好读书不求甚解。姑姑见表弟留客时急迫的目光,便帮我求情,我才有了读这本书的机会。

 

姑姑家二楼是一个狭窄的夹层,里面塞一套铺盖,表弟每晚睡觉都要像狗一样爬进去。我虽然是客人,要想睡的话也要学狗爬了。有客人,表弟睡觉获准持一盏煤油灯。于是,在如豆的煤油灯光下,我们表兄弟俩趴在“床”上,两颗头靠近,两双眼睛一齐盯着《今昔蒲剑》,一任郭沫若老先生汪洋恣肆地道来……灯不是很亮,可灯光还是透过阁楼木板的缝隙照到楼下。表弟的奶奶大声叫喊:“早些睡啊,这个月的煤油没有了啊!”

 

奶奶全然不顾及我这个客人的存在。表弟无奈,只好吹灭灯盏。我们屏声静气了好一会儿,直到楼下传来奶奶的鼾声,我们再次点灯读书。刚点亮灯,奶奶又叫了,我们吹灭灯盏……如是者三,折腾了一夜,书还是没有看完。次日上午回家时,我还一步三回头,惦念着看了一大半的《今昔蒲剑》……

 

 

15岁的我经常要趁天不亮挑着几十斤柴禾往距离家里约5公里的集镇。柴禾卖掉之后,从供销社买回食盐煤油。突然,一处店铺门口悬挂的“新华书店”四个毛体字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喜欢毛泽东书法,经常临摹,“向雷锋同志学习”的题字到了以假乱真的水平。

我停下脚步,目光接触到橱窗里的《水浒》《三国演义》等连环画,脚下立刻走不动了。


一位个子不高身材苗条,30多岁的女售货员走拢来笑眯眯地问我:“你喜欢那一本?”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王秀英,整个书店就她一个人经营。

我指了指:“这一本吧!”


她打开橱窗,将《三英战吕布》递到我的面前。我的手赶紧在衣服上擦几下,将书接过来,身子靠着柜台翻阅。


过了一会儿,王秀英问喜欢吗?


我点了点头,眼睛偷偷地瞄了一下后面的定价,0.24元,可以买2斤食盐了。一担柴禾才卖0.65元钱啊,我惭愧地将书放回柜台上,转身离去,被她叫住了:“既然喜欢,又不急于回家的话,那就还看一会儿吧!”


我兴奋地答应一声“好”,继续阅读,王秀英又给我搬来一把椅子,要我坐着看。不知不觉,书看完了,我小心地将书放在柜台上,唯恐弄脏了,因为这是商品啊。我离开书店的时候,王秀英说:“今后再来看吧。”


她的眼神中充满期待与鼓励,手还在我的头上抚摸了一下,很柔软,若干年过去了,我一直忘不了那种感觉。


从此以后,我最向往的事就是去镇上卖柴,有时候还会问母亲:“家里的盐还有吗?”


母亲觉得奇怪,以往要我去卖柴,十分抵触,怎么忽然变得积极主动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王婶知道了我是省重点中学浏阳一中的学生后,竟然要我将连环画带回家里阅读,过几天还回来也行。我愣住了,不敢相信竟然会有这样的好事。


带回家的图书,被母亲发现了,数落我不懂事,不晓得家里困难吗?我解释原因,父亲也不信。为此,他还到新华书店了解情况,王秀英告诉他,你儿子聪明好学,将来会有出息的。父亲听到这样的话,感动得落泪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觉得老是白看书,不花一分钱,过意不去,书店里的书籍,都是商品啊。《三国演义》总共60册,最后一集是《三国归晋》,我一咬牙,掏出0.25元钱,要买下这一本。王秀英问原因,我撒了一个谎,称父亲想要收藏。


王婶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一天上午,我来到文具店门口,放下卖柴的工具,准备看免费图书,王秀英却没有像以往那样问,今天想看什么书呀,而是说:“你帮我一个忙吧!”


我感到诧异,一个卖柴的大男孩,能帮得了什么忙呢?


她称要上县城办点私事,今天可能回来不了,希望我晚上住书店帮忙看家。这样的信任,又一次令我手足无措了。她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一个中学生,别老是看连环画啊,还要看看其他书才是。”


这个我何尝不知道,可是,在破四旧革文化命的日子里,所有的名著典籍都被扫荡了,还能有什么书看。王秀英示意我进去,从床板下掏出两本书,《青春之歌》《红日》,我的眼睛立刻睁大了,用高尔基的话来说就是饥饿的人见到了面包。在浏阳一中图书馆,我见过这两本书,借的人很多,需要排号,还没有轮到我,忽然被宣布是毒草,当然也就是禁书了,失之交臂。


王婶说这两本书不能拿走,你有兴趣的话在我这儿看吧,条件是帮我看家。


我连说三声“我愿意”,回到家里,向父亲透漏了这个秘密,再赶回新华书店。王婶临出门的时候告诉我,灯盏里盛满了煤油,同时又说:“不要熬得太晚了。”


我答应一声好,笑了,她也笑了,慈祥之态可掬。

 

 

先父湖南大学国文专业的高材生,国营林场精简下放职工,我初中毕业后,拿不出每期245角学杂费,在家务农。每天清晨,我站在禾场上望着蓝天白云发呆,父亲诵读古文,一唱三叹,头一昂一昂,我想,这也许是他最喜欢的文字吧。忽一日,父亲对我说:“你学古文吧!国学是中华民族的瑰宝……”

 

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吭声。

 

我跟随父亲读古文是从《古文观止》开始的,他坐在门槛上吟诵:“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公叔段……”

 

他吩咐道:“我读一句,你跟一句。”

 

我开始读起来磕磕巴巴,反复读几遍,我也能像父亲那个神态,那个腔调了:“……庄公寤生,遂恶之,喜公叔段,欲立之……”

 

这些内容我一点也不懂,对父亲诵读时摇晃着头一唱三叹的模样觉得很有趣,于是莫名其妙地跟着读,读熟了之后,居然意思也明白了大部分。

 

我学习古文没有书籍,我们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值3角钱,粮食也不够吃,买书根本不可能。父亲似乎早已经考虑好了:“书没有问题。”

 

他随即拿出家里的一只大木茶盘,笑道:“看我的吧。”

 

父亲将河滩上弄来细砂倒入茶盘,用一块木板抹平,拿一根竹筷在沙盘上写下一行字:“初,郑武公娶于申……”

 

我佩服父亲的聪明,母亲又是轻轻叹息,我读懂了她脸上复杂的感情。

 

父亲的博闻强记,我能够背诵《史记》里的多篇本纪、世家、列传,《吕氏春秋》,唐诗宋词元曲,无一不通过这只茶盘。总之,父亲为我提供的学习方法非常经济适用,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1980年,曾经下放我村的一位中学校长,希望我能去该校做语文代课教师。我高高兴兴地提着铺盖去了,教学任务是高中二年级两个班的语文。我顿时傻眼了,后悔自己冒失,来之前没有问清楚。如果教初中,我认为可以的,高中,自己都没有上过啊。校长鼓励:“不要怕,我了解你,能行的!”

 

我拿起课本,打开一看,古文占的比例很大,而且像《项羽本纪》《师说》一类的文章都是我所熟悉的,既能朗朗成诵,还能讲解分析。心渐渐地平静下来。已经没有退路了,我这个初中生心怀忐忑地登上了高中的讲台。实践证明,我的教学效果还非常好。一些古文,课本后面在作业要求背诵,有的学生苦着脸说:“老师,这么长如何能背啊?”

 

我说:“我试试看吧。”

 

我一口气背诵完《李斯列传》那样的长文,几乎所有学生都投来敬佩的目光。又有学生问我学古文有秘诀吗?我笑道:“当然有啊,就两个字,喜欢。你只有喜欢上了,自然就能记住了!”

 

代课结束了,虽然有些不舍,我还得返回农村,继续修补地球,此时已经是改革春风劲吹,我一点也不不沮丧,有诗为证——

 

汗血盐车未可悲,

应叫前路翠微微。

宏图绘景青春丽,

秋日腾芳鹏翼飞。

朝晖婉转千禽唱,

道路康庄万马驰。

行吟侧畔当年事,

海阔天空任所之!

                            

 

恢复高考后,表弟考入中国农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县农业局,22岁成了全县最年轻的工程师。我以自学成才破格录用为国家公务员,由于工作的原因,我离开了农村。在乡政府办理招干手续时,到新华书店告别。王婶听了特别高兴,笑眯眯地连声说:“好,好!好——”


我告辞时她还放了一挂鞭炮,红红绿绿的纸屑纷纷洒落,就像是下了一场桃花雨,惹得街上人驻足打听有什么喜事。


此后,举家搬迁,很少回乡,听说王婶他们老两口也进城了,几乎没有了联系,一晃,又是若干年过去了。前年8月的一天傍晚,在城区街道上邂逅王秀英,她和老伴慢悠悠地走着,满头白发,体态丰满,步履有点蹒跚。我几步上前,叫了一声“王婶”,她微笑点头。问好之后,我忍不住提及当年免费看图书的事,她笑了,很开心,说道:“社保工作还好吗?”


我吃了一惊,这次工作调动才5天呢,她就知道了,看来,我们虽然没有联系,她还一直关注着我呢。接着她又夸我昨天发表在《羊城晚报》上的文章结尾寓意深长,不错——


她的话,温馨,亲切……


去年113日,听说王秀英去世了,我的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了一下。细想起来,王婶已经是80高龄的老人了,但是,在我的脑海里,她永远是那位30多岁面带微笑的新华书店营业员,甜润的声音言犹在耳:


——想看哪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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