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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不喜欢袭人的名字?一句“浓词艳赋”的背后,是《红楼梦》里男人的中年危机

 kanglanlan 2018-06-22

《红楼梦》里的贾政,是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从俞平伯将“贾政”二字解释为“假正”,即“假正经”开始,这一角色即饱受批判,老一辈读者常将其视为封建社会的忠实卫道士,甚至认为贾政痛打宝玉的情节,代表了新旧两股阶级势力你死我活的斗争。

年轻的读者读红楼,常把自己代入宝、黛等主要角色,贾政的形象太过死板无趣,对宝玉又太严厉,开口就是“畜生”“无知的蠢物”,发怒时就举起大板暴打一通,实在太容易让人想起那些不近人情的中小学教导主任。这样的角色,自然很难让人喜欢了。

然而,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不到一定年龄的人不会懂得的。书中,作者巧妙地借一个细节,写出了贾政严厉外表下偶尔流露出的脆弱情感,细读之下,不禁令人心生唏嘘。

小说第23回,元春省亲回宫后,担心偌大一座大观园就此闲置,遂命宝玉和众姐妹入园居住。贾政怕宝玉搬进园子以后,整天和众姐妹混在一起耽误学业,于是把宝玉叫来训话。原著对此是这样描写的: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

和贾赦、贾珍等人相比,贾政确实是一个很“正”的人物。作者曾借冷子兴之口,说他“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妹夫林如海称他“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在许多人看来,贾政能生在贾府这样的世袭贵族之家,命好得简直令人嫉妒,但细读全书就能发现,政老爹的一生,过得远不能算是顺遂如意。

贾政人生的不顺,首先体现在仕途上。书中交代,贾政“自幼酷喜读书,原欲以科举出身,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遂额外赐了贾政一个主事之衔,升了工部员外郎”,按照清代官制,员外郎为从五品,中央六部中各司长官为郎中,副长官为员外郎,放到现在,撑死也不过是个副厅局级。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古代读书人的最高理想,莫过于十年寒窗苦读,一朝蟾宫折桂。昔年白居易27岁进士及第,挥毫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这两句诗从古至今,不知招来过多少书生学子的羡慕赞叹。

金榜题名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这样的问题,政老爹一辈子也回答不了。他能够当官,靠的是祖上余荫,靠的是皇恩浩荡,相比于靠真才实学中了探花的妹夫林如海,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不是那么理直气壮。

少年人最期待之事,莫过于漫漫余生中蕴藏的无限可能,然而到了中年鬓发斑白之时,多数人不得不面对现实,承认自己的这辈子,只能是个平庸的普通人。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书中提到,胡须苍白的政老爹,“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时光倒转三十年,或许也是个和宝玉差不多的顽劣少年。小说第33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一段,满脸泪痕的贾母就痛斥贾政:“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

少年不知愁滋味,中年方懂生计难。连冷子兴一个外人都知道宁荣二府“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身为局中人的贾政又怎会不知?家族的责任压在肩上,迫使那个诗酒放诞的少年不得不作出改变,就像是许多热爱足球的年轻人,在步入职场之后,面对生活的压力,不得不收起了心爱的球衣和护具,放弃了熬夜观看世界杯的打算,开始努力研究起基金、股票和房价。直到某天偶然打开电视,才惊觉绿茵场上卖力奔跑的球员,自己已经连一个都不认识。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的宝玉也好,“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贾环也罢,贾府的下一代已经长大了,自己的须发也渐渐地白了。当十三岁的宝玉迈进门槛的一刻,年过四旬的政老爹,或许在一瞬间,恍惚看到了自己三十年前的模样。

但身为人父的庄重威严,不允许他有太多的情感流露,下一个刹那,贾政又恢复了平时的严父形象:

王夫人摸挲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宝玉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的时候,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只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晚上想着,打发我吃。”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宝玉,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业,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一声:“作业的畜生,还不出去!”

花气袭人知昼暖,出自陆游的《村居书喜》,“昼”原作“骤”,全诗为: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

这样一首描写田园风光的诗,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能算是“浓词艳赋”。要么贾政没读过这首诗,要么就是他在借题发挥。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宝玉每次吟出佳句,贾政都予以默许,黛玉所题“凸碧堂”和“凹晶馆”两处新奇匾额,贾政见了“倒喜欢起来”,由此可见,政老爹并不是不懂诗的人,真正令他生气的,是宝玉一直以来的“不务正业”。

既然自身仕宦无望,就只有寄希望于儿女,贾珠的早逝,首先给了他一记沉重的打击。宝玉衔玉而诞,貌似来头不小,却不肯读书走正路,偌大一座荣国府,眼看竟是后继无人。

光是不肯好好学习,天天跟一群小姑娘瞎混也就算了,可突然有一天,有位你惹不起的中央首长派人找上门来,说有位首长一直看好的小鲜肉男明星跟你儿子关系不大正常,如今这位男明星逃走了,问你儿子知不知道对方的去向。

换成天底下任何一个当爹的人,只怕都要气得发疯。

子不教,父之过,身为父亲,他有责任教育好子女,虽然元春光宗耀祖的结果,是一入宫门深似海,父女骨肉,从此再难团圆。

人过中年,名利二字退居其次,慢慢地,贾政也开始意识到父子亲情的重要。到了第78回,他在命宝玉、贾环、贾兰作诗时,态度较之先前,已经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

曹公的这段话,写出的固然是一位父亲的无奈,又何尝不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寂寞与孤独。

每个鲜衣怒马的年轻人,都曾是彻底的理想主义者,长大成人后,就成了现实主义者,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政老爹折腾累了,最终无奈地变成了一名自然主义者。

宁荣二府大厦崩塌的一刻,他就在这座大厦中央,眼睁睁地看着祖宗家业毁于一旦,既离不开,也救不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宁荣二府传至贾蓉、贾兰一辈,刚好五代。

而后世读者眼中,他的形象,终究不过是一名封建卫道士,历史的车轮一刻不停,终将从他的身上滚滚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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