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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来版05】明代前期理学的发展

 太阳当空照917 2018-06-27

第一节曹端
明前期是朱学占统治地位的时期,这一时期理学的主要代 表为曹端、薛瑄、胡居仁。清人曾说:“明初醇儒以端及胡居仁、薛瑄为最,而端又开二人之先。”
曹端(公元1376—1434)字正夫,号月川,河南渑池人, “永乐戊子举于乡,明年登乙榜第一,授山西霍州学正”, 曹端前后在霍蜊任职近二十年,此外没有什么其他仕宦活 动。平生不信轮回、福祸、巫觋、风水之说,不喜佛、老,以读儒书、明儒礼劝人,为学主于力行,对理学的形上学也有所发明。
(一)太极之动
曹端继承了朱熹的思想,认为“太极”就是“理”。他 说:“太极,理之别名耳,天道之立,实理所为;理学之源,实天所出。”他认为孔子之后的许多学者把太极理解为气, 以气言太极,使得太极本义湮而不明,他十分推崇周敦颐的 《太极图说》,认为“微周子启千载不传之秘,则孰知太极之 为理而非气也哉”②。
曹端在对《太极图说》的解释方面,基本上沿袭朱熹的思 想,惟独在太极是否能动静的问题,提出了与朱熹不同的意见, 他说
先贤之解《大极图说》,固将以发明周子之微奥,用 释后生之疑惑矣。斯而有人各一说焉,有一人之说而自相 龃龉者焉,且周子谓“太极动而生阳”,“靜而生阴”, 则阴阳之生,由乎太极之动静。而朱子之解,极明备矣, 其曰“有太极则一动一静而两仪分,有阴阳则一变一合而五 行具”、尤不异焉。及观《语录》,却谓“太极不自会动 静,乘阴阳之动静而有动静耳”,遂谓“理之乘气,犹人 之乘马,马之-出一入,而人亦与之一出一入”,以喻 气之一动一静而理亦与之一动一静。若然,则人为死人, 而不足以为万物之源;理为死理,而不足以为万化之原。 理何足尚而人何足贵哉?今使活人乘马,则其出入行止疾 徐,一由乎人驭之何如耳。活理亦然。③
曹端这里说的语录是指朱熹的语录,他认为《太极图说》和朱子的《太极解义》都主张太极自身会动静,而《朱子语类》记 载的朱熹的语录中却说太极自身不会运动,只是乘载在运动的 气上而有动静,正如人骑在马上,人自己并没有跑,而是随着 马的跑动而相对于地面有运动。曹端不赞成朱熹这个用人骑马 而动来比喻太极的作法。他认为,如果只说理乘气动如人乘马, 那么理的作用就完全表现不出来了,理就成了一种完全被动 的,在事物运动过程中不起作用的东西了。他指出,即使就人 乘马这个比喻来说,还应区分活人乘马与死人乘马的不同。死 人乘马只是被动地乘载在马上随其动静而动静,活人乘马则是 主动地驾驭马的前进或停止,朱熹并没有把这两种情况加以区 别。他认为,朱熹所理解的人乘马实际上是死人乘马的关系。
曹端要强调的是理(太极),对于事物运动的能动作用,这 种能动性并不意昧着太极具有时空内的机械位移。他所理解的 理的能动性近于活人骑马,理对于气虽然有乘载其上的关系, 但更有主导、驾驭的作用。因此曹端反对朱熹“太极不自会动 静”,并不是认为太极自身会运动,而是突出太极作为所以动 静者对于气之运动的能动作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把 “死理”变为“活理”。曹端这个思想就理学史来说是有其理 由的。二程把理规定为气之动静的所以然,这种内在地支配气 之运动的理,并不是死理,而就朱熹在论太极动静时用的h乘 载”观念而言,并不能反映出理或太极作为气之动静的所以然 的思想,因而曹端的这种修正対朱熹理论上的问题是有见 的.
(二)敬与乐
《明儒学案》说曹端“立基于敬,体验于无欲”,以此为曹端为学的宗旨。曹端确实很重视“敬”,他说的敬近于程颐说 的敬。他说:“吾辈做事,件件不离一敬字。”“学者须要 置身在法度之中,1一毫不可放肆。”“一诚足以消万伪,一 敬足以敌万邪。”又说“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只是这忧勤惕励之心,须臾毫忽不敢自逸。”他所说的敬主要是指时常警 惕人欲的干扰,时时以道德规范约束自己,不使有一丝一毫的放逸之心。
曹端不赞成“主静”的工夫。他认为敬自然会静,他说: “非礼勿视,则心自静。”“不是不动便是静,不妄动方是 静,故曰无欲故静。到此地位,静固静,动亦静也 ”这些 说法继承了程颐以外无妄动、内无妄思为敬和敬则自然静的思 想。
曹端还强调:“事事都于心上做工夫,是入孔门底大路”, 注重“事心之学⑦,明确指出在本体论上“太极”是宇宙根 源,而在人的精神道德修养方面,必须时时事事注意意识的修 养,一切工夫都要在“心”上来做。这个提法与心学工夫论有 相通之处,所以后来刘宗周、黄宗羲都很推崇俾的这个思想。
曹端也讨论了孔颜之乐的问题,他说:
孔颜之乐者,仁也。非是乐这仁,仁中自有其乐耳。
且孔子安仁而乐在其中,颜子不违仁而不改其乐。安仁者,天然自有之仁;而乐在其中者,天然自有之乐也。不违仁者,守之之仁;而不改其乐者,守之之乐也,《语》曰 “仁者不忧”,不忧非乐而何?周程朱子不直说破,欲学者自得之。①
这就是说,孔颜乐处之乐是仁者之乐。这种“乐”并不是以 “仁”为对象发生的乐,而是“仁”的境界自然具有的乐。我 们知道,程颢、程颐谈到孔颜乐处的时候都语焉未详。程颞只 说周敦颐教他们寻孔颜乐处,程颐则只说乐并不是乐道,都没 有正面阐述乐是乐什么或什么乐。这显然是因为这种乐是一种 个人的体验,这种体验又不容易被语言清楚地加以说明。曹端 把孔颜之乐解释为仁中自有之乐,是合乎程颢《识仁篇》的思 想的,与程颐反对把乐理解为对于某一对象的乐也是一致的, 这说明曹端在这个问题上是有较为深刻的体验的。他把乐理解 为一个具有很髙精神境界(仁)的人所具有的一种心理状态, 比起二程要来得明确。
“求孔颜乐处”本来是道学创立初期用来与辞章训诂之学 相对立的口号,表示人的学问应当摆脱浮华文辞与烦琐训诂, 追求精神的自由与发展。但是,就儒家文化的终极取向来看, “乐”并不是儒者精神发展的目的,乐只是儒者达到最高人格 境界(仁)而自然具有的内心状态之一。仁可以包括乐,但乐 却无法包容仁。若把精神的和乐愉悦当作人生全部精神发展的 唯一目的,就仍然预设了一种追求自佚的动机,与追求感性快 乐的快乐主义在终极取向上仍不能完全划清界线,也无法与佛家、道家划清界线,从这个方面看,曹端嗒持仁的本源性,坚 持仁是儒学的最高的完满的境界,是符合儒学传统的^
第二节薛
薛瑄(公元1389—14G5>宇德温,号敬轩,山西河津人。 永乐中登进士第,宣德初授监察御史,后差监湖广锒场《正统 初为山东提学佥事,又除大理寺少卿,因拒绝阿附中官王振> 曾被诬下狱论死,后传旨戍边,寻放还家。景泰初年起任南京 大理寺卿。英宗复辟后,升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并入内 阁。晚年致仕居家。临终时贸诗说“七十六年无一事,此心始 觉性天通”①,后谥文清。
薛瑄是一个“实践之儒” f立身行事,严辨公私,不惜上 忤权贵,决不枉公徇私。他的学问也是由程朱提倡的“主敬” 入手,他曾说:“余于坐立方向、器用安顿之类,稍有不正, 即不乐,必正而后已。"他注重存心、收放心的功夫,实浅 “有主”的持敬,认真检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说:“余每呼 此心曰:'主人翁在室否?'至夕必自省曰:'一日所为之事合 理否? ③他还努力制怒,曾说“二十年治一怒字,尚未消 磨得尽”④。这些都说明,薛瑄是一个笃实的实践的理学家。 其主要著作为《读书录》。

(一)理气说 、
薛瑄的理学思想曾受曹端的影响,刘宗周曾指出:“薛文 淸亦闻先生(指曹月川)之风而起者。”薛瑄继承了曹端批 判地考察朱熹理气观的作法,但他与曹端著力辨太极是否自会 动静不同,他的理气之辩集中在讨论理是否在气之先。他的思 想虽然在总体上仍然没有摆脱理本论的立场,但他的思想倾向 对后来气本论的思想家有一定影响。
薛瑄首先继承了曹端反对朱子关于“太极不自会动静”的 思想,他指出:
临川吴氏曰:“太极无动静,故朱子释太极@曰'太 极之有动静,是天命之流行也’,此是为周子分鐽,太极不 当言动静,以天命有流行,故只得以动静言。”窃谓天命 即天道也,天道非太极乎?天命既有流行,太极岂无动静 乎?朱子曰“太极者本然之妙也,动静者所乘之机也”, 是则动静虽属阴阳,而所以能动静者,实太极为之也。使 太极无动静,则为枯寂无用之物,又焉能为造化之枢纽、 品汇之根柢乎?以是观之,则太极能为动静也明矣。②
曹端曾指出,朱子把理乘气动喻为人之乘马,这种理解下的“理”只是一神“死理”。薛瑄也认为,如果说太极无动静,则太极便成了“枯寂无用之物,就不可能成为万物运动变化 的根源。因而,薛瑄与曹端的立场相近,也是主张“太极能为 动静^。
曹端所理解的与活人骑马相似的“活理”,和薛瑄这里所 说的太极有动静,都并不意味着他们认定太极有独立的、时空 中的位置移动。曹端是努力突出理对于气的主导、驾驭作用, 薛瑄则强调太极应当是运动的内在根据和动因。在古希腊哲学 中,亚里士多德曾有“不动的动者”的提法,即造成运动的动 因其本身是不动的。而在曹端、薛瑄这些理学家看来,既然太 极(理)是所以动静者,是阴阳二气运动变化的根源和驾驭 者,在这个意义上,理是有能动性的。而为了肯定这种能动 性,必须说太极能为动静。
薛瑄对于朱子“未有天地之先毕竟先有此理”等“理在气 先”的说法也提出异议。他指出
或言“未'有天地之先,毕竟先有此理”……,窃谓气 不可分先后,盖未有天地之先,天地之气虽未成,而所以 为天地之气,则浑浑乎未尝间断止息,而理涵乎气之中 也。®
这就是说,天地没有形成之前,构成天地的气已存在着。这些 能够构成天地的气在未构成天地前是浑然未分的,但从来没有 消灭过,而这浑然未分的气之中就包涵着理。因此,天地是有限 的形体,如果追索天地未有之先,那么不仅有理,也有气。用“未有天地之先”去证明理先于气是不正确的。
正如胡宏等人早就指出的,我们所处的这个天地,其形成 与开始只是整个宇宙演化过程的一个阶段,这个天地的开始并 不表示宇宙的开端。薛瑄也认为,天地是不断形成、破坏、再形 成的,而气的存在与宇宙一样,是永恒的,他说:
今天地之始,即前天地之终也。虽天地混合为一,而 气则未尝有息。但翕寂之杀,犹四时之贞,乃静之极耳。至静 之中,而动之端已荫,即所谓太极动而生阳也。……原夫 前天地之终静,而太极已具;今夭地之始动,而太极已行。 是则太极或在静中,或在动中,虽不杂乎气,亦不离乎气 也,若以太极在气先,则是气有断绝,而太极别为一悬空 之物而能生夫气矣,是岂动静无端、阴阳无始之谓乎?
薛瑄认为,如果以为阴阳生于太极,那就承认宇宙有一个阶段 并没有气,是由理产生出气,这样气就不是永恒的,而是有生 灭的,这与程颐“阴阳无始”的思想就有矛盾。薛瑄主张,气 及其运动是宇宙永恒过程自身的一部分,气的运动可以有相对 静止和显著变化的不同阶段,而无论气的哪一种运动状态或阶 段上,理都存在于气之中,因此他强调:“理只在气中,决不 可分先后。如太极动而生阳,动前是静,静便是气,岂可说理 气而先后也? ”②
薛瑄又认为,理是无形的,气是有形的,“有形者可以聚散言,无形者不可以聚散言”,①即认为气是有聚散的,而理 就说不上有没有聚散了。气有聚散这个思想认为,在宇宙演化 的各个阶段都有气存在,因而宏观地看,气是永恒的。但气的 这种总体上的永恒,并不排斥个体的生灭。就是说,宇宙是一 个新的气不断产生,旧的气不断消尽的过程。局部地看,个别 的气有产生和消尽,总体上看,宇宙中永远有气存在。理与气 不同,理并不是具体的、有形体的存在,因而聚散生灭的观念 不适用于理。薛瑄说:“理既无形,安得有尽? ”②“聚散 者气也,若理只泊在气上,初不是凝结自为一物3。®理不仅不 是具体存在,而且是绝对永恒的。
薛瑄的思想中暴露出理学理气论的一些矛盾r他为了反对 理在气先,强调“四方上下,往来古今,实理实气,无丝毫之 空隙,无一息之间断”④,强调理气总是结合无间的。但是按 照气有聚散,理无聚散的说法,如果某些气由聚变散,最后消 尽,那么原来“泊”在这些气上并与这些气密合无隙的理由于无 聚散,必然与归于散尽的气脱离,这样,就不能说“无丝毫之 空隙。薛瑄理气说中的这种矛盾,是因为薛瑄像他的一些前辈 理学家一样,把理理解为气之中的一种实体。所以后来的罗钦 顺也对薛提出了批评。
薛瑄还提出了 “日光载鸟”的比喻,以说明气有聚散、理 无聚散:
理如日光,气如飞鸟,理乘气机而动,如曰光载鸟背 而飞。鸟飞而日光虽不离其背,实未尝与之俱往而有间断 处。亦犹气动而理虽未尝与之暂离,实未尝与之俱尽而有灭 息之时。气有聚散,理无聚散,于此可见。
他还说:
理如日月之光,大小之物各得其光之一分,物在则光 在物,物尽则光在光。®
薜瑄这个比喻,对于理学所要表达的思想来说,有很大缺陷。 把理比作日光,气比作飞鸟,理不仅完全成了一种外在于气的 特殊实体,就理气动静而言,也无法显示出理''能为动静”的 特质。当然,#瑄在主观上并不是以这个比喻整个地来讨论理 气关系,而是侧重于说明理气的聚散关系。然而,如果鸟的飞 行运动表示气的聚散变化,那么,由于鸟在甲处被照射的一束 日光与在乙处被照射的一束日光虽然都来自太阳,却并不是同 一束日光,于是,随着气的运动变化,气之中的理也就成了不 断变化的了。
与朱熹以人骑马比喻理乘气来解释理自身只有相对运动相 比,薛瑄的提法与朱熹确有不同,这里不再有一个骑在马上随马 而动的人(理),日光在这里是绝对不动的。从聚散的观点来看, 薛瑄是用鸟之“飞”比喻气之“散”,而以日光并未随鸟的运动而运动,来说明理并不随气之散而散。然而,气散之后,原来泊 在此气上的理又如何了呢?照“物在则光在物,物尽则光在 光”的说法看,物之气散尽之后,原来泊在此气此物上的理就 成为无所依附的理,而这等于否定了他自己关于“理只泊在气 上,初不是凝结自为一物”的说法。由于理是永恒*不动的, 气在局部和微观上是有生灭的,使理气两者之间无法达到周敦 颐所谓“妙合的程度。
当然,在某种意义上,薛瑄把理比成日光,也是有其理由 的。他正是用这种无所不照的日光比喻成理学想象的充塞宇宙 而无具体形体的“理”,与这个比喻相协调,气只能被比喻为 飘动聚散的云。但不管理学使用什么比喻,总有一个问题难以 解决,这就是:由于理被规定或理解为一种永恒、普遍的实体, 理与气结合时可在气之中,而气物散尽之后,理又回归为永恒普 遍的实体自身。除了这种构成论自身的困难外,这种构成论无法 与理学的另一立场即理应是支配事物运动的所以然相协调。因 为一种像日光一样充塞天地间的理,怎么在禀入一定的气物之 中可以转而成为一种具有能动作用的“所以然”,这一点理学 并未给以说明。
(二)格物穷理论
薛瑄详细讨论了穷理的问题,他说:“统天地万物言之, —理也;天地万物各有一理,分殊也。”《读书录》的物理篇所讨论的各种物理,在相当程度上表现了理学对于格物的实 践。
薛瑄说:“天地之间,物各有理。理者,其中脉络条理合 当如此者是也。”①大而天地四时,小而鸟虫草木,无不具有 “合当之理”,人身所具之性、社会的种种规范,也都是合当之 理,所以他说:“只合当如是便是理”。在薛瑄这个理解中,虽 然并没有排除天地万物各种具体物理作为理的涵义,但他以“合 当”来做理的规定,“当然”和“规范”的色彩较重。应当与 否是一个社会规范的问题,自然界的规律是自然如此,在存在 的意义上不存在应当不应当的问题。所以,薛瑄的定义表明, 他更为重视人伦之理。他强调:“如君之仁、臣之敬、父之 慈、子之孝之类,皆在物之理也。于此处之各得其宜,乃处物之 义也。”
在格物穷理的问题上,薛瑄主张既要穷人之理,又要穷物 之理。他说:“穷理者,穷人物之理也。人之理则有降衷秉彝之性, 物之理则有水火木金土之性,以至万物万事皆有当然之理。于 众理莫不穷究其极而无一毫之疑,所谓穷理也,降衷秉彝之 性指人所禀受的天命之性,他认穷理就是要穷透人物之理。他 还说:
格物所包者广,自一身言之,耳目口鼻身心皆物也, 如耳则当格其聪之理,目则当格其明之理,……椎而至于 夫地万物皆物也。天地则当格其健顺之理,人伦则当格其忠孝仁敬智信之理,鬼神则当格其屈伸变化之理,以至草 木鸟兽昆虫则当格其备具之理。又推而至于圣贤之书、六 艺之文、历代之政治,皆所谓物也,又当各求其义理精粗 本末是非得失,皆所谓格物也。①
薛瑄继承了朱熹关于格物范围的思想,他不仅重申了格物的 “物”包括了从人伦日用之常到天地鬼神之变这样一个广阔范围 内的客观对象,而且明确指出“物”也包括圣贤之书。事实 上,理学所说的日用之常到鬼神之变的“理”主要是通过读 解圣贤之书来“穷”的。所以,理学虽然明显地具有知识性取向,但理学“穷理”的实践主要不是通过实验手段实际地从事 实践性研究,而是学习综合已有的关于天地草木的知识,所以 薛瑄说:“致知格物,于读书得之者多。” 
关于薛瑄的格物论,还有一点应当指出,他十分强调理的 客观属性。如他说:“圣人应物,虽以此理应之,其实理只在 彼物上,彼此元不易也。”③又说:“圣人治人,不是将自 己道理分散与人,只是物各付物。”④后来的王阳明曾提出, 格物是以我心之理去正物,事事物物由此才各得其理,因而格 物的过程是把本心之理通过实践赋与事物的过程。而薛瑄站在 朱子学的立场,强调人的实践并不是把主体具有的东西赋与客 休,理是客体自身具有的,人只是努力使事物按其固有的理存 在而已。

(三)心性功夫
薛瑄主张人的修养耍“以理制气”,他认为:“性纯是理, 故有善而无恶。心杂乎气,故不能无善恶。”①在他看来,人 的知觉意识活动是一种气的活动,而气中有理。圣人以理主气, 以道德义理主宰意识活动,故知觉活动合于当然。而常人听任 气之所为,气的作用胜于理的作用,知觉活动就常脱离规范。 他说:“气强理弱,故昏明善恶,皆随气之所为,而理有不得 制焉。至或理有时而发见,随复为气所掩,终不能长久开通。 所谓为学正欲变比不美之气质,使理常发见流行耳。” 这里说的气不仅是一个结构成分的概念,也是一种情绪、欲念 的活动,这是说的理不仅是一个性理的概念,也是一个理性、 道德意识的概念,人的修养,就是用& (道德理性)制约气 (知觉活动〉。薛瑄认为,朱熹讲的“心统性情”不仅是心性论 的,也是功夫论的,他说:
心统性情之静,气未用事,心正则性亦善,心统性情 之动,气已用事,心正则情亦正。心有不正则情亦不正 矣。
心统性情之静的意义是指,当意识处于静的状态,情感欲念没有发作(气未用事)的时候,保持心的“正”可以使性无千扰地保 持其本然之善。气已用事,即情感欲念发作的时候,意识的状态 由静变为动,在这种动的状态下保持心的“正”可以规范引导 情感,而不使发生偏差。这里的“气未用事”和“气已用事” 接近于未发与已发的范畴,但气主要是指情感情绪。朱熹提出 的心统性情本来也不只是用以说明心性结构的关联,其中包含 的心主性情的思想就是用以说明心在不同意识状态下的主宰作 用。薛瑄着重以心主性情解释心统性情,把这一点更明确化了, 也显示出明代朱学注重实践的趋向。
所谓心正,从工夫上说,也就是“敬”。薛瑄说:“静而敬,以涵养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动而敬,以省察喜怒哀乐已发 之和。此为学之切要也。”薛瑄很重视“敬”,他继承了朱奪 的讲法,认为收敛身心便是居敬,寻思义理便是穷理,他主 张“居敬以立本,穷理以达用”。关于如何在动静工夫中主 敬,他提出“学以敬为本”“不静则心既杂乱,何由有 得”,这里说的静即气未用事时敬的涵养。他也注重动的省 察,他说:“为学时时处处是做工夫处,虽至鄙至陋处皆当存 谨畏之心而不可忽,且如就枕时手足不敢妄动,心不敢乱想,这便是睡时做工夫。”他的居敬功夫比起程颐似乎更加严峻 了。由于薛瑄认为“千古圣贤之学,惟欲人存天理遏人欲而已”,所以特别强调人的修养功夫不能间断,他认为孟子讲 的“勿忘”就是时时刻刻不忘操存,他说:“勿忘最是学者日 用切要工夫,人所以心与理背驰者,正缘忘于有所事耳。诚能 时时刻刻不忘于操存省察等事,即心常存而天理不忘矣。”② 薛瑄与后来心学如陈献章、王阳明不同,他基本上仍是从道德 修养的角度来谈“勿忘”的。
(四)心之虚明
朱熹曾强调“心体虚明”,注重保养主体的“虚”与“明” 以认识事物之理,强调只有使心保持没有成见和清醒的理性才 能认识事物之理。薛瑄也很注意“心”的虚明的问题,他说:
未应物时心体只是至虚至明,不可先有忿憷恐惧好乐 忧患在心。事至应之之际,当忿馊而忿憷,当恐惧好乐忧患 而恐惧好乐忧患,使皆中节无过不及之差。及应事之后,心 体依旧至虚至明,不智前四者一事于心。故心休至虚至明、 寂然不动,即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天下之大本也。
薛瑄所说的虚明与朱熹不同,不是对穷理而言,而是对应事面 言,指人在生活实践中注意保持虚、明的心理状态。他所说的 这种虚、明的心理状态是指没有任何情感情绪波动、干扰的内心状态。他认为人在与外物发生接触以及建立各种关系时必然 会发生情感情绪的反应,这是正常的。但必须注意,一方面, 在接触事物之前应使内心不预置任何情感情绪。以避免这些情 感情绪影晌对于外部事物本来应当作出反应的程度。另一方面, 与事物接触之后,接触事物时发生的情感情绪也应随即从意识 中排除,使心灵复归于虚、明的状态。薛瑄所注意的这个情感 情绪的问题与明中期后心学的注意有一致处。但薛瑄没有说明, 对于虚明的这种追求其目的是为在应物时保持适宜的反应,还 是为了保持心灵自身的某种感受体验。
薛瑄也注意到某些心理体验,他也提到心与理交相养。他 认为,一方面“顺理则心悦豫”;另一方面,“欲淡则心清,心 清则理见”①。他还说《心定气平而身体之安和舒泰不可言”。 他主张通过颜子克己之学,达到颜子之乐,认为仰不愧、俯不 怍、心广体胖,自然乐。他还说“不为物累觉得身心甚轻”, “气完体胖有冰休自得之趣。”④薛瑄的这些说法表明,他不仅 强调严肃的主敬以进行道德意识的修养,也对心定气平的体验 有所追求。
第三节胡居仁
胡居仁(公元1434—1484)字叔心,江西余干人,学者称 他为敬斋先生。胡居仁曾学于吴与弼n下,遂绝意科举,筑室 于梅溪山中。他居家事亲极孝,“父病,尝粪以验其深浅。兄
①《薛文淸公读书录》卷之六,第103页, '
®同上,第1CM页 ⑨同上,第103页 ④同上,第1〇4页.
出则迎候于门,有疾则躬调药饮”①。他家世代为农,他又一
生不仕,生活贫窭,但他始终逍然自得,努力追求精神生活的
充实与发展。他信从朱子的主敬之学,他自己在持敬的实践中
“严毅清苦,左绳右矩,每日必立课程,详书得失以自考,,虽器物
之微,区别精审,没齿不乱” @。他的主要著作为《居业录》·
(一)因气以成理
明初的朱学对朱子的理气论有所纠正。如薛瑄认为“理气不 可分先后”,与朱子的“理在气先”说有所不同,但薛瑄也不是气 本论或二元论,他的立场仍然是本体论的理本论立场。从曹端 到薛瑄,所提出的与朱子理气观不同的看法,对后来学者有相 当影晌。
胡居仁也继承了薛瑄的讨论,提出他对理气聚散问题的看 法,他说:
气则有聚散、有虚实、有生死,以有无言之犹可也。 理则不可以有无言D③
若理则虽流行不息,乃形而上者,无有聚散,不可言 虚实,不可言有无。理则无时而无也。④
胡居仁与胡宏、薛瑄一样,也认为有无、聚散、虚实都是气的 规定,理无所谓聚散> 因为理是形而上者,无形无象的理谈不 J:任何聚散有无。 ^
胡居仁又认为: "
(D②《崇仁学案二》r C明儒学案》卷二,第29页《
《居业录》卷二,中文出版社出版,第187页。
同上,第217页。
“立夭之道,曰阴与阳”,阴阳气也,理在其中。 “立地之道,曰柔与刚”,刚柔质也,因气以成理。 “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仁义理也,具于气质之内。① “有此理则有此气,气乃理之所为”是反说了。有此 气则有此理,理乃气之所为。②
胡居仁的这些说法表示,他不赞成“有此理则有此气,气乃理 之所为”的看法,他认为在理气之间不能说理是第一性的, 气是第二性的;不能说理是本源,气是理所派生的,他表现出 这样的思想,即气是第一性的,有气则有理,理由气决定。他 坚持理在气中、理具气质之内。胡居仁的这些思想,提示出他 是明代理学薛瑄到罗钦顺之间的一个重要环节。当然,胡居仁 某些地方也强调理的作用,他的思想中还有一些矛盾,但总的 看他的理气观反对把理气对立、割裂,主张“理乃气之理,气 乃理之气。混之则无别,二之则不是”③。
(二)明理与养气
明代理学的理气说更多地是把理气作为身心修养论的范 畴,而不是把理气仅仅作为本体论的范畴来讨论。亊实上在朱 裹哲学中理与气也不仅仅是本体论的范畴,朱熹曾说:“如这 理寓于气了,日用间运用都由这个气,只是气强理弱。”④这
《崇仁学案二》*《明僑学案》卷二,第38页《
同上,第35页。
《居业录》卷三,第317页,
《朱于语类》卷四,第71页。
里说的理与气就是指理性与气质在人的意识活动中的作用。
胡居仁认为:“欲生于气,是气为主而灭乎理。须使理为 主而气顺焉。”①人的意识活动中的理欲的冲突根源于构成人 体的性与气。欲望产生于构成人体物质基础的气,理性则发于 内在于人心的“性”。意识修养的基本原则轉是以理主气,用 理性原则主导情感欲望。胡居仁也讨论了未发已发的问题,他 说:
黄勉斋言“性虽为气质所杂,然其未发也,此心湛 然,物欲不生,气虽偏而理自正”,以释子思“未发之 中”。又引朱子“未发之前气不用事”为证。窃恐误也。 夫偏浊之人未发之前已失其中,故已发不能和。……不善 之人亦有静时,然那时物欲固未动,然气已昏,心已偏 倚,理已塞,本体已亏,故做未发以前工夫。②
胡居仁认为,不能说任何人任何时候的未发都是中,不善的人在 静时的意识状态虽属未发,但已经气昏理塞,故其心不是中,而 是有所偏倚。怎样做工夫使气由昏变清呢?显然这不是仅由养气 所能改变的,须要把养心与养气结合起来,即把道德意识的培 养和作为心理、生理现象的气的调养结合起来。胡居仁说:
心具是理,乃气之灵者。故养得心即养得气,能养得 气即养得心。心也、理也、气也,二而一者也。③
《居业录》卷之一·第98页,
同上,卷之二,第207页。
同上,卷之一,第97页,
理与气不相离,心与理不二。心存则气清,气清则理 益明,理明气清则心益泰矣。故心与气须养,理须穷,不 可偏废。①
也就是说,人的修养有三个方面,即心、气、理。这三者本来 是联系的,如心是气之灵,而气之中又有理,因而对这三者的 修养也是既有分工,又互相影响》存心与养气与明理三者不可 偏废,气会受到心的引导,故存心可以帮助养气。气作为心 理、情绪的流动体验2它的充养又可视为养心的一部分。气养 得清明,就不会使理塞,即理性就会保持清醒明智,理明气清 就会促进心的舒泰,获得一种比较安详的心境和感受。
(三)静而操持
胡居仁学于吴与弼,与陈献章(白沙)为同门友。白沙之 学主张静坐见心中有物,胡居仁则不赞成主静,因为在他看 来,不善之人未发时已理塞气昏,纯粹静养是不能达到中的。 他坚持朱子的主敬立场,对白沙一派的修养方法特别提出批 评。
胡居仁认为:“静中有物,只是常有个操持主宰,无空寂 昏塞之患。”②在理学中,朱子一派主张未发时的主敬涵养, 这种未发的涵养有时也称为“静中有物”,是指当意识未发而 静的时候,并不是只保持心无思虑,而是使意识仍然保持一种
《居业录》卷之二,第123页*
《隶丨::学案二》,《明儒学案》卷二,.第31页*
“静中有主”的状态。这种状态的特点是,虽然没有具体的思 虑产生,但意识中有一种警觉。朱子学认为,这种警觉就是心 的主宰功能在静的状态的表现,也就是主敬在静的状态所要达 到的要求。这种表现与要求虽也称作“静中有物”,但却并不 是像陈白沙那样要人在静坐中去体验心中呈现出来的东西。所 以胡居仁站在朱学主静的立场上反对陈白沙。他还指出:''今 入屏绝思虑以求静,圣贤无此法,圣贤只是戒慎恐惧,自无许 多邪思妄念。不求静,未尝不静也。”①在朱学看来,静的工 夫不是空无思虑,静中须有戒慎恐惧功夫。静作为安定的心境 也并不是通过求静来实现的。
胡居仁说:
周子有“主静”之说,学者遂专意静坐,多流于禅。 盖静者体,动者用;静者主,动者客。故曰主靜,体立而 用行也。亦是整理其心不使纷乱躁妄,然后能制天下之 动。但静之意重于动,非偏于静也。愚谓静坐中有个戒慎 恐惧,则本体已立,自不流于空寂,虽静何害丨②
因此,“静”并不是要人专心去静坐息念,即使是静坐的时候 仍然要保持戒慎恐惧的意识状态。孟子曾引用孔子论心的话 “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向”,胡居仁认为,f/ 心的主要方法是“操”,静的时候也要注意“操”。他说:
《崇仁学案二》·《明餛学案》祛二,第uiJU
同上,第31页《>
今人说“静时不可操,才操便是动”,学之不讲,乃 至于此,甚可惧也。静时不操,待何时去操?其意以为: 不要惹动此心,待他自存,若操便要著意,著.意便不得 静。是欲以空寂杳冥为靜,不知所谓静者,只是以思虑未 发、事物未至而言,其中操持之意常在也。若不操持,待 其自存,决无此理。①
古人于静时只下个操存涵养字,……今世有一等学 问,言“静中不可著个操字,若操时又不是静”,以“何 思何虑”为主,悉屏思虑,以为静中工夫只是如此,所以 流于老佛。不知操字是持守之意,即静时敬也。若无个操字, 是中无主,悠悠茫茫,无所归著,若不外驰,定入空无。②
胡居仁认为,儒者提倡的方法是“敬”而不是“静”。儒学中 所说的静不是指一种方法,而是指一种未发的时态,即庄意识朱 发的时态须要保持一种操持之意,而不是谋求去达到静时的空 的体验《对静中工夫是否有正确的认识,是区别儒与佛老的重 要界限。
由于胡居仁坚持朱学静中涵养操存的立场,他不仅反对仅 仅摒除思虑的静坐,也不赞成把静中功夫理解为调息。他说: “视鼻端白,以之调息去疾则可,以之存心则不可,盖取在身 至近一物以系其心。如反观内视,亦是此法。佛家用数珠,亦 是此法,羁制其心,不使妄动c ” ®胡居仁旱然也提倡养气,
《崇仁学案二》_《明儒学案卷二,第32页*
同上,第34页參
同上9
但他所说的养气是从孟子“善养浩然之气”而来,所以他强调 他的养气不同于气功家的养气,他认为“修养家所养乃一身之 私气”①基于这样的思想,他强调存心与调息的区别:“只恭 敬安详便是存心法,岂假调息以存心?”②朱熹曾作过《调息 箴》,但朱熹既没有把调息作为一种修养功夫,也没有明确否 认调息在修养方面的作用。理学家本来也重视静坐的修持,又 加上道教及各种炼气术的影响,不少儒者都以调息为安定心境 的手段之一。认为调息至少可作为修养的入门功夫之一。胡居 仁则坚持朱学主敬的立场,重视存心与调息的区别,反对一切 偏离主敬的静中修养方法。
(四)主敬无事
前面已经说过,胡居仁所理解的静中有物,他所理解的 “操”就是程朱派的“敬”。他认为“主敬”是古典儒家存心 工夫的基本方式,他说:“盂子说出求放心以示人,人反无捉 摸下工夫处,故程子说主敬。”③他的这个说法实际上是对孟 子以下心学的存心工夫有所批评。在他看来,孟子讲的求放 心,存心只是一种一般的原则,并不是具体的方法。把这种一 般的原则当作具体方法,在实践上必然无法落实。他认为,程颐 提出的主敬才是存心的具体的明确的方法,而无论佛教还是心 学,他们存心工夫上的主要错误或缺点就在于不知主敬。他说:
《居业录》卷之二,第123页》
《崇仁学案二》,《叨偭学案:> 卷二,第36页*
同上,第3〗页.
禅家存心有两三样,一是要无心、空其心;一是羁制 其心;一是观照其心。儒家则内存诚敬,外尽义理,而心 存。@
空心即屏除思虑;制心即著力把意念集中在某一具体事象上, 防止心念散乱(如数息念珠);观心是在排除思虑情感之后体 验内心的本然状态。胡居仁认为儒家主张的是存心,存心的具 体意义是倮持一种诚敬的道德意识状态,而这种存心又与充分
屐行社会道德义务相为补充。
胡居仁详细讨论了 '敬”的方法,他说:“敬便是操,非 敬之外别有个操存工夫。”②他把敬的方法归结为四种主要的 方式:
端庄严肃、严威俨恪,是敬之入头处;提撕奂醒,是 敬之接续处;主一无适、湛然纯一,是敬之无间断处;惺 惺不昧、精明不乱,是敬之效验处。③
整齐严肃、提撕唤醒、主一无适、常惺惺,这些都是“理学” 派程颐到朱熹所肯定的关于主敬的内容,代表了 “理学”派学 者在北南宋期间各自对“敬”的理解。胡居仁把前辈理学各种 不同的持敬之方都加以肯定,并把这些不同的说法理解为整个
第因章明代前期理学的发展
主敬修养过程的不同阶段或不同方面,企图把它们综合为一个 包容了这些不同方面的系统,不过他的说法并不十分清楚,也 不尽合理。如整齐严肃既是入头处,亦未尝不是落脚处;常悝 惺不惟是效验,而且是功夫。胡居仁在另一个地方说,
敬该动靜:静坐端严,敬也;随事检点致谨,亦敬 也。敬兼内外:容貌f庄正,敬也I心地湛然纯一,敬 也。①
这就是说,敬兼内外,敬贯动静。分别地说t敬在内外动静不 同方面、不同时态的表现和功夫各有差别;左敬a这个 说法较之前述“入头” “效验”的说法要来得
从敬贯动静的立场来看,是要把“敬” “操”贺穿在动、 静的全过程。无论动时还是静时,戒慎之心须始终主宰着意识 状态,因而必须十分强调心的“主宰3作用。胡居仁说:“心 无主宰,静也不是工夫,动也不是工夫。静而无主,不是空了 天性,便是昏了天性,此大本所以不立也。动而无主,若不猖 狂妄动,便是逐物循私,此达道所以不行也。”②只有静时戒 慎恐惧,才是静中有主;应事时主一省察,才是动中有主。静 时敬,动时也敬,“敬之所以贯乎动静,为II存之要法也”③。 主敬就是使意识在任何时间状态下都保持“敬”的态度0
® 《崇仁学案二》,《明儋学案》卷二,第39页* ②闻上书卷,第33页。
®同上,第32页,
(五)论无事与放开
当时有一种流行的看法,认为操存便是著意。对此,胡居 仁认为,一方面,“主敬”的“主”的确有一个用意、著力的 涵义,他说:“主敬是专要如此而不间也。……若主敬熟后, 以至不待著意,便是圣人。”①不著意固然是理想的境界,但 要达到不勉而中的从容之境必须经由著意的主敬才能实现。另 —方面,主敬的著意并不就是佛教说的“执著”,他说:“主 敬是有意,以心言也。行其所无事,以理言也。心有所存主, 故有意。循其理之当然,故无事。此有中未尝有,无中未尝 无,心与理一也。” f这是说,由于主敬要求戒慎恐惧,因而 即使在静时意识的状^也并不是空无,还是有其意向的,这就 是“有意”。但敬的意义是循理,主敬者理得而心安,并不会 发生佛教所说的执著带来的烦恼,这就是“无事”,由于主敬 者是“有意无事”,所以是有而不执,无而不空。
胡居仁讲学,特别反对陈白沙为代表的与“主敬”对立的 “求乐”,他认为:
上蔡记明道语,言“既得后,须放开”。朱子疑之, 以为“既得后心觭自然开泰,若有意放开,反成病痛”。 愚以为,得后放开虽似涉安排,然病痛尚小,今人未得前 先放开,故流于庄佛。又有未能克己求仁,先要求颜子之 乐,所以卒至狂妄。殊不知周子令二程寻颜子之乐,是要
① 《思此彔》卷四·
® 《嫌仁学案二》,《明儒学案》卷二,第36页*
见得孔颜因甚有此乐、所乐何事,便要做颜子功夫,求至 于其地。岂可使来自己身上寻乐事?故放开太早、求乐太 早,皆流于异端。①
他认为,周敦颐指示二程寻孔颜乐处,是要人像颜子一样,做 克己求仁的工夫,而不是要人舍弃工夫去追求感性放任的快 乐。孔颜的“乐”是严肃切己修养实践的结果,并不是靠追求 “乐”本身所能得到的。不去克己,先去求乐,其结果不是流 入佛道,便是猖狂放任,都是异端。胡居仁一生得力处惟在 “主敬”,他始终提倡敬畏,而反对求乐,他甚至批评黄庭坚 对周敦颐的赞许,他说:“'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虽曰形 容有道气象,终带了些清髙意思。”②他所追求的是一种严肃 主义的境界,而对那种追求自得的浪漫主义境界始终有所瞀 惕。这一方面表达了他自己对朱子代表的正统理学的理解,另 一方面也显示出在他的时代,浪搜主义在理学中日益扩大的影 响〇
第四节陈献章
陈献章(公元1428—1500)字公甫,号石斋,晚年自谓石 翁。他是广东新会人,因居白沙村,故学者都称他为“白沙先生”。
陈献章正统十二年(1447)中乡试,次年参加会试,只考中乙榜,遂入国子监读书。景泰二年(1451)又赴进士考, 下第。27岁时闻吴与弼讲伊洛之学于临川,即往从之游,半年 而后归,讲学于乡中,不复有意科举。成化二年(146S),因 钱溥劝他赴考以慰老母,复入国子监准备赴试,国子监祭酒邢 让有意以《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为题试验他的才学,看到他 的和诗后,大惊曰“龟山不如也”。言于朝,一时京师以为真儒 复出,名士皆与之游。成化五年(1469)再赴会试,又下第。 于是南归杜门,潜心于学。成化十八年(1482)广东布政使彭 韶、总督朱英力荐,次年应召入京,有旨命参加考试,以根据 成绩任用,白沙称病未就,寻闻母病告归,旨授翰林检讨,令 母病愈即来供职。归家后奉亲讲学,屡荐不起,弘治十三年 (1500)卒,年73岁。
陈献章从学吴与弼时,早上贪睡,吴与弼大声叫:“秀 才,若为懒惰,他日何从到伊川门下,何从到盂子门下? ”③ 吴与弼命他种菜编篓,研墨接茶,磨炼他的意志,而间亦和他 讲说典籍。陈献章归白沙后,足不出户,闭门读书,但累年无 所得。于是筑一台,名曰“春阳台”,每日静坐其中,坚持数 年,终于有所悟,从此建立了他自己的一套思想体系。
(一)静坐见心体
陈献章学问的特色是注重静坐的修养,他曾回顾他自己为学的经历与体会说
仆才不逮人,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于在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 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 寻之,忘寝废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 得,谓吾心与此理未有凑泊脗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繁,求 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
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 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 也。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有学于 仆者,辄教之静坐。
白沙早年按朱学的方法,读书求理,但终觉无所收益,心与理 总不能相合,于是舍去书册,专意静坐。静中恍然有悟,将所 悟用之日用,十分自如,又验之经典,无所不合。他认为这就 是悟道,所以此后凡有学者向他问学,他都教以静坐。
据白沙自己所说,他在静坐中得到了一种体验,这种体验 就是“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也就是说他体见到了 心的本体。他后来教人说:“为学须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来, 方有商量处。” 所谓静中养出端倪,就是指在静中见呈露 的心体,有一种“常若有物”的体验。他用自己的实践说明,有了 这种体验,在日用伦常之中就如同掌握了驾驭意识活动的主宰。

周敦頤曾提出“主静”,但程朱派提倡“主敬”,不赞成 主静。后来的学者多同意程朱的看法,认为主静与禅宗的修习 方法难以区别。陈白沙则认为主静是道学的固有传统,应予阐 发:
伊川先生每见人靜坐,便叹其善学。此一靜字,自濂 溪先生“主静”发源,后来程门诸公递相传授,至于延平 二先生,尤专提此教人,学者亦以此得力,晦庵恐人差入 禅去,故少说静,只说敬,如伊川晚年之训。此是防微虑 远之道,然在学者须自量度何如,若不至为禅所诱,仍多 静方有入处。
周敦颐首倡主静,明道在扶沟教上蔡静坐,伊川见人静坐亦叹 其善学,后来龟山门人罗从彦静中观喜怒哀乐未发气象,其弟 子李侗更发明之。道学前期的发展中“静”的确是伊洛传统中 的一个重要方面。但自李侗弟子朱裹开始,强调伊川更为注重 的“敬”,以“主敬”取代“主静”,明确贬抑静功。又以穷 理与主敬并提,作为道学的两个基本功夫,后来学者都以此为 说。陈白沙早年穷理无所得,这个“得”并不是知解的收获, 而是一种心灵的受用,故转而求之静坐。因此,他的主静既是 对穷理的否定,也是对主敬的否定。他认为,只要把握住儒与 禅的基本分际,静坐不但不是不足取,而且正是入圣的基本进 路。

(二)求之吾心
相对于即物穷理来说,静坐体验心体是使为学功夫的外向 转为内向,陈白沙说:“为学当求诸心”①,正是强调在心上 作功夫,另一方面,陈白沙要静中见心体呈露,又主张静中养 出端倪,这个端倪除了神秘体验的一面,也是具有伦理意义的
“善端”,他说:
学者苟不但求之于书而求诸心,察于动静有无之机, 致养其在我者,而勿以闻见乱之,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 圆不测之神,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 也。盖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
夫养善端于静坐,求义理于书册,则书册有时而可 废,善端不可不涵养也。……诗、文章、末习、著述等路 头一齐塞断,一齐扫去3毋令半点芥蒂于我胸中,夫然后 善端可养,静可能也。
由于静中养的“端”亦是“善端”,也就是孟子说的四端,陈 白沙以为,这个善端是作圣的根本,它只能在静养中被体验、 被把握,而不可能通过典籍的学习去获得,“求之书籍而弗得,反而求之吾心而道存焉,则求之吾心可也”①。陈白沙的 这些说法也就是主张心中求道,心中求理,他虽然还没有提出 或论证心即是理,但他显然把为学工夫完全心学化了,这个发 展显然开了明代心学运动的先河,稍后的王阳明正是沿着这个 方向进一步发展了心学的基本思想。同时,陈白沙把学问完全 转向内心体验,舍书册,废文字,去闻见,静坐以涵养心神、 体认善端,这些主张也表现出佛道的影响。
(三)自然为宗
陈白沙为明代心学的先驱,不仅在于他把讲习著述一齐塞 断,断然转向彻底的反求内心的路线,还在于他所开启的明代 心学特别表现出一种对于超道德的精神境界的追求,这种精神 境界的主要特点是“乐”或“洒落”或“自然”。其中“自 然”还兼有达到此种境界的工夫的意义。
所谓“自然”是指心灵的自由、不受牵抑制累,也就是 “无滞”。白沙说:
人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若滞在一处, 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 运用得转耳。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著意理会。
正如春去秋来,运转无滞一样,如果时令永远滞于某一季节,万物的自然生长过程就要被破坏。人心也是如此,人心1 不能停 滞在某一事物之上,所谓心在无物处,就是心不要滞在一个念 头、一个事物上,这样的方法就叫“自然”,这样的境界也叫 “自然”。这种自然的精神境界的基本特征是充溢着和乐,白 沙说“此学以自然为宗者也”,“自然之乐,乃真乐也”, 他的全部学问都是为了努力追求这个具有真乐的自然之境。 在孔门传统中本来有“曾点之乐”的一面,孔子也表示过 “吾与点也”的意愿。而这个问题在宋明理学则成为一个基本 的问題,获得了古典儒学中所没有的重要意义。宋明理学中围 绕着这一问题有两种不同意见,一派是周濂溪、程明道幵始的 洒落派,另一派是程伊川与朱子代表的敬畏派。前一派主张寻 孔颜之乐,有与点之意,求洒落胸次;后一派则主张敬拜恐 惧,常切提撕,注重整齐严肃。陈白沙继承了濂溪、明道的路线,他说:
夫学有由积累而至者,有不由积累而至者,有可以言 传者,有不可以言传者。夫道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故藏 而后发,形斯存焉。大抵由积累而至者可以一 也,不由 积累而至者,不可以言传也。……义理之融,未易言 也;操存之洒落,未易言也。夫动,已形者也,形斯实 矣。其未形者,虚而已。虚,其本也,致虚之所以亦本 也。戒慎恐惧,所以闲之而非以为害也。然而世之学者不 得其说,而用心失之者多矣。斯理也,宋儒言之备矣,吾 尝恶其太严也,使著于见闻者不睹其真,而徒与我哓哓也。
陈白沙认为,《中庸》讲的“戒慎恐惧”是为了防除邪恶,这 是必要的,但应注意不要使戒慎恐惧伤害了心境的自得与和 乐。在他看来,朱子代表的格物穷理之学,是可以言传的,可 由积累而至的。他所强调的自然之学,追求洒落自得的心灵境 界,却是不可言传、不由积累而得的。陈白沙显然更加重视人 的心灵体验,而不是知识积累。
“自然”的境界也叫做“自得”,白沙说:“山林朝市一 也,死生常变一也,'富贵贫贱,夷狄患难一也,而无以动其 心,是名曰'自得’,自得者,不累于外,不累于耳目,不累 于一切,鸢飞鱼跃在我,知此者谓之善,不知此者虽学无益也。”②由于这个境界无滞无物,也可称为“虚”,达到这个 境界的工夫也可称为“致虚”。因为“自然”就意味着把心中 所累所滞的东西加以虚无化。用儒家固有的语言来说,这种 “自然”的工夫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勿忘勿助”:
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舞雩三三两两王在 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一口打并出来,便 都是鸢飞鱼跃!若无孟子工夫,骤而语之,以曾点见趣,一似说梦。会得,虽尧舜事业,只如一点浮云过目。

a色色信他本来、何用脚劳手攘”,就是要顺事物本来之自 然;“舞雩三三两两”是曾点乐处;“鸢飞鱼跃17是程颢借 用《中庸》赞叹的活泼境界;“尧舜事业如浮云过月”是上蔡 所说的精神境界。白沙认为,自然之乐来自孟子讲的勿忘勿助 功夫,曾点只讲了乐,没有讲功夫。孟子则把功夫也讲出来 了。离开了孟子勿忘勿助及养气的功夫去谈论曾点之乐,不 过是说梦而已。有了孟子所说的功夫,无处而不自得,就能达 到“不著一事”的尧舜气象。
陈白沙认为,只有真正达到了这样自然之境的人才是得 道,才能真正作到周敦颐提出的“铢视轩冕,尘视金玉”,他 说:“至大者道而已,而君子得之。一身之微,其所得者,富 贵、贫贱、死生、祸福,曾足以为君子所得乎? ”“天下之物 尽在我而不足以增损我,故卒然遇之而不惊,无故失之而不 介,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风雨而弗迷,尚何铢轩冕尘金玉之 足言哉。”他还说:“人争一个觉,才觉便我大而物小,物 尽而我无尽。夫无尽者,微尘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爱,死 不知怨,尚奚暇铢轩冕而尘金玉耶? ”“觉”就是达到一种 很高的觉悟或境界,有这种境界的人就会有盂子所说“万物皆 备于我’’的感受,会觉得自我的无比充足性,会感到宇宙的一 切与自我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在这种境界的体验中,人会 觉得自我与宇宙是同一的。所谓“天地我立,万化我出“微 尘六合,瞬息千古”并不是指宇宙论意义上的自我创立宇宙,而都是那种充足感体验的描述,都是那一种境界具有的胸怀。 因而,有了这种“觉”的人,会觉得任何身外之物与无限、充 足的“大我”相比都是渺小的,他连生死的区别都不在意,一 切得失都不足以动其心,更何谈轩冕金玉呢?陈白沙的这些思 想典型地表现了中国传统思想中的“大我”论。这种思想并不 是西方哲学意义上的唯我论或主观唯心论,它并不是一种本体 论或#认识论的陈述,而是一种精神境界的体验,了解这一点是 很重要的。
陈白沙从吴与弼学时本来是尊崇朱学的,他在后来那首和 杨龟山诗中也说:“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说敬不离口, 示我乂德方。义利分两途,析之极毫芒。圣学信非难,要在用 心藏。善端日培养,庶免物欲戕。道德乃膏腴,文章固粃糠。 俯仰天地间,此身何茂昂。”这里说的藏即收敛,即前面所说 的藏而后发的藏,指静养。在这首诗里他以朱子为宗主,对朱 子学亦颇赞美,诗的后面还说自己不敢奢望追踪朱子,但求稍 被余泽。事实上,他自己后来的发展是向着邵雍式的路线前进 的,即追求心境的闲适怡乐。正如他自己所说,“悠然得趣于 山水之中,超然用意于簿书之外”①。据他的门入说,他早年 学问主静,故去耳目支离之用,全虚圆不测之神;但后来又悟 道非至静,而应动亦定静亦定,故改倡“不离乎日用而见鸾飞 鱼跃之妙”。刘宗周后来评论白沙说:“识趣近濂溪而穷理 不逮,学术类康节而受用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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