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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会,孔柏基先生

 红瓦屋图书馆 2018-06-20

给外婆的信


    清明注定了是个不轻松的时节。

    清明祭扫,与离开了的亲人永别的创痛,根据时间推移呈现出悲哀、伤感和怅惘,但无从平复。幸亏清明时节也是春天真正开始的时候,因此人们可以在万物复苏的春光中得到舒缓、安慰和振奋。

    人生本就是“生”到“死”之间的一段时光,想得明 白或者想不明白,都会过去;过得快乐或者不快乐,也一样会过去。

    活着便是大恩。活着,就是天地对你的大恩,是祖先、父母对你的大恩,是世间万物对你的大恩;而你活着,也是对这个世界、对祖先、对父母、对所有爱你的人的大恩。

    就让我们好好活着。“人生得意须尽欢”,其实,人生不得意也须尽欢,好好地过每一天。

    ———编者

    甫跃辉

    语文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作业:写信。写信没问题,可是给谁写信成了大问题。偏偏语文老师还要求我们,信写好后,必须得寄出去。我家没什么离得远的亲戚朋友,当时离得最远的,就数外婆家。可外婆家是我们常去的,根本用不着写信。没办法,只能将就了。

    那是我写的第一封信。那年我小学三年级,信写的什么内容,二十三年后,全然忘却了。大概也就是问问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从我妈那儿问清楚了外婆的名字———之前我从没听人说过外婆叫什么名字,又问清楚了地址,很郑重地写在信封上,然后把写好的两页信笺塞进去,用饭粒封好口,到邮局去寄了。寄出后,才想起,外婆是不识字的。

    那时家里连固定电话也没有,后面的事,是到外婆家才知道的。

    邮递员到永平村,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信封上写的那人是谁,这才把信交到外婆手中。可外婆不识字啊,信只能交由表哥表姐他们代念了———具体是谁给念的,如今也记不得了。我想,那或许是外婆这辈子收到的唯一一封信吧?

    后来,我自然没再给外婆写过信。再后来,有了电话,有了手机,但这些“新式武器”,外婆自然是学不会使用的。

    永平村在县城边,离我家不过十来公里,外婆却很少到我家。这或许和外婆不怎么认路有关———县城和村子都变化太快,外婆是早早跟不上趟了。曾经有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到我家后回去,外婆竟然能在县城迷路。

    印象里外婆到我家,是好多年前了。我爸被刨木机切掉一截手指,待在家里养伤。外婆来了,夜里和我妈睡一块儿。待了几天,我也忘了,只记得外婆给了我五块钱,我一直很珍惜地压在存钱盒的最底部,直到有一天学校门口来了个货郎,我才舍得花掉那张钱。

    总是我们到外婆家去。每次去,常见外婆弓着腰在扫地。外婆闲不下来,干完这个又要干那个。大姑妈 (我该喊她姨妈的,不知怎么,一直喊大姑妈)说,你不要做了,闲着得了。外婆不听,嘀咕着,天天吃闲饭,那还不惹人嫌? 大姑妈说,哪个嫌你? 你好好歇着吧。外婆还是不听。忽然落雨了,外婆忙忙地到院子里收毛豆,大姑妈说,你歇着吧,我来收。外婆已经把毛豆收回来了,说等我死了,看你们吃什么。大姑妈说,等你死了么,我们一家都要吃草了。后来是表姐也说外婆,你好好歇着吧,有我们忙呢。外婆仍然不听,总要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她动作很慢,但似乎一直很忙,似乎一直有无穷无尽的事儿等着她去做。

    高中三年,我和弟弟每天从施甸一中骑单车到外婆家吃中饭晚饭。外婆常看我们吃饭,也不说话,就在一旁坐着,两只手掌平放在膝盖上。偶尔,她会探听我们在学校的情况。问:今天识得几个字啊? 答:一个都没有。外婆似乎吃了一惊,说那今天的饭白吃了。第二天,又问同样的问题,还是同样的回答,外婆仍然同样地感叹:那今天的饭白吃了。于是乎,三年里头,大部分的饭我都是白吃的了。

    高考前某天,桌上有一碗炖猪脑。外婆说,吃什么补什么,给你补补脑。我说,吃猪脑子就补脑子,那吃猪尾巴补什么? 外婆答不出来。过些天,外婆要去寺里,说是帮我烧香,求菩萨保佑我高考顺利。我笑着说,千万不要,不然等我考好了,还说是菩萨显灵了。那我努力这么长时间,岂不是一点儿功劳没有? 不记得外婆是怎么说的,也不记得外婆有没有在菩萨面前求祈———我想,她一定会偷偷地求祈的吧。不记得是高考后多久,我到外婆家,外婆恰巧到王母阁去烧香,我去找她,看到她和一群老人闲聊,见到了我,她有些意外,又分外高兴,笑眯眯地将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们。

    再后来,听我妈说,外婆也和奶奶一样,不记得人了。我妈常说,她去看外婆,问:我是哪个? 外婆有些不高兴,说你不就是那个嘛,还能是哪个!而“那个”可能是张三可能是李四,就不是我妈。我想,外婆连我妈都不记得了,更不记得我了。

    再到外婆家,我想问一问外婆我是谁,又一直没问。外婆好像一直知道我是谁。或者说,是我一直以为她知道我是谁,又或者,她一直以为她知道我是谁。

    前年我去看她,她照例坐院子里,两腿并拢,腿上支着手肘,手上托着脑袋。阳光从老旧的瓦屋 (这是外婆手上盖的) 顶后射下,将瓦沟间开着细碎小红花的土人参的影子细细描在水泥地上,也描在外婆身上。外婆见我走近,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我喊:阿婆。外婆答:嗳。我想,外婆竟然真认得我!这时,外婆仰起脸来,认认真真打量,问:你是哪个?

    我只能说了我是谁,也不知道外婆听懂没。她不再理会我,和她身边的老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静静地,外婆的一只手拉着那老奶奶的一只手。

    似乎是大表哥说的,这两妯娌,做了一辈子仇人,到老才和好。

    一只小花狗拱到外婆身边,外婆慢腾腾地给它挠痒痒。小花狗是二表哥过世后留下的,外婆一直很宝贝它。它不知跟谁家的大狗打了一架,一只眼珠子给抠出来了。找兽医做了手术,将那只掉出的眼珠重又塞回眼眶里———自然,那眼珠只能起装饰作用了。本不好看的小花狗,瞎了一只眼就更丑了。外婆仍然对它很宝贝,常偷偷拿饼干罐头之类的喂它。小花狗越来越老,那样子,看上去简直和外婆一样老。

    外婆还是那样,慢腾腾地走路,慢腾腾地说话,慢腾腾地做事,似乎事情永远做不完,永远等着她去做。时间慢腾腾又不容置疑地流逝,连她的重孙重孙女也长大起来,可以和她顶嘴了,她便慢腾腾地和他们拌嘴。

    爸妈或许是想,再等等,外婆肯定没法出行了,就接她去家里。我妈说,本来是打算着,要让她多住几天的,谁想得到,外婆刚睡下没多久,翻身起来到处找,连床底下都找了。我妈问她找什么,外婆说,找小花狗。我的小花狗呢,小花狗不见了! 我妈安慰她,小花狗睡着了,你别把它吵醒了。外婆说哦。不一会儿,外婆又不安生了,说这是哪儿? 我妈说,是你女儿的家,我们的家。外婆说,想得美! 我女儿家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房子?!

    这说话的语气,让我想起我妈年轻时讲述的外婆了———

    我妈和大姑妈读小学时,某天中午,在野地里发现一片黄花籽,那大概是可以充做药材的,有专门的地方收购。我妈在野地里摘黄花籽,让我大姑妈回家给她带饭来吃。外婆看到只有一个人回来,问明情由,拿出一只空空的火油瓶,撴到桌上,却没给一分钱。大姑妈哭着,拎了火油瓶去找我妈。姐妹俩齐心协力捋了不少黄花籽,拿去卖了,换得一角五分钱。一角钱打了二两五火油,五分钱买了一小茶杯瓜子———我妈说,那卖瓜子的真奸,茶杯底垫了纸不说,却告诉你,尖儿堆得多高。姐妹俩回家晚了,自己烧饭,忙乱中大姑妈把饭烧煳了,外婆用竹棍狠狠揍了她一顿,并且把烧煳的饭分给她吃。

    我妈说,你不知道,你外婆年轻时多狠。而就在今天,我妈却在手机里和我说,外婆兴许只能熬过中秋———前几天摔了一下,外婆变得异常虚弱。躺了几天,今天勉强可以坐起,但状态仍然很不好。大姑妈递给她香蕉,她不接,她或许不知道那是什么;大姑妈剥了香蕉要喂她,她闭紧嘴,她或许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之所以活得像孩子那样小心翼翼,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堪一击了吧? 这九十二年的光阴,是怎样让一个“狠角色”一天天变得柔弱的?

    “杨自珍”,漫长光阴里鲜少被人提及的名字,看上去平凡又笃实。

    问了我妈,才想起,当年我郑重写在信封上的,是这三个字。

    当我写完这篇东西,过了三天,外婆离开了。我在上海,没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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