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盛
◆ ◆ ◆ ◆ ◆ 博主按:1994年的早些时候,当时的《读书》主编沈昌文先生替台湾的同行杂志《诚品阅读》约稿,谈谈“时间”话题。他交给我一份吴忠超、陈嘉映二位先生的对话文字稿,说他们完全说不到一起去,希望我进行整理,并加进我自己的观点,形式上做成一场关于时间问题的讨论。事实上,那时候我跟他们两人均不熟识,也不清楚吴陈二位对话稿的来历。这个虚拟的对话稿发表之后,我也不知道吴陈二位是否读到过。今翻晒旧作,请吴陈二位先生在知识产权方面予以谅解。 时间概念是自然与人文两个领域都不能逃避的问题,然而,对时间概念的看法分歧,是提供两领域相互沟通对话的切入点,或者更加反映两者根本的差异?正如霍金不断探问时间起点同时,却也不得不赔上夫妻失和的代价。 一九八零年代末期以来,提到时间,无人不立刻想到史蒂芬·霍金。尽管他的《时间简史——从大霹雳到黑洞》全球热卖,但他那关键性的问题:时间究竟有没有起点?却仍然让习于以生命体验去建构时间观念的芸芸众生感到晦涩难懂。 霍金的理论是在广义相对论与量子物理这两大伟论的基础上再出发的。九年代初,柯文尼及海菲尔德在《时间之箭》中说,我们对时间流逝的感觉,便是被古典力学、相对论、量子力学所搞乱的。在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之后,时间的科学与人文思维似乎越来越难以沟通。譬如爱氏指出无法独立于空间来谈时间,引发了时间概念史上的革命。二十世纪大哲学家怀海德和海德格却说,不能脱离时间而谈论存在。如今霍金想冶相对论与量子革命于一炉,更犀利地提出时间起点的问题。这些人所说的时间是同一回事吗? 我们特地约请了三位不同背景的学者座谈,让自然科学家和人文学者各自表达他们对时间概念的不同看法。他们是: 吴忠超:霍金《时间简史》中译者,《无边界宇宙》(湖南科技92年版)著者。 陈嘉映:海德格《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87年版)中译者。 吴国盛:《自然本体化之误》(湖南科技93年版)著者。 吴国盛:C.P.斯诺曾说,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科已形同两种文化,彼此截然分裂和隔绝。并说过这样一段名言:一位对热力学第二定律一无所知的人文学者一位对莎士比亚著作一无所在知的科学家同样糟糕。我觉得,既然时间概念是自然与人文这两种文化均不可逃避的概念,它可以充分显示两种文化的分歧,也为两种文化的沟通与对话提供了一个切入点。 陈嘉映:自然科学家所说的时间与哲学家所说的时间,表面上看起来有些相通之处,但实质上特别难于沟通。比如,时间的有限观,似乎是现代物理学和海德格尔都同意的一种观点,但他们说的并不是同一回事。海德格尔是从人生角度思考时间的,从人生而有涯得出时间有限的结论。 吴忠超:在宇宙学中,则认为没有宇宙就没有时间 。 吴国盛:这正反映了在时间观上的某种共同之处,即不存在一个独立的时间,时间或者与人生紧密相联,或者与宇宙不可分割,这与近代古典的绝对时间观是不一样的。在绝对时间观看来,时间是纯粹的,无任何内容的,它只作为事物在其中发生、变化的背景。我们还可以注意到,霍金的《时间简史》谈的实际上是“宇宙简史”,他为什么称之为“时间简史”呢?难道时间也有历史吗?时间的历史意味著什么?如果注意到现代宇宙学将宇宙与时间一体看待,这个疑惑可以部分地解开。 陈嘉映:海德格尔认为,人的时间观念首先是生命体验的结果,每个人都有自独特的体验,这一独特的经验构成了时间观念的基础。我们都知道人必有死,这个事实,在海德格尔看来,构成了我们时间观念的基础。正是由于人必有死,我们因而很难设想一个无限的时间,这就时间有限观的来历,这当然是极简化的说法。 吴忠超:您的时间可以称作心理学时间。也许将来在“精神物理学”成熟之后,才能定义这种时间。现代物理学已经成功地定义了三种时间,第一种是物理学时间,它泛指爱因斯坦狭义相对论中研究的座标时间以及利用原子钟测量的本征时间。第二种是生物学时间,这是生命现象或生物演化系统所呈现的时间。第三种是宇宙学时间,霍金把这种情景的宇宙描述成一个四维的球,在球中时与空搅在一起,彼此难以区分。 陈嘉映:关于时间的开端问题也是哲学史上一个古老的疑难,当我们说到开端,这本身就意味著有一个之前。宇宙学当然有许多理由认为已经解决了这一问题,但在常识看来“之前”总是存在的。从语言角度看,“开端”本身就是一个带有时间性的词,不是中性的,物理学家也不能避免使用它。 吴忠超:在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的框架中,霍金证明了宇宙必须有一个称为大爆炸的奇点,在奇点处温度和能量密度变成无限大,可以看成是时间的开端。至于宇宙在大爆炸之前是什么样子,这纯粹是玄学的问题。量子宇宙论对这个问题有一个解释,它利用一个无边界的模型解消了开端“之前”的疑问,正如在地球的南极,你无法再问什么是更南的地方,这种模型同时也体现了“无中生有”的宇宙观。但是此处的“生”不是“与时而生”的生,因为时间已经熔入在模型之中,并不独立存有。 吴国盛:“有限”必导致“之外”的问题,这是在“有限”与“有界”没有区分的情况下出现的。自黎曼几何出现以后,空间的“有限”与“有界”就被严格地区分开来。不过,在对时间的思考上,你还是永远在要面对“之前”或“之后”的问题。因此,“开端”必导致“之前”并不像“有限”必导致“之外”问题那样容易解决。 吴忠超:实际上,如果讲得更严格一些,宇宙学家会说,宇宙学家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点,宇宙就是存在。你可以说宇宙是演化的,但也可以说宇宙无所谓演化,因为它就在那儿,我们之所以说它是演化的,是因为我们人类这种观察者特定的眼光,或者说是他的心理学和电磁学的时间方向箭头造成的。如果没有观察者,宇宙就无所谓演化,但它依然存在,所以,对宇宙学而言,最重要的哲学问题是,它为什么存在。 吴国盛:只谈论存在,而不涉及开端及演化,可以看成是一种典型的“整块宇宙(Block Universe)”观。——时间隐涵于整块的宇宙之中,不必特别拿来谈论,因此也无所谓演化,更无所谓过程。不过这在哲学上常被看成“流型(manifold)哲学”,与“过程哲学”相对立。这种观点常被看成是对物理世界的时间性的否定。 吴忠超:过程必须和物理学时间相互依存,尤其是以生命为代表的复杂系统的过程必须和生物学时间相互依存。量子宇宙论认为,并不存在物理学时间和生物学时间,所以宇宙在这种情景中无所谓演化。 吴国盛:在过程哲学家看来,在存在与演化问题上,不是存在先于或逻辑上高于演化,而是演化构成存在的基本要素,它们合起来叫做过程,在过程哲学中,时间是很根本的。 吴忠超:哲学家若说时间是很根本的,为什么不说空间很根本呢?这是否表示,他们根本就没有接受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吴国盛:不尽然,关于相对论是否支持过程哲学,也存在著争论。在一般人看来,空时的融合意味著一个整块宇宙,意味著时间的空间化,时间成了第四维空间,就像你刚才认为的。但也有哲学家认为,相对论不意味著时间的空间化,相反,应该是空间的动力学化。 吴忠超:物理学不在乎时间的空间化和空间的动力学化之间的差别。 陈嘉映:我认为,是否接受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实际上对时间的哲学探求无关紧要。比如一个道德学家,他很可能非常关心生理学的发展,而且信服这些成就,但这并没有解决他作为一个道德学家所面临的问题。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之间可能存在两套意义系统,但问题是,物理学的解释系统是否具有先天的优越性。物理学家对于时间的困惑,与普通人或哲学家对于时间的困惑,与普通人或哲学有对于时间的困惑,可能具有不同的含义。假定一个人读懂了物理学,并且赞同那个系统的解释,但是在另一个系统里的困惑并未消除。 吴国盛:两个系统之间的不可通约性不是绝对的,实际上,对真正的时间的重视,是十八世纪以来科学和哲学的共同特征。我们知道,在牛顿物理学中,时间只是一个用以“描述”事件的物理参量,它并不是对物理事件固有特征的刻划,因为在牛顿力学看来,物理事件的过去与未来是对称的,力学方程对时间是可反演的。这里,我们确实可以说时间是被遗忘了,确切说,是物理世界的“时间性”被遗忘了,当然不是说它不使用时间的这个概念。 这个局面直到热力学第二定律出现才被打破。热力学第二定律认为,一个孤立系统的熵总是要变大的,熵后来被解释成一个系统的无序度,而热二定律只是说,物理系统总是朝著无序度变大的方向发展,这就在物理世界中引入了方向性,引入了过去与末来的不对称性,“时间性”才第一次被物理学发现,这常被科学史家称之为“时间的发现”。 应该说,“时间性”被物理学遗忘的时候,哲学家们也并不更高明些。牛顿物理学对哲学是有很大影响的,康德所提出的时间空间是先天感性形式理论,完全可以看成对牛顿时空观的一种再表述,因为牛顿的时间空间恰恰是无内容的纯背景,康德不过完成了一个由客体回到主体的变换。 在哲学上做出“时间再发现”的是柏格森,他与热二定律发现的时间大致相同,都是在十九世纪中后期。他最先抨击西方科学和哲学对于时间的空间化理解,要求恢复真正的时间,即“绵延”。柏格森之后,在怀特海、海德格尔等人的推动下,时间在哲学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 二十世纪的科学,除了古典的传统如相对论、宇宙学等重视时间外,新兴起的探索复杂性的科学更重视时间,如普里高津的耗散结构理论,他写过一本《从存在到演化》,如果说宇宙学更关注存在问题,那这些新学科更关注演化问题。与科学对哲学的影响同时,也存在着哲学对科学的影响,如普里高津就认为自己深受柏格森和怀特海的影响。 吴忠超:时间的观念与因果律是否相关?这和时间是否为一维有关。在霍金的四维球面模型上,时间虚化成空间,时间变成零维,所以因果律失效。同样的,时间若超过一维,因果律也丧失意义。一般的共识是时间至少存在热力学、电磁学、量子力学、心理学和宇宙学等五种方向箭头。热力学箭头和熵增相关。电磁学箭头体现于如下事实,信号的接受必须在发射之后。量子力学箭头和波函数坍缩相关。心理学箭头表明,我们只能记忆过去的,而非将来的经验。宇宙学箭头和宇宙膨胀相关。霍金认为,在无边界宇宙中,宇宙学箭头是最根本的,而其余的箭头都可以由它推导出来。我在《无边界宇宙》一书中阐述的看法是,所有的箭头都是平等的,从任何一种箭头都可以把其他箭头推导出来,最激动人心的问题也许是,为何宇宙的任何局部或个体的方向箭头都必须一致?我们且不管个体在这里的含义是什么。我还想提及的是,在具有反向时间箭头的个体之间(如果存在这种情形的话),不可能进行交流。我希望,哲学家和物理学家之间交流的困难,不是由于他们拥有相反的时间箭头引起的。 陈嘉映:柏格森对时间空间化的批判,实际上揭示了对时间的两种不同的理解。哲学家的问题往往从常识出发,比如,我们追问,什么是现在,多长时间是现在。如果像物理学那样,将现在缩成一个点,那么时间的延续性就成了问题。 吴国盛:芝诺悖论最尖锐地展示了这一矛盾:如果我们可以对时间进行无限分割,那么运动就是不可能的。我们以阿基里斯追龟为例,他必须先追上一半的距离,然后,他又要追上剩下的一半,如此一来,时间与空间都做了无限次的分割,结论是阿基里斯根本无法赶上龟。即使你用其他方式算出了他追上乌龟所需要的时间,也没有证明他“能”追上,因为按照无穷算法的逻辑基础,它并不关注能否追上的问题,它所做的是,如果能的话,需要多长时间。这也说明,自然科学不一定能解决哲学的问题;相反,它的基础也不能逃避基于常识的哲学追问。 陈嘉映:柏格森提出绵延理论时,微积分已经出现了,他也知道。这说明他并不认为微积分真的解决了问题。将时间理解成一个一个的点,这本身就是误解了时间的本性。 吴国盛:从时间观念史上看,量子宇宙学的工作基本上与基督教传统一脉相承。我们知道在希腊人那里,占统治地位的是循环时间观,进步、演化的观念是很淡薄的。亚里士多德所谓第一推动,并不是像基督教的上帝站在时间的起始点上所做的,而是居于天球外层的一种永在的推动。在他看来,地球并没有历史,一直都存在着。基督教兴起后,出现了一种新的线性时间观,这种时间观认为时间有方向性,事物并不循环往复,特别是,基督受难这件事不能被认为有第二次。早期的基督教思想家奥古斯丁对确立这种线性时间观产生了重大的作用。只有在线性时间观的范围内,才有时间的起点与终点问题。近代思想继承和发展了这种线性时间观,将起点和终点进行了扩展,但问题本身一直没有解决。量子宇宙学也是解决问题的一种尝试。 陈嘉映:照史宾格勒的说法,线性时间观还分为两种,一种有始有终,一种无始无终,后者被称为浮士德式的时间观。 吴忠超:也许线性时间观有些过于简化。量子宇宙论学家十分关心复数时间模型。例如,在黑洞物理中,黑洞空时在虚时间方向的周期和它的霍金辐射温度成反比,正如在一般的量子场论中那样。虚时是被广泛地应用于量子隧道效应中,最有趣的例子当然是宇宙无中生有的那一幕。 吴国盛:据说霍金的妻子是一个虔诚的教徒,笃信上旁创世观,因此不能忍受霍金对宇宙开端问题的不断探究,为此夫妻感情不和,有这回事吗? 吴忠超:是的,离婚了。 吴国盛:这倒也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上个世纪时,著名生理学家伯纳尔搞活体解剖,也遭到信教妻子的反对,据说,她发起成立了一个反活体解剖协会,专门与丈夫唱对台戏。这些事情大概都是两种文化之间根本分歧的一种反映。 【本文原载《诚品阅读》(台北)1994年10月号,转载请与原作者获取授权并注明出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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