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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2016年最爱的一本新书

 茂林之家 2017-01-03



文 | 云也退


被名人骂是件好事,你自己也能跟着出名。认识到“人气为王”,“坏口碑也是口碑”,多少人借着与名人争斗炒热自己。这跟以往大不一样。想那鲁迅就说了一句“尼采发了疯”,让几代中国人深信尼采就是个疯子;至于法国人圣勃夫,因为马塞尔·普鲁斯特写了一本《驳圣伯夫》,似乎也不怎么样。中国人知道《驳圣伯夫》的毕竟少,但因为这本书而低看圣伯夫的文学爱好者,在各国各地都多了去了。


《驳圣伯夫》/[法]马塞尔·普鲁斯特 著/王道乾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普鲁斯特的地位无法撼动,如果他不算20世纪的顶级作家,那也没人能称No.1。所以被普鲁斯特点名驳的圣伯夫,就像《三国演义》里被诸葛武侯骂死的王朗一样,大概就是个不中用的顽固老朽吧。圣伯夫生于1804年12月23日,双亲老来得子,而且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双双去世了。想想福楼拜、巴尔扎克,19世纪法国人的平均寿命也就五六十,圣伯夫性格忧郁,多半与此有关。他就一直读书,用从母亲那里学来的英语作翻译,家里还有天主教氛围,更加压抑了他的性情。看照片,这个人成年后秃顶,肥胖,面相平庸,也就看得出点文人气,大概可以说是福楼拜或巴尔扎克的某个缺少才华的兄弟。而他从事的事业也确实符合“作家的兄弟”的身份:写书评。


圣伯夫(1804-1869)


圣伯夫写了四十年书评,64岁去世后,留下了教人瞠目结舌的四十多卷作品。在盛年时期,圣伯夫赶上了纸媒蓬勃发展,他每周都给文艺副刊写书评,今年下半年,由早已辞世的法语翻译家范希衡先生编选翻译的《圣勃夫批评文选》(“圣勃夫”系范译,“圣伯夫”为今之通译),在原稿搁置了三十多年后终于出版,是一件盛事,从这部一千多页的书中,就能看出圣伯夫作为文学批评家的特点了:他几乎掌握了一个作家全部的身世资料,读过无数书信、日记和别人关于作家的回忆,当然也有作家本人的自述和回忆。自述体文字以及书信本就是法国文学传统的一部分,只是圣伯夫可用的资源如此丰富,关于莫里哀、拉封丹、夏多布里昂、雨果等等他都能写上长达数万字的评论,每个人的出生身世,与什么人交往,在什么时候完成了什么成就,陷入怎样的麻烦,就连作家的父母亲戚婚配子女都要言不烦。


▲ 《圣勃夫文学批评文选》/[法]圣勃夫 著/范希衡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


而普鲁斯特驳的就是这点。圣伯夫逝后两年(1871年),普鲁斯特出生,这是一个转折时代:由雨果和巴尔扎克开创的法国19世纪文学,在波德莱尔和福楼拜接棒后有了质的改变,“现代派”萌芽了。在普鲁斯特走上写作之路后,“为艺术而艺术”成为文人和艺术家的共识。普鲁斯特说,通过作家的身世背景来研究其作品,是一种“科学”路径,但是,


哲学家并不一定真正能发现独立于科学之外的艺术的真实,因此,关于艺术、批评等等,他们不得不像对待科学那样加以设想,认为在科学领域先行者取得的进展必不及后继者。但是在艺术领域……并不存在什么创始者、前驱之类。因为一切皆在个人之中,任何个人都是以个人为基点去进行艺术或文学求索的。


这是在主张艺术家的独一无二——无法作常规的研究也抵制武断的解释。普鲁斯特初出茅庐,年轻气盛,很需要为自己树立艺术家的地位,因而早生半个多世纪的圣伯夫就被他竖作靶子了。他说,圣伯夫的“方法”是有问题的:


(他)无非是要求不要将作品同人分开,评判者不可不注意书……还要收集有关作家一切可能有的资料,核查作家的书信,询问曾经认识作家的人,如果他们活在人世,还要同他们进行讨论,如果他们已不在人世,则需查阅他们写的有关作家的文字。


圣伯夫说,要想评论司汤达,他就要抛弃个人的所有印象,宁可听取对司汤达的青年时期,以及对他的出身、血统有了解的人给出的评价,这很像刑侦查案,从熟悉嫌疑人/被害人的人入手去了解,综合别人的印象,再对照嫌疑人/被害人的行为和他/她留下的书证,探究他/她真实的内心世界。普鲁斯特驳斥说:这样做是为什么呢?艺术家创作作品所用的“自我”,是一种“创造性自我”,和朋友们眼里艺术家的自我是两回事,为什么要让后者来淹没前者呢?


艺术作品高于作者,所以哪怕荷马只是一个代号,我们仍可以欣赏《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不需要了解到底是谁写的,他的人生是怎样的。不过,普鲁斯特的主张也不是完全适切的。圣伯夫虽然喜欢爬梳作家生平,但他也承认作品的重要。在这部《圣伯夫文学批评文选》中,篇幅最长、也是圣伯夫最经典的批评文章之一《夏多布里昂》,就提出若要发现夏多布里昂这位大文豪的内心生活,只能通过他的文字。


拉布吕耶尔完全生活在他的书里,我们必须在他的书中,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寻找他。”像这样的话,圣伯夫也说过很多。如果没有对文字的兴趣,圣伯夫不会去干书评这一行:他起初是尝试写小说的,后来在他二十四五岁时,雨果等人在文坛刮起了狂飙,他被吸引住了,去读那些人的作品,并按捺不住写下了评论,就此一发而不可收拾。自从有了圣伯夫,人们就容易忘了一个事实:在他之前,就连“文艺批评”这回事几乎都不存在。不管他采用怎样的方法,人们都得承认他是开创者。


当普鲁斯特声称“圣勃夫的一生,似乎从未有哪一段时期对文学有过真正深刻的认识”的时候,他应该想一想亨利·詹姆斯的话:圣勃夫是“世上有史以来最睿智的批评家”,雷米·德·古尔蒙也说,圣勃夫“几乎是19世纪唯一的批评家,唯一创造价值的人”。把那个刺眼的“驳”字拿开,其实,普鲁斯特与圣伯夫之间的共同点要大于他们的分歧,圣伯夫同样认为,一个人的人格是他的文学人格,对文人来说,一切自我都是文学自我——斯汤达、福楼拜的书信,和孟德斯鸠、伏尔泰的书信一样,既是他们个人世界的信息的载体,也参与构建了他们文学世界。


福楼拜遗有极具艺术和艺术史价值的书信,夏多布里昂写下了篇幅浩大、细节翔实的《墓前回忆录》(也译作“墓中”“墓畔”“墓后”),卢梭则有《忏悔录》名世。在那一两百年里,文字的价值远比现在为高。文字指向真实,非诚勿写,作者也会认真对待作品和他们虚构或真实的人物,像《忏悔录》,即使搪塞、遮掩、扭曲、自我标榜时都有明显的痕迹,见出卢梭其人的真性情。圣伯夫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写作的,所以也好理解,他在拿到那些背景资料时多么在意,不愿意漏过去不用在自己的文章里。读范希衡先生编译的这部一千多页的文选,深感文字在它最值钱的时候,读起来会有怎样的一种饱腹感。


题图:普鲁斯特(1871-1922)

(本文原标题:《圣伯夫真的被普鲁斯特驳倒了吗?——兼及2016年最爱的一本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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