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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加班到深夜,我妈在老家猝死丨真实故事

 菩提禅客 2018-06-22

春节时,我妈总说头疼。

过完节,她去南开区三潭医院看,医生给她做了个颈部针灸,头疼好了。

日子于是照常往下过。如果晚上10点半前能下班,我会给她打个电话,那时候嗓子是哑的,主要是她说,我听着。

每周她都问我周末回不回天津,从北京到天津只要半个小时高铁,但我一次次说,「很累,下周吧。」

一直到五一假。

假期第一天,因为一篇稿子没定下来,我一边吃饭一边发微信和同事交流改稿的问题,一边听我妈问我,工作怎么样?好久没拿奖金了怎么回事?你二十八了啥时候能找个女朋友?这么大人了还没个对象我在街坊面前都臊得慌,天津电视台的工作多好,事业单位,你非要去北京给人打工,要留在天津现在我不定都抱上孙子了!

我说我每天在外面累的跟狗一样,回家也吃不了一顿消停饭,公司的人找我说工作,你问我女朋友,能不能让我歇会儿?

她声音低下去,开始嘟囔自己身体不好,再过几年,怕没力气帮我带孩子——她有心脏病,腰椎、颈椎也不利索,前几年帮亲戚家看小孩,累出过心绞痛来。

假期最后一天,我爸看电视节目「中国诗词大会」,指着里面的小男孩对我说,「以后让你儿子多背些诗。」

我妈问他:「你怎么知道小欣会生儿子?」

我爸:「二胎放开了,怎么还没有一个男孩。」

我妈:「女朋友都没谈过一个,还二胎,你真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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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回到公司,压力骤增,忙到睡眠不足。

5月5日,我妈说她看东西重影,担心视网膜脱落,我让她别吓唬自己,视网膜脱落不是这症状。

第二天,我爸带她去了天津总医院,检查眼睛,没问题,拍脑部CT,没问题。医生建议做一次脑部的核磁共振。

5月8日,下午2点,我趴在办公桌上补觉,感觉手机在震。看到是我妈的名字,没理。过了半小时,我回她微信——「现在接电话不方便,检查结果怎么样?」

「血管瘤。」

我懵了,冲出办公室打电话。

妈妈也是刚接到的医院电话,通知她核磁的检测结果是「脑干血管瘤」,「你别慌,医生说尽早治疗就好,没大事。你放心,为了你我也要好好的。」她语气十分镇静。

回到办公室,我上网查脑血管瘤,知道这东西一旦破了就是脑溢血,人分分钟过去的事儿。

我找了天津的所有人脉,想在天津总医院挂上神经外科主任号,没用,挂不上。

挂了第二天环湖医院的主任号。

我想立刻请假回天津,妈妈不让,「回来也是添乱。」

让她这两天别做饭,叫外卖送上门,她说不用,「让你爸做,以后总得他来做了。」

我跟主编请好下周的假,终于有心思继续工作。

这是我和我妈妈最后一次说话。

后来发生的事,是听我爸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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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妈妈教我爸做炒豆角,说以后要每天教会他做一样菜。

晚饭后,妈妈吃了点降压药。一边看电视,一边念叨,「我不担心你和小欣,我担心他姥爷,没有我就要遭罪了…」她脑袋又疼起来,先上床睡觉了。

我爸继续看电视,突然卧室里传来一声尖叫,他跳过去,看见人在翻白眼,手探了探,鼻子没有出气。他赶紧打120。

按照120的指导,他把妈妈抱到地板上做人工呼吸,一下子抱不动,只能先把脚放到地板上,再托着上半身放下来,这时发现裤子是湿的,尿了。

120到得不慢,一番急救后告诉我爸,人没了。「家里就你一个人吗?」我爸才想到我。

10点25分,我正在为一篇垃圾文章磕标题。看到一个陌生的天津号码,拿起手机用普通话说了句,你好。——我没存我爸的手机号。

「小欣,你妈不行了!」爸爸声音很尖厉,好像平时斥责我的语气,「120说没救了,问是放在家里还是去医院?」

「爸,求你,送医院,别让我留遗憾。」

「爸,妈最后说了什么,你跟我说说话。」

「我不能跟你说,现在要去医院!」

我回到租的房子,拿了身份证,才发现高铁最后一班已经赶不上了。慌乱中我想打车回天津,同事提醒我,北京站还有一趟慢车回天津,赶得上。

打车去北京站的路上,我举着电话,泣不成声。

火车上,表姐打来电话,告诉我妈妈在医院里恢复了心跳。

我不停地念「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请菩萨准我折十年阳寿,换我妈五年。不停地念,害怕停下来就不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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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2点,我到了医院。在一群亲戚中间,爸爸看到我,恸哭不已。

这是人生第一次看到他崩溃的样子。

医生跟我分析,诊治是正确的,抢救是迅速的。我妈是先天性脑动脉血管瘤,碰到这种情况,谁也无法做得更好。现在,她最理想的情况是成为植物人。

我在ICU见到我妈。躺在病床上的,的确是她。身高不到一米六,躺直了病床还空出一截来,一头花白的卷发,脸上没有血色,眼睛一只闭着,一只睁着,睁着的那只瞳孔已经完全散开。摘掉假牙的嘴里插着呼吸机管子,胸脯上下起伏,证明人还活着。

我握住她的手,说,等你好了,我就留在天津,找个稳定工作,我一辈子留在天津,再不去北京了。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的脑子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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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我爸身边,我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不停和他聊天。

他回忆起我姐姐三岁时,在胡同里玩,一辆倒立在墙上的三轮车倒下来,砸在她脑袋上,当场砸死。要是我姐姐没有早夭,也不会生我下来。

他说起自己八十年代在国企做经理,一年能赚七万,那时候,每天公款喝大酒,喝的都是五粮液、古井贡。后来落魄了,酒也戒了。

他念叨着,如果你妈能挺过来,当植物人我伺候她也好。

天亮了。护士告诉我,我妈拉了。

我爸反应过来,「你妈拉了?老话讲,叫净肠。」这是临终的前兆。

9点,医生再次向我们讲述了病情,称情况在恶化,我妈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亲友们都来了,我爸的眼泪干了又流,流了又干。

送走探视的亲友后,我们回家休息。大伯大娘在家里做了菜,还有我爸和妈妈前一天中午做完检查,在外面吃剩下的包子,给打包带回来了。

爸爸让我吃个包子,「你尝尝,没味。」

我吃了一口,「是没味,一辈子没下过好馆子。」

我工作后,偶尔带她出去吃点好的,但去北京后,再也没有过。

饭桌上,爸爸和大伯聊起以前的事。大伯说爸爸九岁时跟着爷爷被下放到农村,一年后回天津,人瘦了一圈,轮到吃饭时,一碗接一碗地吃大米饭,干吃饭,不吃菜,连吃三碗后,大伯把碗从我爸手里夺走,「别把这倒霉孩子撑死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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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0日,医生告诉我们,情况在恶化,家属可以考虑拔掉呼吸机。

亲戚们劝我爸拔掉呼吸机,说我妈现在这样也是受罪,ICU一天四千多,我妈要是有意识,不会同意这么干。

大伯开始张罗妈妈的后事,和他做白事生意的朋友打电话。一会儿,过来问我要选什么样的寿衣,说最贵的是「老美华」——专做老年人服装的天津老字号,但朋友认为没必要。

我想起来,妈妈是很喜欢「老美华」的,老念叨等我结婚时买一身来穿——她从没买过一件。我工作后想给她买,她不干。我告诉电话那边的叔叔,买「老美华」的服鞋作寿衣。

买完寿衣后,我和爸开始找妈妈的照片,用来做遗像。我才发现,近二十年,妈妈留下的照片少得可怜。她从没出去旅游过,九年前送我来北京上大学,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出远门;也没拍过全家福,我偶尔用手机偷拍,还被她催促着删掉,说不好看;最后,爸在她的医保证上找到一张标准照,将将可用。

没有妈妈,父子俩的日子迅速变得粗糙起来。要找什么衣服、垫子、夏天的被子,总找不到,只有妈知道这些东西归置在哪里;买早点,爸每天给我买鸡蛋灌饼,他不知道我爱吃煎饼果子;叫外卖,听妈说,我爸老了,现在爱吃甜食,但到底爱吃什么,我不知道,恍惚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打电话问问妈。

白天,ICU只在下午开放一会儿,我们进去探视妈妈,听听心跳呼吸,自言自语地说会儿话,话都像断线的珠子,一句不挨着一句。

晚上,陪我爸看电视看到很晚,那是一个挺无聊的家庭剧——「幸福照相馆」。妈妈最后清醒的那个晚上应该也在看这个,她喜欢这种家长里短的电视剧,「就爱看别人家怎么过日子,解闷。」只不过,「幸福照相馆」的结局如何,她不知道了。

连续一周的探视,已经有亲友病倒。医生再次建议我们拔掉呼吸机,「没有意义。」

5月16日,我和爸找到医生,签了一份文件。下午五点,医生拔掉呼吸机。妈妈心跳停止。死亡证明上写着「死于蛛网膜下腔出血」。

一切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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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妈妈遗物时,我看到一张她年轻时在工厂的照片。

那是一个明艳的少女,天然的长长的卷发绑在后面,双眼皮大眼睛,带笑看着镜头。放到现在,是我不敢追的那种女孩。我爸也说过,第一次认识我妈时,就觉得这姑娘太漂亮了,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但是这个明艳的少女不会知道,她对着镜头微笑时,脑子里已经有了一颗血管瘤的阴影,会在四十年后夺走她的生命。

她对着镜头微笑时,也不会知道,自己一生的运气如此糟糕:

在家里五个孩子中排行第三,不受父母疼爱,差一点没让上学。

初中毕业就参加工作。十六岁的小姑娘当建筑工人,干了整十年重体力劳动,腰椎、颈椎严重劳损,时不时就疼。这十年挣来的钱,全交给她妈贴补家用,她本人没钱。

结婚后,总算找门子换了个轻松点的工作,在煤矿工具厂做工。

二十八岁,生下第一胎女儿。三年后,目击女儿惨死。从此落下心脏病的病根儿,时常胸闷气短、心绞痛,严重时镇日卧床不起,家里常备速效救心丸。又三年后,生下儿子。

害怕儿子又出意外,她辞去工作,在家做主妇。十年后,丈夫事业倏逢巨变,家道败落。

最难的时候,家里吃不了煮鸡蛋——只买得起品相残缺的鸡蛋,没办法煮;因为面粉比大米便宜,有几个月,天天吃鸡蛋饺子素面条,把儿子吃急了,问为什么不给米饭吃。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中间儿子发了一次脾气,责怪家里供不起他上私立高中。

到儿子读大学时,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有老年斑,看着不像五十出头的样子。

儿子毕业,进了天津电视台。她以为晚年的幸福生活即将开始,计划着给儿子做床婚被,再把前年买的那套一居室装修出来,她和丈夫搬过去,现在住的两居留给儿子结婚用,儿子会找个天津本地姑娘结婚,生下小孩,她来帮着带。她将和别的老人一样,带着满足的表情,在小区广场上遛娃。

谁想到,这个独儿子嫌电视台工作没前途,「每天就是P个图,上个字幕」,三年后扔掉这个「铁饭碗」,去北京「北漂」。那年冬天雾霾很重,她坐在家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发愣。日子起起落落,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现在,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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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过世那天,朋友打电话告诉我,时间会冲淡一切。

我想起小说「飘」的结尾:「毕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

当我们说出这句话时,是因为今天糟糕透顶,明天已经没法更糟糕,我们知道,它一定会变好。但我们无法知道的是,是否真的有明天留给我们。

也许,还有一个平行宇宙。在那里,姐姐没有早夭,她结婚生子,让我妈帮着带外孙。姐姐大概会和我吵架,埋怨我去北京,不管家里。

等妈妈到一百岁时,在一张人丁兴旺的全家福里,她会坐在正中间,微笑地面对镜头,就像她还是个少女时那样。

周末了,多回家看看父母吧,别留遗憾.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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