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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为上海人,我觉得骄傲。

 cxag 2018-07-03


文章转自胖少女晚托班(ID:babyfatlady_1987)


01


二十年前,一到暑假,家里所有的混世魔王就被大人下放到外婆屋里厢去。我爸我妈收拾好我几件睡衣,叫我挑几本书,带好暑假作业,挑一个良辰吉日,喜气洋洋把我送到外婆那里去了。


临走前跟我讲:过一个礼拜来接你回去哦。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虽然人人都是独生子女,但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也有不少。小孩就是这样,看起来谁也不服谁,但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又很开心。


外婆住在上海最有名的虹镇老街,是正宗的“下只角棚户区”,每天晚上七点以后,一天的生活好像才真正开始。

七点的时候天光还是亮的,暑气已经消了,整个天是沉静的碧蓝色。家家户户从家里支出桌子和椅子,小孩帮着大人一起往桌子上端小菜。都是一小盘一小盘的冷菜,皮蛋豆腐,糟毛豆,卤鸡爪,烤麸这种,全都不是高级的食材或者料理,但是看上去干净又精巧。


小孩在各家之间窜来窜去,并不打算真的去吃什么,却很眼热别人家里烧出来的食物。常常是夹一口别人家的绿豆芽,或者吃一口邻居家 桌子上的油面筋塞肉。


一顿饭要吃到八点,等到整个天完全黑下来,男人才慢慢放下手里装啤酒的玻璃杯,上海男人很少直接对着瓶子就往肚子里灌酒,他们喜欢拿一只玻璃杯,一边噶三湖,一边往杯子里倒酒。彼此之间也很少劝酒,都是自斟自饮,高兴起来把杯子举起来示意对方来碰一碰,是真正的“我干了,你随意”,自顾自咕咚咕咚喝到肚子里,嘿嘿一笑。


等到桌子椅子全都收走了,又会有人叫小孩帮忙从家里搬躺椅出来摆到门口,躺椅上洒满花露水的味道,再有人过来点一盘蚊香放在躺椅底下。于是整个弄堂里弥漫着了西瓜、花露水、蚊香和力士香皂的味道。


这是我记忆里上海夏天才会有的味道。


没有小孩肯乖乖坐在躺椅上,人人在夜色里钻进钻出,踢翻了放在脚边的蚊香,或者撞倒了某只放在小方桌上的西瓜。大人在远处扯着 喉咙叫:小东西伐要跑来跑去了,刚刚才洗过澡。或者是:不要皮了,躺到椅子上休息一会儿去。


大家哄笑一阵,转眼又像老鼠一样窜走了。


等我终于长到可以安安静静躺在躺椅上看天发呆想心事的年纪,弄堂、棚户区、下只角、虹镇老街,和外婆都不在了。


02


我四岁的小孩没有这种上海记忆,他甚至连上海话也不会说了。

不止如此,他还有种神奇的力量,让说了近60年沪语的我妈在面对他的时候,对自己的母语产生巨大的生疏感。


我妈在我面前的时候,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从口腔自然而然喷涌而出,她每天对我说的最多的三句话,包括但不限于:

1,侬一回来,捺尼子就开始呜哩麻哩。

2,伐要看手机了,眼无子要瞎特了。

3,吾明朝就伐过来帮侬领小宁了。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我妈讲出第三句话,我立刻就会衰老20岁,乖乖闭嘴,低下高贵的头颅,佝偻着背,缓缓滚到房间阴暗的角落,打开51job,去搜寻一份每个月3万块(还必须是税后实际送到我银行卡上的钱),早上10点以后上班,下午4点之前下班(确保我能接送小孩去幼儿园),离家车程不超过30分钟,并且保证随时可以请假走人的工作。


60秒之后我就意识到自己完全是在做梦,立刻灰溜溜滚回我妈面前,恳请她高抬贵手,华妃不计夏冬春之过,哪怕赐我一丈红,也务必请她明天再来帮我领一领小孩。


可是在面对小孩的时候,我妈就像完全变了个人。老太太收敛起脆生生的上海话,改用一口软绵绵酥嗒嗒的塑料普通话同小孩讲:囡囡啊,阿婆今朝在菜场给你买了『呼』吃。


我一头雾水,怂恿小孩到厨房看看『呼』到底是一种什么生物,小孩迅速窜进厨房又迅速窜回我身边,兴冲冲和我讲,妈妈,外婆说的是虾。


还有好几次,我听到我妈对小孩说:阿婆帮你脸上雪花膏塌一塌。


我笑着跟我妈讲:你干脆和他说上海话好了呀。这种磕磕绊绊的夹生普通话,听得让人发笑。我妈突然毫无征兆发作起来:侬以为我想讲普通话啊!小宁在外面讲的都是普通话,上海话他听也听不懂了,更不要说让伊去港了!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我们全家,地道的三个上海人,大部分时候,都已经不习惯开口讲上海话了。


几年前,我爸我妈还会嘲笑我们在家里开国语的习惯,现在,他们也已经开始慢慢接受和习惯说不来上海话的儿女和几乎要听不懂上海话的外孙了


大家开玩笑讲,上海,是全国的上海。又其实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尽量避免掉进排外的陷阱里去。


03


好几年前,在马路上看到两个中年上海男人吵架,先各自从自行车上下来,再低头小心地用环形锁把自行车锁好,生怕吵架的时候有人把自行车偷走。磨磨蹭蹭半天以后,两个人才正式打量对方,你一句“戆度”,他一句“缺西”,宣告这场战争开始。


两个人越骂越激动,手臂越伸越长,但绝不做先动手的那一方,甲方作势要去掀乙方的头塌,乙方也气势汹汹要请甲方吃耳光,但双方都只是虚晃一枪的假动作,恰到好处给对方震慑,给自己面子,但并不真正地碰到彼此。


半小时以后,各自散了,开锁,推车,走人。


可笑么?好几年前我觉得可笑,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一种笨拙的体面和修养。


而上海最让我喜欢的,恰恰是它的体面和克制。它琐碎、拘谨,礼貌,甚至带着一点小家子气和狗屁倒灶,却格外让人沉醉和着迷。


04


昨天晚上和丈夫送小孩去读英文。教室里,所有成年人都在讨论中午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大家说的最多的是:小孩真的太可怜了,作孽作孽/ 这种人抓起来枪毙一万次都不够,还有就是大家痛心疾首地说:没想到上海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成年人记忆里的上海还是脖子上挂一把钥匙也能安心走在小区里的上海;记忆里的上海还是在南京路上弄丢了小孩,等在原地就会有红袖章的保安把小孩送回来的上海;记忆里的上海是纵然人潮熙攘,总觉得拐卖、滥杀这样的事情离我们终究还是远的。


压根没想到,就在眼前。


昨天是小孩最后一天幼儿园小班。他进学校之前,还碰到了自己喜欢的一个小姑娘,两个人奶声奶气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儿子像痴汉一样笑着,抱着我大腿,扭来扭去。


我和他拜拜之后,看着两个小孩一蹦一跳地走上楼梯,消失在我眼前。我从未想过,假如这是我看到他的最后一眼,我的人生必定溃不成军,天昏地暗。


可是有的妈妈,此生再也没办法看着小孩走上学校的楼梯了。


下课回家的路上,老田对小孩说,假如在路上遇到坏人,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看,你只要拼命往前跑。四岁的儿子什么也不知道,他只会问:为什么啊?如果我跑的不够快怎么办啊?如果我被坏人追上了会怎么样啊?


我只能牢牢抓紧小孩的手,一遍一遍告诉他,不会的,爸爸妈妈会保护你的。一定会的。


这份承诺,如此郑重,又如此无力。



这是晚托班的第76篇原创。

昨天发了个朋友圈,

说我怀念的上海是从前的上海,

是不需要走在路上教孩子逃跑的上海,

是不需要给孩子穿上金钟罩铁布衫的上海,

是不需要向四岁小孩解释发生了可怕事情的上海。


我从前的老板给我留了言,

她说:

我们要做的是更多的教会小孩,

用一种仁慈和善意之心对待这个世界,

那么,今后,我们还是能回到过去的上海。


这是一个年薪百万,

天天想着怎么挣更多钱的老板说出的话。(咦)

活该她挣那么多钱。


在朋友圈里,看到很多照片,

事发地点聚集了很多沉默哀悼的路人。

不嘈杂,也不混乱,

每个人都在用静默表达内心汹涌的情绪。

这就是我理解里的上海:

一如几年前那场大火造成的另一个悲剧。

所有人都努力克制,保持体面,

有尊严地释放自己的情绪。


惟愿二十年后,

小孩回忆起来的上海,

仍是一座充满人情味,

安全,笃定和令人感怀的故乡。


*文章转自公众号“胖少女晚托班”(id:babyfatlady_1987)。胖少女,肥而不腻。怀揣不死的少女心,立志成为有趣犀利的灵魂写手,用文字点亮妈妈们的生活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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