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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信看居斯塔夫·福楼拜
作者：莫泊桑
谁也不如居斯塔夫·福楼拜更看重艺术和文学尊严。独一无二的激情，即热爱文学，贯穿他的一生，直至辞世。他狂热地，毫无保留地热爱文学，没有人能与他媲美，这个天才的热情持续了四十多年，从不衰竭。
他不写作时便阅读和作笔记。每一国文学，简直可以说每一个作家，对他来说都不会格格不入。
下面是从他给女友的书信中摘抄的一段：
“我告诉您一些什么呢，漂亮的迷人的夫人？我研读医学理论史和教育论文。然后我再做别的练习。我博览群书，并作笔记。两三年内都将如此；然后我才开始创作。”
另一封信这样写道：
“去冬您的朋友工作的热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最近一星期，我统共睡了十小时。我只有靠咖啡和冷水来支持；总之，我兴奋得可怕。再厉害一点，这家伙就完蛋啦。”
还有一封：
“……我拼命工作。我天天洗澡，不接待来访，不看报纸，按时看日出（像现在这样），因为我工作到深夜，窗户敞开，不穿外衣，在寂静的书房里，像发狂一样狂呼乱喊。”
他确确实实属于顽强工作的那一类人。
他酷爱克罗瓦塞的故屋，几乎整年住在里面，从上午九十点钟开始工作。午饭一吃完，甚至不在大花园里兜一圈，他便重新工作，整夜，沿塞纳河顺流而下或逆水而上的水手，在远处把“福楼拜先生”的四扇窗户当作灯塔。
这个大艺术家为艺术而生，为艺术而死，像他自己所说的，让自己的心沉默，压倒一切欲望，甚至熄灭肉欲之火；必须写下这壮丽的一生，让小孩子们在课堂上拼读，让年长一些的熟记在心。他与众不同，蔑视金钱，不屑去挣钱，感到讨论利益问题是自我玷污，对上流社会的消遣、娱乐、寻允作乐极端蔑视，他除了来自书本的幸福，不知有别的幸福。有时，他用宏亮的嗓音朗读大师们的某个章节，兴奋得直喘气。
不管他做什么事，到哪儿去，他的脑子总是思索着文学；人物、谈话、举止，对他来说，都呈现出可描绘的效果，在有的沙龙，大家的谈吐整晚都平庸低劣，他出来时会十分沮丧，垂头丧气，仿佛有人痛打过他，他说过，会变得麻木不仁，他具有处于别人境地的能力。
他极端敏感，易受感动，热情洋溢，如同擦破了皮的人，稍一接触便使他痛得颤抖；他受到的巨大打击也许来自人们的愚蠢。可以说，这是他个人的仇敌，生活中的忧伤和折磨；他顽强地追逐它，有如猎人追逐猎物那样，直到在最显赫的人物那里逮住它。为了发现它，他具有猎犬的灵敏，他迅捷的目光落在那上面，哪怕它隐藏在报纸的栏目中，抑或隐藏在一本出色的书的字里行间。有时他激怒异常，竟想毁灭整个人类；他对“资产阶级”的憎恨不过是对愚蠢的憎恨。
有一天，罗列了他惊人的阅读书目之后，他写道：“这一切，目的仅在于将我的同时代人令我产生的厌恶啐到他们身上。我终于要说出我的思维方式，吐露出我的反感，呕出我的仇恨，咳出我的怨恨，洗净我的愤怒……”倘使他憎恶流行的麻木不仁，他却非常赞赏和喜爱睿智！有一份与他来往密切的报纸，上面笨拙地批评勒南先生，他便对这份报纸生了气；仅仅维克多·雨果这个名字便使他泪水盈眶；这个文学家不会允许别人在他面前胆敢指责任何一个科学家和“学者”。他颂扬克洛德·贝尔纳，以贝尔特洛先生为友。
他有时把指导他生活的崇高艺术道德总结成亲切的箴言，对年轻人提出劝告。下面是他写给一个初学者的几封信的一些片断：
“现在我们谈谈您。您抱怨那些呆板的妇女，有一贴很简单的药，就是不要使唤她们。”
“事件并非千变万化。这是一句讲求实际的抱怨，您又知道多少呢？问题是要更近地去观察。您曾相信事物的存在吗？一切难道不是幻想吗？只有“关系”才是真实的：就是说，这指的是我们观察事物的方式。”
“恶习都是卑劣的____然而，一切都是卑劣的。”
“没有足够的句子结构，____寻找吧，您会找到的。”
“最后，我亲爱的朋友，我觉得您的模样很烦恼；您的烦恼令我难过，因为您本来可以更快活地利用您的时间。要明白，年轻人，必须比这更卖力地工作。我甚至怀疑您有点游手好闲。过分同女人来往，过多的划船，过多的体育活动。是的，先生，文明人并不需要医生所要求的那么多的运动。您生来就是写诗的。写诗吧！其余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从您的兴趣和身体条件出发。不必担心。您的身体将很适应走这条路。这个见解是哲学方面的，毋宁说完全符合保健学。”
“您生活在地狱里，我知道这个，我在内心为您叫苦。从傍晚五点到上午十点，您的整个时间可能都给了缪斯，她可是最好的姑娘。喂，我亲爱的老好人，抬起您的头来。深挖她的忧愁有什么用呢？必须作为强有人的站在她面前：这是成为强者的方法。更自信一点，真见鬼！您所缺少的是准则。这样说还远远不够。毕竟要知道是哪些准则。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只有一个准则：一切献给艺术。生活应被艺术家看作一个方法，仅此而已，他应该嘲笑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
别的片断：
“我可怜的亲爱的老好人，您没有时间工作，我替您抱怨。仿佛一行好诗远远比不上您心头那些古板的废话，对读者的教养更为有用！普普通通的思想很难使人的头脑接受！”
在另一封信里：
“L先生，拥抱我吧。对一个人的未来作出判断，在我看，是极其严肃的事，我只有免了。况且，询问自己是否应该写作，在我看来，不是具有强烈禀赋的标志。能征求别人的意见，想知道自己是否恋爱吗？……在这个时候，工作吧，一切都在其中……”
下面是他经常重复的有趣的格言：
“荣誉使人失去名誉”
“称衔使人失去尊严”
“职务使人昏头昏脑”
他还说：“面壁写作。”
他的精神处于高处，任何庸俗的考虑都接触不到它。惟有艺术是使感兴趣的话题；别人甚至不能同他谈论别的东西。
他曾经是，而且将来也是本世纪第一位风格家。废寝忘食地工作，坚持不懈地修改，有时他用一周功夫，为了从一个句子中去掉一个他看不顺眼的动词。
他确信字句必不可少的和谐，一个词组即使看来不可或缺，音响却不合他的意，那末，他随即寻找另一个，深信自己没有掌握真正的、惟一的词组。依他看，风格不在于结构的某种适中优雅，而在于字句的绝对准确，表达法与需要表达的思想完美的谐调；因此，《情感教育》极其准确、简练的风格与《圣安东的诱惑》极其华美的和谐复合句，存在着根本的不同。
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论及巴尔扎克的一句话，从这个角度来看，是饶有趣味的：
“这个伟人，既不是一个诗人，也不是一个作家，这并不妨碍他是一个十分伟大的人。如今我远不如从前那样欣赏他，原因是我越来越渴求完美。也许是我错了。”
对他的生平这一快速的回顾，可以从中得出一点经验教训。
一个艺术家开始创作时，总有一种与艺术格格不入的秘而不宣的宏愿。他首先追逐的是荣誉，光华四射的荣誉，它使您活生生置于最高的地位，使人回首顾盼，拍掌称颂，征服女人的心灵，取悦女人！这也几乎是所有人的强烈愿望。通过天才的无比伟力，得以像拥有广阔后宫的苏丹那样置身于巴黎之中；在上流社会的沙龙或剧场的包厢里，左右采撷那些我们不断渴望的肉体果实。碰不到任何障碍；当仆役在您露面之前用响亮的嗓音喊出您的名字时，在所有那些灼灼目光注视着您的妙人之中寻找选择吧。
还有的人追逐的是金钱，或者为自己，或者为了得到满足：生活的奢华和饭餐的精美。
居斯塔夫·福楼拜以一种绝对的方式热爱文学，在他的这种热爱所充满的心灵里，任何别的宏愿都没有位置。
他几乎总是独自生活在乡下，只到巴黎去看望亲密的朋友，他与许多人不同，从不追逐上流社会的胜利或庸俗的名声。他从不参加文学的或政治的宴会，不让自己的名字与任何小集团和党派发生纠葛；他从不在庸人和傻瓜面前折腰，以获得他们的颂扬。
他的相片从不出售；他从不在生客面前露面，也不在上流人士出入的场所出现；他好像带点羞赧地隐藏起来。他说：“我将自己的作品奉献给读者，最起码我得保留自己的模样。”
他的性情温柔，近乎多愁善感，然而却避开爱情。
他有忠实的女友；无疑，他有过情人；但他始终把他的心给了文学，义无反顾。
他只为艺术而生活，一生沉浸在毫无节制的、勃发的温情中，像孤独的情人一样度过许多感情澎湃的夜晚，举起双臂，大声呼喊，因神圣的热情而战斗，终于被工作击倒，像所有激情洋溢的人那样，最后死于自己的恶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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