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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高台罗纹砚

 国民一员 2018-06-25

一读罗纹砚,追根溯源,

环肥燕瘦,绰约绫罗多旖旎

 

砚台之所以能一跃而为文房四宝之中的魁首,是得益于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

赵匡胤登基伊始,便下旨“勒石三戒”,其中的“保全柴氏子孙”和“不杀士大夫”两条,无异于诏示天下:战争硝烟已散尽,文化艺术须大倡!于是乎,文人士大夫为重文轻武时代的来临而欢呼雀跃,他们的社会地位空前提高,文化艺术得着繁荣昌盛的大好时机。制砚艺人一统天下的制砚行当,文人士子再不肯袖手旁观作局外人了,不少人亲自操刀,尽己之所好,创新砚式,将各自的审美情趣和心臆情怀,巧妙地抒发到磨墨写字的石头上,制造出许多名垂青史的佳砚。砚林中的佼佼者──文人砚,便是在这种环境中名声鹊起的。文人制砚,痴情储砚,一时间蔚为时风。

高台砚式在这种文化氛围中应运而生,它高可二寸许,团团六面,拥有足够空间布设书画式图饰,为中华民族的砚文化锦上添花。

流传至今最负盛名的高台砚,要数收藏在台湾博物院的兰亭砚”了,二面刻画,四面书字。据说那是北宋大书画家米芾亲手制作的,乾隆年《西清砚谱》有其著录,说“是砚石质既美,周刻布景,行笔具极古穆,所镌缩本稧序,亦圆劲有骨,疑即芾所自制,且经宣和、绍兴两朝鉴赏,真文房瑰宝也”。大清国的康熙皇帝尤爱此砚,将它贮热河避暑山庄,几暇临池,曾供御用”。安徽省博物馆亦藏一方宋代兰亭砚”,同为高台砚式,为馆藏珍品。宝岛台湾,有个高端收藏家的“珍翫雅集”沙龙,在庆祝成立二十周年“珍翫展览会”上,亦展示了一方高台“兰亭砚”,系明代之物,长20.5厘米、宽14.2厘米、高7厘米,亦为“周刻布景”,藏家极为宝重。

老夫亦有幸藏着一方“周刻布景”的高台砚,亦为明代之物,长24厘米、宽14.8厘米、高7.5厘米,重达6公斤,称庭园婴戏罗纹砚(以下简称罗纹砚)。是砚由釆自歙州婺源龙尾山的歙石琢制,高大厚重,堪称砚林小巨人。

罗纹砚穿过数百度春秋的时空到达今朝,免不得是饱经沧桑、屡遭磨难了的,乃至于边边角角伤痕历历。更有悠悠岁月日日舔拭,汗手摩挲,尘埃蒙拂,为砚覆裹上一层“黑漆古”状包浆。“黑漆古”黝黑浑厚,幽润温莹,香色古老,在世人面前宣示着砚的彭祖之寿。唯有砚堂经年研磨墨锭之处,却显露出墨渍半遮半掩的、蓝色谱系中的青灰之色。

宋人赵希鹄著《洞天清录》,云“色淡青黑,湛如秋水”,当指蓝色谱系中淡淡的青灰之色。而宋人高似孙在《砚笺》中却说,细罗纹,如罗谷。色青,紧密坚重,莹无瑕璺,砚之奇也”,直言其奇妙。所云“砚之奇也”,指的则是淡淡青灰色中的奇妙丝罗。宋人陈继舜有诗唱歙砚,说是“润含苍璧隐青罗”,便一并赞颂了蓝色谱系中之淡淡青灰色以及淡淡青灰色中罗纹之美妙。谓之罗纹者,即砚品也,在“金星、金晕、罗纹、眉纹、玉带、鱼子等”砚品之列。而仅是罗纹,又分粗罗纹、细罗纹、水波罗纹、角浪罗纹、刷丝罗纹、金星罗纹诸多品类,真着实是丰富多彩的。

罗纹砚之砚堂上,那浅浅淡淡隐约可辨之青灰色,正是中国古籍中论歙专著所云蓝色谱系中的稍稍偏蓝者,且纯净无点杂。这浅浅淡淡青灰之中,佈牵着纤纤细细的起伏错落的紫黑青丝(图一),宛若缕缕绫罗隨着轻柔的春风飘飘荡荡,恰似粼粼水波在夏日的阳光下闪闪烁烁,便是《砚笺》中推崇的细罗纹了。米芾云“细罗无星为上”,宋人还以为“细罗纹最温润”、“纹青黑不露之暗细罗为上”,罗纹砚上正是无星之暗细罗。其旖旎多姿,其缥缈虚无,但凡凝神细看,不由得便会忆起南唐冯延巳那句名诗,“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意趣分外的清纯。

品 <wbr>读 <wbr>高 <wbr>台 <wbr>罗 <wbr>纹 <wbr>砚
图一

端歙两石孰优孰劣? 古人云:端石如艳妇,千娇百媚;歙石如寒士,聪俊清癯”,谓端石歙石皆品貌兼优也。中国制砚佳石达130余种,唐宋以来朝野推端石甲天下者甚众,据说唐太宗甚爱王羲之书法,就特意选择一方端砚,将褚遂良临摹的《兰亭序》精铭其上,赏赐给功臣魏征。朝野举歙石天下冠者亦甚众,《灵壁志略》载李唐后主李煜有方歙石三十六峰砚,视之为南唐宝砚,江南国破以后辗转流离于世,宋时终为书法大家米芾获得。后米芾相中友人苏仲恭之弟一处晋唐人古宅基地,苏坚要三十六峰砚相易,其身价之高,不言自喻。足见端歙二石,环肥燕瘦,实为砚石大家族中的和氏双璧。

 

二读罗纹砚,文人雅趣,

士子情怀,满园春色关不住

 

老夫之罗纹砚不单“纹青黑不露之无星暗细罗”,其纹饰则为明代中期典型的庭园婴戏图纹,雅境稚童,耐得窗前品读。

琢砚艺人匠心分外的缜密,将个砚面设计成庭园楼亭的前门。打从松荫蕉林入得园来,便见左右建有高大的覆钟式门亭,黑瓦青砖飞檐,一派大家门第的威严肃穆。过园门,踏上茵茵如毯的宽阔草坪,那便是砚之砚堂了。砚池则设计成一弯曲水,曲水上飞架一座雕栏小桥,过桥有松荫小道,直通砚额之临水楼亭。楼亭雕栏前,正有三名童子在玩耍,其一抬腿正要跨上雕栏,想必是要观看曲水中的游鱼,身旁两童子似乎分外焦急,忙着劝他不可冒失。草坪前,曲水旁,一株巨柳拔地而起,风轻云淡,柳丝飘绿。覆钟式门亭后面,右有遮天蔽日的滴翠苍松,左有倚伴奇石的嫩叶芭蕉。

伫立楼亭雕栏前,也许看不到“雪消门外千山绿,花发江边二月晴”,然这满园春色(图二),不也是“关不住”的 ?

品 <wbr>读 <wbr>高 <wbr>台 <wbr>罗 <wbr>纹 <wbr>砚
图二
罗纹砚的四个侧面,皆为庭园的组成部分。
品 <wbr>读 <wbr>高 <wbr>台 <wbr>罗 <wbr>纹 <wbr>砚
图三
左侧(图三)雕琢有虬劲苍松,绿荫十丈,五名童子正在树前燃烧松枝野草取乐。亦或是湿草难燃吧,一童子抓起一把青草煽风,另一童子则用松枝翻拨火堆助燃。另有三童,其一或许是经不住烟火薰呛,拂袖背脸;其它二童却在捡拾柴草。砚的右侧场景稍有不同,一童静坐土岗若有所思,一童斜倚松干与其打趣。其余三童一边嘻嘻哈哈,一边捡拾枯枝败叶。左右两侧画面皆出现一门亭,童子们显然是在草坪楼亭的一左一右玩耍,但见翠竹摇风,芭蕉隔岸,点缀有地皮小草。砚额(图四)一侧有四童,蕉竹丛前,稍长者正数说微嗔的童子,苍松下之稍长者,则正指点另一童些什么。画面有小片云,有地皮草,有松蕉竹。砚尾一侧亦有三童捡拾枯枝败叶,稍长者正在数说稍幼者,后者显然不太服气,歪头侧脑,敢怒而不言。画面有阔叶矮树,有扶摇健竹。园中二十童子,天真无邪,尽情地享受着暮春的和煦。
品 <wbr>读 <wbr>高 <wbr>台 <wbr>罗 <wbr>纹 <wbr>砚
图四
   

砚背则深陷2厘米有余,艺人将其设计为庭园中的一口方塘,亦可见飞檐门亭,表示仍在庭园之中。岸边一株垂丝绿柳,几叶带露芭蕉,满池盈盈春水。粼粼波光之中,莲叶田田,一双游鸭相伴相依。

团团一砚,俨然便是富贵人家幽雅庭园的一轴春光水墨图画。人在春光里,诗在图画中,“苍松翠柳掩楼阁,暖池双鸭戏莲荷,祥云霭霭不肯去,停看小童戏烟火”,比寻常所见婴戏图之放风筝、踢皮球、燃鞭炮、敲锣打鼓等等的童稚之戏,给人凭添了许多许多的想像空间。

文人砚是实用与赏玩兼蓄并收的,然赏玩为要旨,怎的不惹人钟爱呢? 因此,明人陈继儒著《昵古录》,书中便称“文人之爱砚,如女人之爱镜”,明白的是一日不可无此君了。米芾则称“砚为吾首”,身家性命亦系于一砚,是溺爱? 还是大爱? 文人爱文人砚之痴,果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三读罗纹砚,时风为环,

  环环成链,几百春秋诚可信

 

一定的历史时期,不同载体的工艺手段和艺术特点是相通的,其时代风格,必然会反映到那个时期相关门类的艺术品个体上来。比如明代青花瓷器纹饰的时代特点,以及那个时期的竹刻技巧,罗纹砚上都有所反映,且形成了证据链。

先说庭园婴戏图。迄今所知,童子耍戏的纹饰图案最早出现在唐代的长沙窑器物上,宋元时期延续,明代大盛,清代有所发展。从一两个孩童到十几个到二三十个,直至“百子图”。但即使是明代,各个历史时期婴戏图的时代风格亦大相径庭。罗纹砚婴戏图为二十子,纹饰风格从成化前的粗犷豪放过渡到了细腻柔美,其线描工整,服饰清晰。且童子身形体态比例适当,脸庞圆正,五官趋简,发髻靠后,着右衽长袍,单衣。然艺人着意于简笔写意,必要处则兼工,因而笔意飘逸,生动传神。这正是明成化年到万历年之间,青花瓷上婴戏图童子造形的基本时代特征。嘉靖以后,婴戏图童子便开始变形,后脑突出,前额变大,造形夸张,从工写兼备渐变为完全的写意。

后说莲池双鸭图。莲池双鸭纹饰元代开始盛行,明代青花瓷常见釆用。罗纹砚砚背的莲池双鸭,甚至很像明洪武年间青花瓷上的水藻游禽,说鸭亦可,称鹅亦未尝不可。莲池之波纹成规整的鳞状波涛,这种鳞波纹出现在明代“空白期”,直到万历年间仍盛行。

再说小景纹饰。罗纹砚上之小景纹饰,尤与明代中期青花瓷器上的纹饰大同小异。砚面的柳丝,明显是断续雨点的另一种表现形式,隨风飘忽。柳丝左上角的游云为小片云,同明代前期的大片云和后期的括号云有明显的区别。苍松拨地,虬劲古盎,但松针作圆浑小球状,正统年后才向楕圆渐次演化。芭蕉叶面阔大,中梗留白,成矮树丛状。小草成片草状,稀稀落落,连着小块地皮,陶瓷学家们称其为地皮小草,虽为点缀,然形象至极。

   这些典型的时代风格,很早便引起了陶瓷学者们的注意。张浦生先生著《青花瓷器鉴定》,刊用了部分明代青花纹饰图案,其中“高士演变图”、“青花婴戏图”上的小片云、地皮小草,与罗纹砚上的小片云、地皮小草风格上如出一辙。张先生特别提到的明代庭园婴图上的“柳丝、山石点缀”、“小桥添景”、“春莲游鸭”等,罗纹砚上亦有集中反映。英国人哈里著《东方的青花瓷器》,其列举的十四世纪后半叶青花瓷盘,上面绘的山石芭蕉,球状松针亦与罗纹砚上芭蕉、松针特征雷同。

再说雕琢技法。从工艺技法的角度品读,不难发现,罗纹砚的雕琢工艺,既承袭了汉代砖雕压地隐起和减地平雕的浅浮雕一类工艺技巧,又借鉴了明代中期竹刻工艺手法。

明代中期,竹刻虽说出现了金陵、嘉定两个主要艺术流派,前者大都学养极高,工于金石书画,其代表人物朱鹤、朱缨、朱稚征祖孙三代,以浅浮雕、高浮雕和圆雕名垂竹雕史;后者的典型代表人物有濮仲谦,亦面亦线的阴纹浅刻,是其拿手技法之一。这两派竹刻之技法,与汉砖雕工艺手法亦是一脉相承的。

完全有理由说,罗纹砚综合借鉴了汉砖雕工艺的压地隐起、减地平雕以及竹刻工艺浅刻等诸多技法,压地仅仅一二毫米,图案纹样仅仅凸起些许,乃为阳纹类中极为浅薄的浮雕。薄薄隐起的人物庭园轮廓上,又错落有致地精雕二三层次,然后阴刻人物庭园细部。这种浅浮雕工艺用刀如运笔,线条柔逶秀逸,造形明快清新。于是人物顾盼有神,草木摇曳生姿,楼亭进退有序,既拉开了景深,又突出了质感,表现出了很好的绘画效果。

刑侦断案要证据链,古玩断代亦要证据链。诚然,判定罗纹砚之为明代物,证据链上至关重要的一环,唯温莹幽润的“黑漆古”可以担纲。“黑漆古”是几百年岁月之手的杰作,不经沧桑岁月的洗礼,青灰色的歙石上,如何能出现这种浓绸如漆而荧润生辉的包浆? 倘若缺失“黑漆古”包浆作为真实可信的第一环,其它各环便都难逃造膺之嫌,用其断代,是不足以为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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