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06年以后,我便再也没有提起过“父亲”这两个字。貌似从心脏的地方倒下了一个参天大树,只落下一个大的心坑,无论我用什么也无法填补。
或许我也未曾想过填补,它就在那里,可以念想,可以瞻望。我不知道隐忍不发是什么体验?或许就如我这样,只需牵动一个字,情绪便会失控?而且,不用试,百试百灵。
父亲比母亲大了七岁。两个人属相不相配,一个属羊,一个属虎,有人总是笑言_羊落虎口。而我的父亲,生来就是要被我的母亲欺负的,可是这场“欺负”倒是有多甜蜜啊。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应该拿到一枚国际级别和谐勋章,在他们三十多年的婚姻里,相亲相爱,他们居然有本事一次架都没有吵过啊。这在我们现在的婚姻里,是一件多么昂贵的奢侈品啊。
听说当年爷爷家里很穷很穷,最穷的时候弟兄俩分家,一条凉席要用刀从中间劈开,一人一半。然后轮到我爸爸的时候,命运也没能改写,还是穷的叮当响,讨不上媳妇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而我的母亲,出生更为悲苦。我的外公就是个修长干净心灵手巧的聋哑人。据说要不是因为长得实在太耐看,肯定也会讨不上媳妇,何况家里还有个眼睛不好使的外祖婆婆呢。在那些穷的只剩下西北风的时代里,孩子多,衣不济身,食不济口基本都是标配版本,是特色但又不是新鲜事。
而我的母亲,在兄妹五人的队伍里排行老三。我还有三个姨,一个舅。俗话说,老三老三,多灾多难!在母亲还是个一岁多的孩子的时候,外公外婆下地干活,只留下眼睛不好的外祖婆婆照看孩子。
那时候的冬天,我们有一个取暖神器叫“火桶”。顾名思义,火桶应该是有火,有火就有暖,但这暖中又夹带着危险。
火桶的制造也很简单,用木板箍成一个圆,在距离地面50公分左右的地方再用几根细木板或者竹排编成一个脚踏板穿插进去。然后就在脚踏板下面取出大土灶膛里未尽的柴火,种在一种瓷皿里。小孩站在脚踏板上,下面是火钵子,既不要担心小孩随意跑丢了,又不要担心他们冻着,甚至还可以藉着这个火桶单人喂饭。总之有像现在饭店里儿童座椅的性质,给生活带来一定的便捷。
总之就是火桶啊,给了很多孩子温暖的幼儿岁月。但是美好与灾难,总是双生花啊。或许只是那么一次大疏忽,就毁了一个人原本应该更美好的一生。也许那一次火种太好,或许是眼睛不好的外祖婆婆摇晃得太用力!她看不见啊,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蹬坏了一块脚踏板,一脚陷进了那个火种盘子里了。一边疼的哭啊,声嘶力竭,一边看不见摇晃得更用力,企图止住这声嘶力竭的哭。每当我想起这个残忍的画面,几乎没有一次能逃过眼泪的洗礼。纵使那个人不是我的母亲,我也觉得痛彻心扉啊。
于是我的母亲落下了残疾,一辈子必须与一支拐杖同行。走路的样子永远不能干净利落,这让我想着又悲从中来。可是我的母亲,又是我一辈子难得佩服的人,尽管她腿脚不好,但是干起农活来总是比他人更快更好。她只认识她自己的名字和简单的数字,但是这些一点也不妨碍她有想法的安排农活,非常通情达理的和邻居相处。
她总是教我早上出门不能空手,要把一切可以晾晒的东西带到阳光下。晚上进门亦不能空手,要把外面的物什带进屋子,避免雨露的光顾。要一边干活一边想,不能顾头不顾尾,不能做到这,忘了那。所以我那略带残疾的母亲,看起来一直在毫不费力的生活着。
她起的早,轮到我们起床的时候,早饭煮好了,小鸡喂好了,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妹妹上学的自行车也推出来了。田地里的杂草听说也没有了。而我的母亲,正依在邻居的门框上,悠闲的说着家长里短,时时有她爽朗的大嗓门一高一低,一惊一乍,然后我们便被吵醒了起来吃饭上学去了。
在我所有童年的影像里,少女时代的记忆里,我的父亲爱抽一管旱烟,我的母亲晚饭以后要么在家门口给我们炖宵夜,要么在邻居家打扑克牌。他们会在晚上十点前入睡,而到了凌晨四点左右,就会听见他们在上厢房里开始叽叽咕咕的小声说话,讨论一天的开始,我能干的母亲就安排我愚笨的父亲去哪块田地干什么活计。几十年如一日,从来没有改变过的活法。
那时候父亲承包了一个土窑厂,那里总有干不完的活。每次轮到下大雨,别人都往屋子里钻,而我的父亲必须迎着瓢泼大雨冲到窑厂去,那里有很多砖瓦的泥毛坯等着遮盖。父亲必须不遗余力的在雨中作战,直到所有的毛坯都安全的躲在雨布下面。那个窑厂父亲做了大概七八年,给了我们姐弟三个富足的童年生活。但是不管什么样的日子,哪怕命运之手曾经顾此失彼,但是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给了我们最和谐的家庭图。
那时候每到过年,总有很多贫穷地区的人出来乞讨生活。拖儿带女,脸蛋上冻得一块一块的冻疮。而我的父亲,总会带着一帮人去窑厂过年,那时候工人宿舍能住几个人,窑洞里则是可以睡一大帮 的人。
而我的母亲,会让我去送稀饭,送馒头还有咸菜,我听着一声一声的感谢,心里很是高兴,有时候甚至会在窑洞里陪着那些人唱歌,那时候唱两个小曲儿是他们谋生的技能,而又正好是我的所好,在漫天的白雪下,窑洞里无比的温暖,我们放声歌唱,哪管贫穷是何物啊。
我的母亲,也许因为自身残疾,总是格外的悲天怜人。将接济他人的习惯坚持了大半辈子。后来看不到乞讨的人了,又会有那些出来算命的盲人,那些做手工活计碰巧到饭点的人。我的母亲远近闻名,哪天路过的没有饭吃的,尽管问一句那个瘸子家在哪儿啊?而我的母亲,不管这一天过得忙碌还是糟糕,从来没让那些跑上门来的人失望过一次,从来没有。或许这些行为对我最根深蒂固的影响就是,我这半生,从来不会依靠他人半分,而我的心,从来不曾有过一丝杂念,只管相信帮助别人是快乐的事情啊。
我喜欢看书。而我的中学时光因为读三毛而幻想着去流浪。不仅是幻想,真的就生生的荒废了学业。因为语文学科被班主任偏爱,我成了学校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班长!这个位置也没有激起我多少学习的积极性,我没天没夜的躲在宿舍的上铺看闲书。加至后来,又遇到一个刚分配过来的渣男老师,我作文已经够好了,他偏偏找个借口天天挨坐在我旁边要帮我补习作文!我本来就任性多刺,当然就无法容忍。临到中考,我看到那个老师教的学科的试卷,一把撕个粉碎。冲出教室,我宣布自己已经毕业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从一个被多数老师宠爱的学生到因为一个恶老师而任性的撕毁考卷,只是一步的距离,也许这一步顶了十万八千里,可我又何曾后悔过?
我读闲书,十七岁,李敖,林语堂,梁实秋,大仲马,小仲马,三毛,都是我的座上宾。干完一天的农活,坐在爽意习习的仲夏黄昏的光影里,看得心驰神漾。貌似后来忙碌琐碎的半生里,能够想起来的快乐就是那个夏天,那个夏天无数的黄昏,我看书,看书累了就去田埂走走,看落霞云归,看暮色四起。那是一道刻骨的风景,那个少不更事的我,因为读了几本书而年少轻狂的我。我曾经期待,有一个盛装出场的未来。
可是怎么能不感谢。我的父亲母亲,总是让我不爱上学就不去上学,让我爱漂亮的衣服就买漂亮的衣服,让我爱看闲书就买一抽屉的闲书。相亲相爱的父亲母亲,相依相持的父亲母亲,让我对人生充满了不尽的向往和内心的满足。尽管我的命运,后来被另一只手改写,让我半生又充满了眼泪和流离,可是如果不是父母,我又怕自己早已没有了存在的勇气。
父亲在我离家的日子里离开了我。我得到电话说,父亲病了,也不是什么难以医治的病。我在异地,积极的筹钱寄回来。06年的时候,我的月薪差不多两万了,我信心满满,我可以拿钱治好我的父亲。高强度的工作加上日夜兼思,我也一病不起。父亲在这头病着,我在那头病着!后来,理智尚存的我积极的先救治自己。放下工作,休息了一段时间。每个电话打回来,都说,还好,还好。然后我在这场欺瞒中治好了自己极度严重的荨麻疹。
再后来,大概父亲走了已经数月有余,而我的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时候居然都没有哭泣。只是说,你要好好的,好好的,你爸爸走了,走了。我捧着电话悲不成声,居然说不出一句抱怨母亲的话。我只是想,从此以后,谁与母亲四更轻语?谁会帮她洗晚饭碗?而我们几个孩子,谁又会像父亲这样听母亲的话,拿母亲的话当圣旨一样供奉起来?
我回来的那天,没有惊动家里人接我。从大阪机场飞到浦东,再来回转乘倒车,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光景。我走在门前的那条路上,还是那么的清凉安静,穿过月光,穿过庭院,母亲给我留着门。我轻轻的拨开门栓,径直来到母亲床前,说,妈妈,我回来了。只有一句,再也无语。哭着掩面跑回我的房间,也没有管那天母亲到底哭了许久?
这是距离父亲走后的2018年,又一个父亲节以后。我到今天也没有细问父亲去的时候的详情,偶尔有谈及,我总是迅速的走开。甚至父亲的祭日我也不太清楚,母亲总会到临近的前几天就会告知我。
我想我可能是个天性就懦弱的人,我没有勇气去承认一些事实。因为没有亲历过现场,父亲在我的心里就是一个远行人。我宁愿欺骗自己到死。父亲,那个给了母亲温暖一生的人,那个给了我生命的亲人啊,我幻想他在另一个地方,和我们一样有情有义的生活着,念想着我们。
我期待有一天,一脚跨到他的身边去,摸一摸他的脸,轻轻的说,爸爸,我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