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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临时工陈钟

 吕就是吕 2018-07-03

1.

我突然收到一封来信。当这封信从传达室老孙送来的报纸中跌落到桌子上的时候,我瞟一下信封,略微诧异了一下子。


我经常收到各种信件,但信封上大多是印刷字体:有的直接把邮政编码、收件人地址、姓名和寄件人地址打印在信封上;有的把这些内容打印在一张小纸片上,然后把纸片粘在信封上——纸片小得很,全部文字局促地挤在一起,但寄信的人就那么好意思。这些信基本都是做广告的,收件人姓名往往是一个所谓职务。收得多了,我有时拆都不拆便扔到废纸篓里。但这封信很特别,信封上不仅是手写字体,而且我的名字昭然其上。


多少年都没有收过私人信件了,朋友间联系或一个电话,一条短信,至多发个电子邮件。我拆开信封,里面这样写到:


“主任:

您好!见字如面,近两年身体工作可好?回想去年六月一别,不想竟把你我暂时的分离变成了长时难以谋面,把屈指可数的咫尺之遥变成了天涯般之距,把咱们彼此关系阻断成了云泥差别。”


然后另起一段说:“我是陈钟。......”


其实,在我没看到这个名字时,从那熟悉的字体和半通不通的行文方式,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而一年多来,我几乎要把他忘却了。


他在信中说,自己离开这里之后,父亲便因胃癌去世,留下了九万多元钱的债务。而自己原先的病情基本康复后,又罹患神经性耳聋,且“多方治疗,皆不理想”,数叨了大约一页多的种种苦楚,最后写到:


“只是在利弊衡量之下,更倾向于找份工作赚钱,以应对现实和稳住现实。能够想象得出,自从我走了之后,你的担子更重了,工作负荷更大了,工作量更密集了。想了许久,觉得我自己除了继续从事写稿熟路驾辕之外,现实生活中处处举动都与农村生活的需要格格不入。毕竟,自己不愿就此做一名随水逐流的仙云野鹤,所以再三思虑之后,也只有鼓起勇气向你伸出求救之手,看能否再到咱们单位工作,以走出现今举步唯艰的窘迫境中。”


我沉思半天,想如何给他回信。

 

2.

我是一家单位的办公室主任,统筹并撰写单位的各种文字材料。陈钟曾经是我的助手。


他是一名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会打字,能写点东西,和我们单位领导有一面之缘,于是托了关系安排给我作助手。每月工资六百出头,正好符合当时国家规定的最低标准。


他瘦小,羸弱,面色黝黑,其貌不扬。烟抽得很凶,每天至少一盒以上。烟因为廉价,所以刺鼻,个人又不讲究,烟灰磕得满电脑桌都是。又不勤开窗户,搞得打字室总是脏兮兮一股难闻的味道,让我进去就皱眉头。


他总是丢三落四的,常把打字室的钥匙忘锁在门里,然后匆匆跑到我办公室和我借用。平常也罢,举手投足的事情,可星期天也是,给我打来电话,手机不开打到家里。我驱车过去,开门,数落他几句,教给他我带钥匙的方法:一条链子拴了系在裤子上,裤带上穿一个钥匙扣挂钥匙,开门时只需把钥匙从扣上取下来,而钥匙还被链子拴在裤子上。这种挂钥匙的好处就是,只要裤子在,钥匙就在,双保险,万无一失。他唯唯诺诺,连声答应,但之后仍我行我素。这样总有四五次吧。


他的生活习惯也很糟,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上午八点多大家都已经上班了,他还在打字室里睡觉。敲门,慌里慌张起床,脸也不洗,打开电脑,站在一旁发呆。说过他几次,仍那个样子。后来才意识到他不是不想起,是睡得太晚实在起不来。而且他放纵自己,不想睡便不睡,等实在瞌睡了才上床。


打字室是一扇铁的防盗门,开门时总是吱呀一响。我自己也有失眠症,晚上在单位值班,好不容易才修得个迷糊劲儿,突然吱呀一声,隔壁铁门一响,把我彻底吵醒了,一看表,已是凌晨两、三点。他肯定还没睡觉,这是上厕所撒尿。


他撒尿也算一件大事。他喝茶很凶,喝水很多,一杯一杯拼命喝,一趟一趟往厕所跑。只要我一进打字室安排工作,还没开口,他第一反应便是往厕所跑,似乎掏空累赘才能工作。


因为这些习惯,我打心眼儿里不喜欢他。


但我很少指责他。

 

3.

我不指责他并不是因为我脾气好,而是觉得他可怜。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找上女朋友。这也成了他自己最大的心病。


他心思很重,不允许任何人当面提及这个话题,否则立即变了脸色,当然也不发作,只是默默走开。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整天闷在办公室里,人也变得越来越敏感。有人进去打印材料,顺便问他一句,陈钟你怎么总不出去玩?再平常不过的话,他却认为是对他没有女朋友的嘲讽,于是立即黑封了脸,渐渐弄得和他打招呼的人也没有。


总是苦闷成愁吧,他也喝一点酒,和厨师老常喝,这算他在单位唯一的朋友。听单位的人说,他们晚上经常喝酒,但我只见过一次。就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下酒菜,翻扑克比大小论输赢,他总是输,一会儿就醉了。开始时,老常邀我一起玩,我笑笑拒绝。陈钟甚至邀请我都不敢,因为酒很廉价,他知道我不会去喝。就如他抽烟时也想让我,但最终没让,这一层心思从他怯怯的眼神和抖抖索索的动作我便能领会。


后来听老常说,他也看陈钟可怜,便想方设法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女孩姊妹二人,她是老大,想把自己嫁出去,让老二赘婿。女孩家庭条件不错,有两套房子。两人轧了几次马路,女孩让陈钟拿一部分钱把家里的一套房子买过来然后二人结婚。陈钟当时未置可否,回到单位后用手机编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发给女孩,在短信里汇报了父亲的病情与家里的经济状况,请求女孩收回要求。女孩立即翻脸不再与他来往。


用一套房子的一部分钱去买一套房子还贴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姑娘,按说这种好事哪里去找,可在陈钟这里就成了难题。细想也是,家里没钱,自己又没朋友,想借都没出路,又不会花言巧语先把姑娘哄骗过来,分手也是预料之中的事。老常还说,自这件事之后,陈钟大受打击,对婚姻不再抱有美好希望,只想快点找个女人草草结婚,“哪怕二婚头都行”。还有,这个陈钟,就会约人家姑娘轧马路,连请人家吃个饭都不会,不吹才怪。


我认为陈钟还不至于迂到这个地步,因为他曾经想要请我吃饭。


那年年底单位开总结表彰大会,有几个临时工表彰名额,我给他争取了一个,他因此得到一册荣誉证书和一百元奖金。一天,我正在校对稿件,他突然说:“主任,哪天我请你喝酒吧,只当那一百元钱没得。”我诧异之后随即觉得好笑,扭头看他一眼,摆摆手:“你能挣几个钱,留着自己买烟抽吧”。他笑笑,又感激,又尴尬。


尽管如此,我仍不喜欢他。因为他名义上是我的助手,但实际上帮不了我什么,为他争取表彰名额只是因为我手下只有这么一个临时工,不给他争也是便宜了别科室的人。

 

4.

临时工是我们这个社会体制产生的一个独特而庞大的群体,他是相对有编制的正式工而言的。通常人们的看法是他们干得多,挣得少,没有薪水之外的其它保障。但事实上有人能够突破我们常规眼光的局限,并以他们的实际表现让我们咋舌甚至让我们自愧不如。我最先供职的单位,那个临时工头儿就比我们一把手之外的任何正式工厉害,包括单位的所有副职,因为他最为一把手所倚重。对临时工的倚重,也是许多单位一把手的用人策略,因为他们替自己办事,一旦发生了问题,最多不过打发了事,不会有更多的后遗症。当然,无论他们有多大能量,也难以从本质上改变他们临时工的命运,他们最为忧虑的是所有体面荣耀不会长久。记得那个头儿一次酒后对我吐真言,他说,能干几天就干几天吧,即使不干也没什么可怕的,怎么说这几年我手里也握了十万块钱。十万元钱,现在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而他和我说这话时我的工资才四百元钱,而他的工资才二百元钱。这个数字足见他的能量。而这般幸运的临时工在我后来辗转的几个单位中至少见过两三个。


陈钟也是一个临时工,但无论从现状和前景,他都不会有这样的荣耀,因为连同是临时工的通讯员也捉弄他。


他除了帮我打字写些小材料外,通讯员有事外出或请假时,也偶尔被领导安排去接听电话,收发传真。后来通讯员尝到甜头,也找到管理上的破绽,便欺侮他的老实,老是骗他替自己工作,还假奉领导的名义,然后自己溜号去玩,搞得陈钟怏怏不乐,还没有办法。他对我还是比较信任的,便找我诉苦。他谈起以前的工作经历,在另一家单位写材料。他说,在那儿我就是光写材料,不安排我干其它“杂七杂八”的事情,语气中带出对现状的不满。


其实,对于许多事情,他未必象常人想得那般糊涂,只是嘴上说不出,或不愿说,更做不出。他还对我谈了一些别的,足见他懂得人情世故。他聊起他们原单位的会计,说虽是办公室的科员,却不受办公室主任管,只受局长节制。在这里他用了“节制”一词;他说厨师老常和老赵,“别看两个人住一个屋,其实是貌和心不和”;他还讲了自己和领导间的一些事情,讲到某个细节时,他解释说:“我其实是讨好领导。”他居然知道“讨好”!


对于所谓“杂七杂八”的事情,我看得出他有抵触,甚至对我也是。比如有时我让他打扫我办公室的卫生,他总是乘中午或晚上无人时去做,偷偷摸摸的,仿佛怕人看了笑话。而别人就没有他这般忸怩。这是一层,另一层是干活确少必要的机灵气儿,指一堆,吃一堆。我说陈钟把地拖一下,他果真只把地拖一下;我说陈钟拖一下地抹一下桌子,他肯定只干这两样事情。有一次我说,你把电脑桌下面的搁板也抹一下吧,实在太脏了。他果然只抹了一下搁板,对旁边的茶几无动于衷。


我安慰他一番,自己也陷入矛盾之中。其实,领导安排他干其它事情是经我同意的,我完全可以帮他顶住。问题是,他完全不能胜任本职并令我满意,我袒护他又有何道理?而他闲着又有何用?我想把这一层道理讲给他听,又怕伤他自尊,于是轻描淡写应付他几句算了。

 

5.

还有让他更糟心的事情。


单位实行工作业绩考核制度,实际上是变相给大家增加一点工资之外的补助。对于临时工,单位划分为两个序列:一个序列是从事一线工作的,这部分人参加考核;一个序列是从事后勤工作的,这部分人不参加考核。陈钟被划为后一个序列。


而陈钟自视甚高,认为自己从事的工作比一线工作更有意义,有价值,有身份。问题是单位不认他这个。第一次考核时,财务科造好表后让他打印并核算总额,核算好让领导逐页签字,然后到财政结算中心审批。审批时,结算中心的工作人员说里面的数字全部算错了。我想这是陈钟气急之下的结果。把表重新拿回来,财务科的同志给了我,由我安排让陈钟重新制表并校对正确。陈钟算好后,我问他这次没错吧,可不敢让领导签第三遍字了。他说不会有错,我信了他,想也不会有错,于是又找领导逐页签了字。送到财务科,会计不放心,自己算了一遍,恰恰又错了。会计也可怜他,这次没有再返工,错的数字用手工改过来然后盖了单位的公章,我们共同袒护了他一次。自那之后,考核都是我亲自制表核算。


但我还是婉言批评了他几句。他顺着我的话题又提起考核的事情,他没有说自己对领导的决定不满意,只说其他几个未参加考核的临时工如何如何不满。但之后,在一个晚上,领导值班时,他找了领导要求到一线工作。领导没好气,也明白他的意思,便反问他,陈钟,你来到这里也有大半年了,写过几个东西?在报纸上发过几个东西?陈钟嗫嚅道,平常稿子主任自己都写了,也没给我安排什么工作。迟疑一下,又补充说,报社发稿需要活络关系,得有经费才行。领导冷冷地看他一眼:经费是你考虑的事情吗?没再理他。他心怀忐忑出去了。


第二天,领导和我说了这个事情,我笑笑,没多说什么。随后,陈钟也大致和我讲了这个事情,只是和领导所言相比略去一些细节。从陈钟的谈话可以听出,他也知道领导对他不满,所以决定奋发图强了。他计划从报社发表稿件下手改变领导对他的印象。其实,陈钟说得也有道理,媒体确实需要活络关系,稿件好坏还在其次。问题是,也不是我挑剔,他写的稿子确实糟糕。之前,他也向媒体投过稿,并且署名时把我排在前面,我说大可不必,当然这些稿件也没有发表。这次我和他郑重声明,他投的稿件不能再署我的名字,可隔过我直接经领导审核。


我说,我不邀功,不担责。

 

6.

我之所以在文章开头大段引用他的来信,就是想以最直接的方式展示他的文笔。可以看出,他的基础不算太坏。


比如我试用他写的第一个材料,虽不能说无懈可击,但几乎可谓行家里手。当时我就想,有这么一个人帮忙,大小材料我几乎不用自己动手了。但高兴过早,从第二个材料开始,便不忍卒目。先不说行文磕磕绊绊,壅塞不通,遣词似是而非,词不达意(以上引文可窥见一斑,但这算是好的一次),到处可见的错别字就让人心生怒火,而且许多错别字是打字所误,稍一检查就能察觉。我说过他几次,也未见有多少改观,于是懒得用他。而且,他的这种东西还很难修改,有时修改比自己写还要费劲,干脆不如亲自动手算了。


但他浑然不觉,还给我找麻烦,经常未经我安排写一些简报信息,内容完全空穴来风,让我无可奈何。我婉言劝告过他几次,但他仍旧那样。


后来,我终于明白告诉他,非经我安排,自己就不要写什么东西。说过之后,怕伤他自尊,便安排他写了一个东西,是一个关于“发展与环境”的征文,这是上级部门布置的必须完成但可以应付的任务。


等他拿给我看时,我挥一下手说自己不看了,让他直接给报上去。他悻悻地扭转身就要出门,我突然意识到如此对待他似有不妥,便又要过稿子来看,结果让我大吃一惊。


这个征文好得出乎我对他的意料。


他写了自己少年时代故乡的山清水秀,以及和小伙伴们的快乐成长。后来,村子里突然发现了煤炭资源,随即一个个黑煤窑星罗棋布。他求学在外,他的伙伴们早早辍学却靠下煤窑发了财,发了财的伙伴们吃喝嫖赌,玩乐人生,而他空怀一肚知识求职无门。对比之下,他父亲恨恨地说:“早知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学是这个样子,当初不如送你下煤窑。”然后,他写了掠夺性采矿对环境造成的破坏,以及金钱、物欲对村民道德造成的普遍冲击。


我说他写得好不是说他紧扣住了主题,而是他写出了他的真情实感。我为他能够认识并写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现实而震惊。而且,用词是那么恰当,感情是那么真挚,行文是那么顺畅。

 

7.

那段时间正好很忙,材料一个接一个地催要,我一个人顾不过来。正好自领导和他谈话后,他工作劲头正足,只是一时未见什么成绩。他也偶尔向我谈一些工作上的想法,想博得我的支持。见他这样,更由于他的那篇文章,我起了恻隐之心,于是开诚布公谈了我对他的看法。


我说,你一是写作上存在问题,二是工作态度问题。这两个问题合到一处,就是你能否适应我的问题。首先,我明确指出你写作上的缺陷:一是拖沓,能一句说完的非要写成两句,能利索收尾的非要拖个尾巴;二是磕绊,语意不顺畅,疙疙瘩瘩得让人不忍卒读;三是牵强,辞不达意,生拉硬扯,胡拼乱凑。其次,是你的态度问题,一个三五百字的小东西,里面的错别字能找出三五十个,这是任何人不能容忍的。


还有一层我没有说出,也永远不能说出,就是他确实缺少常人应有的机灵。连传达室老孙背后都说,别看他陈钟是个大学生,全单位数他最笨;他的朋友厨师老常则说,陈钟也怪了,简直迟钝得厉害,他每天在厨房吃饭,碗筷就堆在柜子里,但吃饭时总跟在我屁股后问我‘常师傅给我拿个碗吧’。


这个我也有领教。比如那天,上级业务部门发来一份传真,要求上报纪律作风整顿总结,传真落具的日期是七月六日,要求七月十日前上报。这些务虚的工作,材料报过去也不会有人细看,只要有就行,大凡这些工作我便安排他去做。稿子写好后送过来,第一句就让我傻了眼:


“我单位七月六日收到上级通知后,迅速召开会议对纪律作风整顿工作进行了安排部署。”


我的天,整顿工作已进行了三个多月,阶段性工作总结也已安排他写过好几次,他怎么能把七月六日作为整顿开始的日期呢?


我的措辞比较严厉,原想他脸上会挂不住。没想到他很谦虚,他说从来没人指出他存在的这些问题。他希望我能帮他改正,但现在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些部位,要我以后不要直接在电脑上给他修改稿子,而是输在纸上用笔划出来。话到了这个份上,我也推心置腹地和他讲明一些做人处世的道理。他咬着嘴唇,不住地点头。我当即输出他刚写的一份稿子,刀削斧凿修理一番指出其中症结,他也心服口服。


这样磨合了一些时日,他的稿子比往日有些改进。经我建议,领导决定让他参加考核。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眼睛亮了一下。

 

8.

一天傍晚,大家围坐在厨房门口,端着碗扒拉着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筷子朝陈钟一指:“乔家雷自杀了。”唬得一向闷声不吭的陈钟唰地从马扎上站起来:“真的?真的?!怎么会?怎么会?!”刚塞进口里的饭也忘了嚼,满脸满眼都是惊愕。


大家很少看到他如此丰富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直到有人打趣他,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起来。


乔家雷是一名记者,业务上与我们有点联系,与陈钟认识得早,我是后来通过陈钟才认识的。


我讲了乔家雷自杀的原因和经过:夫妻长期不和,那天喝了点酒回家较晚,敲门,妻子不理会,于是想不开,跑到地下室割腕自杀了。然后我说,人啊,非要结什么婚,一个人多痛快,也不至于把命搭进去。眼睛朝着别处,其实是说给陈钟听的,也意有所指。


陈钟迅速接住我的话茬:是倒是,可一个人只有经历了才能明白,问题是不经历怎么能明白。说得认真,拗口,又犯点书生的呆气。我心里一笑,而旁边真的有人笑起来。


一周后,陈钟进了精神病院。

 

9.

他住院之后,我翻拣他办公桌上的稿件、材料,突然发现了他患病的证据。


那是一张白纸。对这张白纸,我记忆犹新。


那天下午,我让他填一张表格,表格需要到网上下载,但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网络一直连接不上。我说不行先放放吧,他脱口便说,误不了的。往常我安排什么,他或闷头葫芦,或慌慌答应。那天听他的语气,好像当时不耐烦去做这个事情,这多少让我狐疑。


我起身,从电脑旁过到他的工作台前,见一张干净的白纸上写着一个女孩的名字和一个手机号码,字很漂亮。陈钟平常写的字,我是不大喜欢的,字的笔画之间过于壅塞,给人一种小气猥琐的感觉。但他专门写的字,如果再把字号放大些,总体看上去还是蛮漂亮的。这个女孩的名字就写得超乎寻常地漂亮,我一时怀疑是否出自他的笔下。


我笑着问这是谁,怕他起疑,说和我一个同学的名字相同。他说,这么巧啊。迟疑一下答道:一个朋友。我哦一声,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过去和他要表格。敲门,他不开。隔着窗户玻璃往里瞧,见他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办公室里。我再敲门,他慢腾腾过来,打开门锁。他穿一件明显见脏的白衬衣,不仅下摆没塞到裤子里,扣子也没系全。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目光呆滞。我问他要表格,他没理会我,自顾走到那边坐在床上,我感到有点异常,赶紧叫几个人过来,大家都肯定了他的异常,于是赶紧给他家里打电话,随后把他送进医院。


我发现,那张白纸上面除了女孩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外,赫然增添八个大字:


“祸从天降,悲从中来”。


我翻看一下电话机上的来电显示,当晚九时,这个号码在电话机上出现一次。


他患病的原因似乎不言而喻。

 

10.

即使是我,也认为他的患病与我们单位毫无关系。所以后来他母亲来找我们领导寻求经济支援,单位虽补偿了他一点,但态度比较强硬,一方面固然显示我们“难得的”的人道主义,另一方面主要是怕她得寸进尺。


她母亲泪眼婆娑,一再把领导的话语打断并把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话抢先端出来,无非解释此行的目的不是不讲道理的“讹诈”,只是家里经济确实困难,陈钟的父亲本就患了癌症捱日子等死,又摊上陈钟这档子事,迫不得已才来求救。她说,陈钟好赖在这工作过,这就算他的一个家,您们只当可怜他帮他一把。


问题是我们单位的临时工比正式工还多,凡事不能开了先例。领导讲明道理,我又在旁详细作了解释,她才抱着陈钟的被褥离去了。


在此之前,也就是陈钟住进精神病院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他突然从医院跑回了单位。她母亲死活没能把他拉走,只好在打字室看护了他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上班后,她母亲见我,说医院也住不起了,就让陈钟回家养病吧。


我去办公室看陈钟,仍是那副呆滞的样子。他认出了我,朝我笑笑,但已经不能与人正常对话。

她母亲拉我出去说,我知道陈钟这个样子不能上班了,可我知道他的心思,不愿回家想留到这儿。但我们也不能赖住你们啊。一会儿我再劝劝他,麻烦您安排个车把我们连带他的东西送回去吧。


她的话正中我们下怀。陈钟患病后,领导已决定对他不再留用。但顾虑他再受刺激,便勉为其难一直给他保留着这份工作,包括工资。


我安排了车和司机,她母亲收拾他的东西往车上装,陈钟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最后卷被褥的时候,他突然和母亲争夺起来,双手压着被褥死活不让抱走,眼泪登时涌了出来。


她母亲心软了,又把我叫出去说,我哄他回去给他拆洗被子,看来他不大相信。要不被褥先放这儿吧,过几天我一个人来抱走,不会麻烦您们送了。


于是,陈钟留下被褥并带走了办公室的钥匙,以此拴系着有一天能够重返这里的希望,极不情愿地跟着母亲回到了他很少回去的农村老家。


等她母亲再次来取被褥并寻求单位救济时,也没能把办公室钥匙给带过来。


据她母亲说,是“死活不给”。

 

11.

接到他这封来信,我才知道了他后来的一些境况。不知老天爷为什么总是喜欢雪上加霜,在这个时候夺去了他虽说早已患病的父亲,又给他添上一个神经性耳聋。


年关将至,单位例行组织扶贫帮困活动,我们在摄像机和镁光灯下,将事先准备好的慰问品和慰问金送给了许多我们不认识的人,但没有人想起陈钟。我原先准备请示领导将陈钟作为扶贫对象,但又放弃了,因为我了解他,凭他目前的境遇,虽说也许真的需要这点救济,但他决不想使自己成为某则应景新闻的主角,这会严重伤害他的自尊。


甚至,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我还是不知道如何给他回信——我的任何可能回复,都会使他的一线希望变为绝望。


然而,我眼前老是晃着他这个人,还有他拿走的那把明晃晃的钥匙。【2009-1】


*张暄,1976年生,泽州县人,警察,二级警督。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散文学会理事,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晋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字见于《散文》《天涯》《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山西文学》《黄河》《啄木鸟》《清明》《中国散文家》《都市》等刊,多篇作品入选各出版社年度选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病症》、散文集《溯》《卷帘天自高》,2017年,荣获首届“孙犁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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