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王刃对我说,稼句先生六十了,应该献华章以祝南山寿。“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闲话王稼句》早已拜读,蕞尔小子如我,写不出高头讲章。周遭友人文章,或沈博绝丽,或摧陷廓清,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想想和稼句先生吃过多次饭喝过多次酒,还读了二十年先生的著作,对于先生怀瑾握瑜的为人、饱练世故的处事、锦绣灿烂的文章,总是心生崇敬,故而不揣冒昧,奉上一点连芹献都称不上的刍荛之见,借王兄北海樽恭祝先生:年齐耳顺经纶富,学到甲周德器纯。 稼句先生花甲之庆,我与不认识先生的读者聊天,他们都以为稼句先生早就过六十了。这样的“误会”大概源自读了《书林漫录》吧。能在这本刊物上发表文章的作者,或著名学者,或业内专家,均是声名远播、成名已久的大家。稼句先生在而立之年便有《吴钩考》和《两个苏小小》这样的文史考证文章发表于此。那时候稼句先生的文字破开当时惯常的“左味”且干涩杀伐之气,也迥异于另一种流行的陈词抒情之体。在那个年代,检索不易,资料难得,成就这样的文字远非今日的我们可以做到。文字老道,“暮气沉沉”(陆文夫先生的评价),这种暮气看似批评,实则大有“芝兰玉树,早生于庭阶”之感。有一次我问稼句先生:“《吴钩考》和《两个苏小小》是最早见诸于报章的文字吗?”先生反问我:“你爱藏书,知道《小朋友》杂志吗?”我恍然大悟,原来王勃6岁能写文章,骆宾王7岁写《咏鹅》 ,张九龄9岁知属文,杨炯11岁被举为神童,这都不是神话,这样的传承也并没有断绝。 熟识稼句先生的友人说,先生已经六十了吗?2017年出了六本著作,报纸杂志佳作迭出,今天出席新书发布会,明天赶往读书节,活动频繁,有着比年轻人还要旺盛的精力。我知道稼句先生今年的著作也不少,多家出版社希望拿到先生的自选集、文集的版权。从书店签售会的万头攒动,到读书群里买毛边者的欢欣踊跃,以及网络微店客服人员的应接不暇来看,读者对稼句先生的喜爱热度不减。 “望神飞而意动,有壮怀且逸兴”,这样的句子移来形容先生,实在是最贴切不过的。稼句先生爱酒,几乎是无酒不成宴。“长安斗酒十千酤,刘伶平生为酒徒。”都是爱酒,稼句先生却不是“避世唯沉醉”。相反的,五洲风云,热点潮流,稼句先生也有热评,书画文玩更是不在话下。2002年,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过先生编的《中国现代名家读画美文》;2012年,三联书店出版了先生编的《书情画意》。相隔十年,两部书中都可见先生对艺术的熟稔程度。谈张旭、怀素的书法与酒,说董桥、白谦慎的书法特点。稼句先生早年任职文联,接待任务之外,常会出差。有一段时间常去宜兴,见到别致的紫砂壶,便买下来,日积月累,竟然有百把之多,准备请人题写一个斋名叫“百壶室”。早年端砚也不贵,有时稿费单到,领取之后去市场转悠,抱回一方砚台,二十年下来正好有十方,不妨再题一个斋名叫“十砚居”。先生无心收藏却成就了收藏家。稼句先生曾接受媒体专访,有一篇题目就叫做“千万不要说我是藏书家”。或许先生看到此文,会说“千万不要说我是收藏家”。 稼句先生豁达,亲切近人,妙语连珠,言笑晏晏,令我们觉得是晋人复生。周晨老师与先生相交有年,历经过“酒场”很多回合,他说会编一本《稼句酒话》。周先生编的《梅事儿》,我在没事的时候展读多遍。张枣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而我们只要想起稼句先生与周晨先生,梅事之外听他们说的像是醉话。饭桌上佳句频频,比喝酒的速度还快。其间也是谈笑,却不是苏东坡说的那样“灰飞烟灭”,我们身处其中,觉得是铺开的历史画卷,如椽之笔抓起,笔墨淋漓之外,还有如沐春风之感。如果我来形容稼句先生的酒与话,那便只有杨慎的《临江仙》:“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当然最为传神的一句,便是王刃兄妙文《稼句六十》里说的:“王刃,前头寻个地方坐坐,喝两扎啤酒漱漱口,阿好?”说这句话的时候,王刃把车减速停稳,我则从副驾驶位上跳下来,为稼句先生开车门。 稼句先生有才子之文,也有学者之文。才子之文是早期著作的特点,如今善价的“四集二小”是书话集的代表,却不是“正统的书话”。我们多见的书话有一定的模式,这种“献宝”式的书话,也就是八股书话,介绍书籍的版本、作者的生平,提几句书的内容,这类流风至今不绝,看多了生厌。稼句先生不这么写,怀人、咏物兼顾,新书、旧籍并存,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文能抒情不觉滥调,句自成腔方显功夫。所以这六本小书如今市场上偶然得到,都以为奇货可居,并非只是印量稀少之故。稼句先生在很早以前就成就了自己的风格,首先就是好看。这六书之后,便是《栎下居书话》和《秋水夜读》,直至《看书琐记》《看书琐记二集》,一脉相承的是阅读大量的书,趋向知堂之风,轻松自在之外底蕴顿现。这也是由风流才情转入博大深邃的肇端。民国至今的毛边热,很多研究学者把这个功劳归于鲁迅、周作人两兄弟,引来引去那几句,成了陈词滥调,好像不加这几句不算是研究毛边书,好像是吃饭前的祷告、“文革”中的“语录”,于是“二周”又成了如今研究毛边书的万金油。友人聊天说起,除了“二周”及其子弟之外,不知何人也研究毛边书。殊不知稼句先生在上世纪90年代初便写有关于毛边书的文章,买毛边书之外,还提出了毛边书研究的方向,以及适合做毛边书的书籍门类等。那时候旧毛边尚不受关注,新做的毛边很少,按照沈文冲先生的说法,一年也就四五种。稼句先生的研究又是走在众人之前了。他不但买毛边书,自己的著作也做毛边。 近十年,稼句先生多在文献整理、传统工艺、山水园林、花草树木等方面开展研究,这个时期的代表性著作当属“小集系列”,目前已经出版四种:《看云小集》《听橹小集》《采桑小集》《怀土小集》。稼句先生曾说,小集准备出六种,而《看书琐记》到四集,这让我想起苏州九如巷张家的“十姐弟”来。这或许是一种文化的致敬,被致敬者的功绩早已镌刻在石头上永垂不朽,而致敬者的文字刊印在书上,同样可以传诸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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