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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推荐】 勇气号战舰 齐克勒/文 《推理》2013年9期

 heaven张君峰 2018-07-06

  

 齐克勒/文 逐光光/图 

 

  

  序章 得到嘉奖的勇气

  

  1942年8月9日凌晨,位于瓜达卡纳尔岛的美国海军遭到重创:在这场日后被称为“萨沃岛海战”的短短90分钟的战斗中,美国海军遭到日本海军的夜袭,所有作战舰只几乎被完全摧毁。

  当时正在为岛上的海军陆战队运送给养的庞大运输船团尚未卸货,如果这支无武装运输船队遭受打击,那么已经上岛的数万名美军士兵将失去必要的弹药和食物,从而面临着全军覆灭的命运,太平洋战争的历史也许会被改写。

  但是美军一艘小小的驱逐舰却挡在了日本舰队与运输船队之间,以非凡的勇气与数倍于己的敌人周旋,严重消耗了对日军来说最宝贵的时间,迫使日军没有达成目标而撤退。

  这艘船就是吨位不足2000吨的“考里奇(Courich)”号驱逐舰。与此次海战的其他美国战舰不同,只有它的名字——他们更愿意念做“勇气(Courage)”号——被美国海军,甚至整个美国一致颂扬。“勇气号”战舰成了这场堪比“珍珠港事件”惨败的唯一亮点,它的英勇行为犹如黑夜中的火炬,鼓舞了同盟国将士们的士气。夜战或许是日本人所擅长的,但是只要有勇气,夜晚不再是日舰横行的庇护所。

  从此之后,太平洋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日美胜负悬殊的战果。

  它的最后一任舰长,吉斯少校,因此获得了象征最高荣誉的“总统特别嘉奖优异服务勋章”。他的遗孀选择了将勋章随棺材一起下葬,但是他的尸体却没有。英雄的躯体还留在战舰上,留在他心爱的大海中。

  

  插曲一

  

  ——嘿,帕特里克,你知道吉斯和他的“勇气”号吗?

  ——当然,整个海军无人不知。他一个人力挽狂澜,挽救了陆战一师。

  ——是挽救了他们的补给,不过也差不多。你觉得吉斯怎么样?

  ——非常勇敢。我猜你给我打电话不是只想聊聊他人吧?

  ——你说对了。有个家伙跳出来说,吉斯连听见独立日的鞭炮声都会吓得尿裤子。

  ——这是个言论自由的国度,随便他怎么说。但是如果他是海军,那就罚他一辈子都不能上岸。

  ——他的确是个海军,还是个军官。这个家伙以前在老吉斯手下服过役,他讲的吉斯的笑话都够出本书了。

  ——你指望我干什么?把他扔进荷兰人的鬼船上?①

  ——恰恰相反。我要你派个人去调查一下,他说的是不是事实。

  ——是我耳朵聋了还是你疯了?他在诋毁美国海军,你竟然还要我找人证明他是对的。

  ——他来自美国最有传统的家族之一,而且他还在将军的酒会上弹钢琴。将军虽然觉得他的笑话很有意思,但是与其让他逢人便讲,不如一次性弄个水落石出更好。

  ——那就派我这最有能力的调查员……

  ——将军尊重他和他的家族,但是也觉得海军目前士气并不高昂,亟待一位英雄提振士气,何况我们现在有个现成的。如果戴尔少尉说的只是笑话,大家完全可以付之一笑,只是当做晚餐后的余兴节目。

  ——杰森怎么样?

  ——“土豆”杰森?就是那个为了寻找丢失的半盎司马铃薯翻遍整个后勤基地,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的杰森中尉?

  ——威名远扬啊。对,就是他。

  ——好主意。不过我觉得他有点太爱钻牛角尖。

  ——那没关系。等他调查完,我们大概都登上日本列岛了。

  ——但是你最好提醒他,尽快提交报告,至少是阶段性的。对将军和少尉都有个交代,一个合适的交代。

  

  第一章 发表异见的勇气

  

  杰森中尉接到了来自于海军情报处上级的通知,据说命令来自于相当高的层级,让他去调查一位死人。这次的死亡没有凶手,也没有手法,更勿论动机。所有人都知道吉斯少校死于日本人的炮弹之下,唯一的悬念只是炮弹是来自于203毫米炮还是127毫米炮。

  他怀疑自己接到这样的命令是由于自己的工作不力,但他同时也怀疑,调查一位如此著名的军官也许是因为自己能力出众。带着这样的疑惑,他见到了戴尔少尉。

  戴尔少尉的军装似乎提前浆过,咔叽制服非常合身,军衔上的星星铮光闪亮。与珍珠港里随处可见的邋遢水兵比起来,他显得过分庄重。“戴尔少尉向您报道,长官,很高兴见到您。”他向职位只比他高一阶、但年龄却大出许多的调查官立正敬礼。

  少尉看上去不超过25岁,他大概刚刚从军校毕业就赶上了世界大战,从来没有享受过平民生活。至少杰森中尉还在太平岁月中渡过了几年,直到战争爆发时被重新招募。“随便些,戴尔——戴尔少尉。”他一边回礼一边说。

  “是,长官。”看来自己的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我们只是随便聊聊。”杰森中尉安抚着谣言的发起者,“我听说了很多关于你对吉斯少校的评价。”他有意识地顿了顿,趁机观察一下对面的问询者。

  戴尔少尉露出了微笑。“我曾在他手下待过,长官。”

  “在‘考里奇’号上?”中尉问道。

  “是的,长官。只有几个月时间。等驱逐舰离港——去战场——的时候,我被调到了岸上。”

  少尉没有继续讲述自己的军事生涯,从杰森中尉来之前听说过的情况来看,少尉的父亲的确有着不同凡响的影响力。根据海军条例,所有军官必须上舰服役一段时间,但只有微乎其微的幸运儿才能在那结束之后立刻回到岸上。“这几个月很难熬吧?”

  “还好,我承受住了。”戴尔少尉的舰上生涯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回忆,“我有时候会怀念阿什利舰长,但是我肯定不怀念吉斯舰长。”

  “阿什利舰长是什么时候离开‘考里奇’号的?”

  “1942年1月,阿什利舰长被调回海军学校,据说教授反潜课程。吉斯舰长是那个时候接任的。”

  那个时候美国刚刚经历了珍珠港的惨案,被迫加入了战团。由于战争准备不足,缺乏军官储备。军方不得已抽调了很多有经验的军官去军事院校当教官,为将来培养更多的后备军官;与此同时则将一部分处于二线的军官提升至一线,来填补空缺。阿什利少校不幸或有幸离开了战舰,而吉斯少校则恰恰相反。吉斯少校之前只当过近海补给舰的副舰长。

  “那么你呢?”

  “1942年5月,长官。”戴尔少尉避开了至少两次战略决战。

  “我看过你的档案,不管是阿什利舰长还是吉斯舰长,他们对你的评价还不算糟。”每个海军军官都拥有一份关于自己的白色卷宗,上面记录着他们的考评分数,但直接影响他们前途的则是来自主官的文字描述。如果不从数字而从文字上看,戴尔少尉离开军舰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少尉耸了耸肩,说:“我想吉斯舰长不怎么喜欢我。”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你才愿意拿吉斯舰长开玩笑。”

  “那不是玩笑。”戴尔少尉露出了怒容,“每个人都只说我的笑话很有趣,他们从来不相信这就是真的,有人甚至建议我去给百老汇写喜剧剧本。他们对我说,你很有幽默天赋;却从来没有人对我说,你的舰长是个白痴。如果我说海军里就是有这样的家伙,他就说我玩世不恭。他们相信报纸和广播里的一切,甚至连广告都信,却把我——我可是亲历者,我在他手下待过好几个月——当做一个丑角。他们中间有军官,军衔也都不低,可是我一开口,他们就大笑。只是笑而已。”他说话时激动得手舞足蹈,停下来之后,却又恢复成了一名拘谨的海军军官,“很抱歉,长官。我并不想这样。”

  “没关系。”杰森中尉等他冷静下来,才继续发问,“我也是海军军官,我相信海军的简报,还有言论自由的报纸。他率领‘考里奇’号,现在常被称为‘勇气’号,在那天晚上阻挡了日本人。没有批评,没有负面新闻。和大部分美国军人和美国公民一样,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如果你愿意,我想听听你说的。”

  戴尔少尉等了一会儿才回答:“他不会这么做。‘勇气’号……勇气,是他最缺乏的。”

  杰森中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戴尔少尉讲了一个不那么有趣的故事。

  

  “考里奇”号驱逐舰曾经在珍珠港外海进行例行反潜演习。演习过程中,大海掀起了波涛,将战舰推得左挪右摇,不停颠簸。当时舰长在舰桥上指挥战舰,他命令继续按原计划向演习的主力战舰靠拢。在移动过程中,风浪逐渐加大。巨浪来自于战舰的左舷,一度驱逐舰倾斜角度超过30度,人如果不依靠其他物体辅助,几乎都无法站立。副舰长哈克上尉建议立刻转向,让舰艏垂直正对浪涛,迎浪而上,避免战舰侧翻。但是舰长拒绝了,他认为风浪还可以忍受,只要稍微加点速,就可以很快驶出风浪区,还能按时和舰队汇合。

  在这种情况下,提升航速非常困难,毕竟水手们站不站得住都成问题。副舰长再次建议,调转舰艏方位。如果过一阵风浪更加汹涌,转向就会更困难。副舰长哈克上尉在入役前担任过远海捕鱼船的船长,他认为现在是改变航向的最后时机。

  舰长既没有接受建议,也没有否决,他只是沉默着。这时一个浪头打了过来,溅出的海水涌进了舰桥里。被海水击中的吉斯舰长突然只字不提就离开了。等了几分钟仍不见舰长踪影,哈克上尉下令转向。战舰在怒涛中艰难地调整位置。下一波巨浪来袭的那一刻,戴尔少尉感觉就像坐过山车一样,身子随着脚下的甲板一跃而起,一直涌上了巨浪的顶峰。他相信,如果不是哈克上尉及时转向,那么这艘和大海相比极为渺小的驱逐舰就会被巨浪掀翻。

  “考里奇”号最终延迟了两个小时才到达预定位置,演习指挥官对此非常不满。为此,吉斯舰长在舰上的军官会议上宣称,如果不是因为各级官兵训练不精、能力水平有限,他们完全应该如期到达。为此,他决定在回到港内休整期间,安排额外的训练,由副舰长主持,舰上的所有人均不得离舰,除了他本人。吉斯舰长享受了一周的岸上幸福生活,而其他八名军官和一百零二名水手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军舰上的将士迈着欢快的脚步离开。

  

  “吉斯舰长不愿意承担责任。这是你的意思吗?”听完少尉的故事,杰森中尉追问道。

  戴尔少尉摇摇头:“不仅仅如此,长官。他还擅离职守,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离开了指挥位置。”

  “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长官。但是他回来的时候,穿上了救生衣。离开前,他可没穿着。”

  杰森中尉思考了一会儿。在戴尔少尉的档案中,吉斯少校对他的描述是这样的:不能及时响应指挥官的指令。如此想见,少尉对少校的评价如此之低也是有原因的,在舰上时,他们就合作不怎么愉快。军舰上的空间狭小,人员密集,而且流动性低。他们只能挤在罐头大小的地方,不但时刻面对阴沉不定的大海,还要提防随时来袭的敌人,而且眼前的人们也经久不换。他们心中充满了烦躁和不安,在这种情形下,一旦对舰上的某个人产生憎恶感,就很难消除,有时一生都怀恨在心,即使是在离开了军舰很久之后。

  “当时你在舰桥吗?”这个故事也许是道听途说的,为一件小事添油加醋是军舰上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娱乐节目。

  “是的,长官。我是当天的值勤军官。”

  “那么你把整件事记在航海日志上了吗?”

  “是的,长官。”

  “非常好,戴尔少尉。”杰森中尉想也许可以查到日志的副本,看看当天的情形是否像他说的那样。“当时舰桥上除了副舰长和你,还有其他人吗?”

  “有,长官。当时还有航海长和通讯官。”

  “我还能找到他们吗?”

  “我想……”少尉欲言又止,“恐怕不能了。那天晚上,他们都在‘考里奇’号上,长官。”

  “你还知道有哪位以前和你在‘考里奇’号上共事过,也曾在吉斯舰长手下服役过的军官吗?”

  “我曾经在珍珠港见到过格里格中尉,长官。他当时是轮机长。”

  “他的地址?”

  “军官医院,长官。他的双腿……被截肢了。‘萨沃岛海战’爆发时,他也在舰上。”

  “非常感谢,戴尔少尉。”他起身准备离开。

  “我才是,长官。”戴尔少尉急忙说,“您是第一个认真听我说话的人,其他人只是拿我打趣罢了,他们不相信我的话。有时我觉得人们一旦相信了什么,就听不进去别的声音;如果你反驳他们,他们就把你当做异端。以前他们是用火刑来惩罚异端的,现在更糟了,他们用俏皮话。”

  杰森中尉礼貌地笑笑。有人建议他去写喜剧,这个建议真不错。

  

  插曲二

  

  杰森中尉的报告节选:

  ……戴尔少尉所述或出于对吉斯少校的不满所致。“考里奇”号的演习事件在海军内部有记录,其失误被归结为训练不足。关于舰桥上发生的事情,航海日志上仅有舰长的提速命令和副舰长改变航向的指示,未见双方争执和舰长中途离开的记录……

  

  第二章 做出抉择的勇气

  

  杰森中尉带着鲜花和威士忌来到了军官医院。格里格中尉见到访客后惊喜万分,他不顾护士反对,强烈要求坐着轮椅去外面晒太阳。杰森中尉推着格里格中尉离开病房来到了草坪上,后者已然按捺不住。

  “嘿,趁着没人,快把瓶子给我。”格里格中尉低声招呼道。他一把接过瓶子,拔出瓶塞,大口吞了一口,“上帝啊,我上一次喝酒还是在大夫给我截肢的时候。他们说没有麻药了,就给我喝了点医用酒精。真带劲。”他最后的形容词绝对不是用来描述截肢手术的。

  杰森中尉一边替他监视往来的医生和护士,一边简述了自己的来意。

  “吉斯舰长是位要求严格的军官,他有时的确不近人情。”格里格中尉回答说,“戴尔少尉只见过两位舰长,如果他像我一样,他就该觉得见怪不怪了。”

  “你是指吉斯舰长在演习后增加训练吗?”

  “我是说,海军就是一个大齿轮,如果你没法改变它的旋转方向,那你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跟着转。”

  “你愿意更详细地解释一下吗?”

  失去双腿的中尉又喝了口威士忌。“海军有指挥系统,每艘船也有。舰长就应该负责指挥军舰,除非他不在了。如果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应该当舰长的话,那什么船都开不动了。”

  “谢谢你的解释,格里格。”杰森中尉忍不住微笑着,“所以你认为当时戴尔少尉有点反应过激了?”

  “反正船没沉。”中尉不在乎地说。大概是怕引起误解,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在珍珠港外。”

  “那么在瓜达卡纳尔呢?吉斯舰长是不是称职?”

  “那要看你站在什么角度上了。”格里格中尉指了指自己已经不存在的小腿,“要我说,他太称职不过。”

  “很抱歉,格里格。”

  “比起那些丢了命的家伙,我幸运多了。”格里格中尉四处看了一眼,然后仰头喝了一口,“那时我离开了舰桥,去下边看看锅炉炸成什么样子了。”

  “你是怎么受伤的?”

  “我也想不起来了,就记得有声爆炸。反正不外乎是炮弹,要不就是鱼雷。谁知道呢。”

  “多谢,格里格,你还需要休息……”已经得到了答复,杰森中尉觉得没有必要再耽搁下去了。他准备告辞。

  “快坐下,你不能就问这么点。”格里格中尉伸手去拉他,“如果护士看见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这儿,她非让我回病房不可。回了病房,就彻底和酒精绝缘了。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再问点什么。”

  “那你不妨给我讲讲8月9日的战斗。”

  格里格中尉感激地咧嘴一笑:“那可说来话长。”

  

  爆炸声传到“考里奇”号上时,正在执勤的哈克上尉和格里格中尉还以为是日本潜艇袭击,但从火光闪烁的位置来看并非如此:炮火是来自水面以上的,而非水下。哈克上尉立刻叫醒了正在睡觉的舰长吉斯少校。吉斯舰长先是发出了全舰一级战斗警报;同时发出电报,向他所隶属的南区旗舰“芝加哥”号询问,是否需要支援。

  当时的“考里奇”号离战场还有十海里之遥。它奉命守在运输船队附近,提供反潜支援。南区还另有两艘重巡洋舰和两艘驱逐舰负责对海支援,其中旗舰就是“芝加哥”号重巡洋舰。

  “芝加哥”号并没有给予答复,因此吉斯舰长判断,可能是日军的飞机进行夜间空袭。前一天晚上曾有日军飞机夜袭,但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而他们看到的火光只是战舰的防空火力。因此少校取消了战斗警报,恢复舰队总司令克拉奇雷少将规定的二级战斗值班状态,让船上一半的人到吊床或是在作战位置附近休息。回去睡觉前,少校特别叮嘱继续执勤的格里格中尉,当晚无论发生多么微不足道的情况,都可以随时将他叫醒。

  大约50分钟后,“考里奇”号收到了来自于北区的明码电报:南区全军覆没;北区陷入苦战,被全歼仅仅是时间问题。日军舰种及数量不明,但可判断至少拥有重巡洋舰以上舰只五艘。即使这个数字减少几倍,仍然是区区一艘驱逐舰无法对付的。更坏的消息是,下一步日军舰队极有可能向运输船队发起攻击。

  身穿救生衣的吉斯舰长被唤醒,全舰也发出了战斗警报,同时驱逐舰的速度提高到全速,期间军舰不停地做着各种机动动作。从完全没有准备到全速需要很长时间,这段时间舰长离开了舰桥,去所有舱室检查战备状况。他离开前将指挥权移交给副舰长哈克上尉。格里格中尉按照规定,在航海日志上记录下这条命令。

  和其他遭到攻击的美国舰只不同,“考里奇”号驱逐舰提前做好了战斗准备。它小心谨慎地避开日军的侦查,隐藏在礁石的阴影里,等待着敌舰来袭。当开着探照灯的日本巨舰出现在“考里奇”号的射程里,驱逐舰上的六门5英寸大炮发出了怒吼,炮弹接二连三地爆炸。至少有一枚炮弹命中敌舰,因为探照灯突然熄灭了。失去了光线的日本人陷入混乱,他们的主炮口径虽然比驱逐舰大一倍半,射程也远数倍,但是只要找不到目标,他们就没法射击。

  哈克上尉的战术发挥了作用。那艘大船全力向后倒,试图撤出战斗。驱逐舰上的美国人还没来得及发出欢呼,第二艘、第三艘……数不清的船影就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中。日军虽然不知道“考里奇”号的具体位置,但是他们的火炮数量更多,覆盖面积更大,于是日本人对着它的大概方位一阵乱射。战舰在炮弹激起的水柱中穿梭。就在这时,一个锅炉发生了爆炸,不是被击中,而是由于长时间满负荷工作。战舰的航速迅速下降。格里格中尉冲出了舰桥,奔向事发地。

  还没来得及找到锅炉的问题所在,他就感到军舰一阵剧烈晃动。由于身处机器的喧闹之中,他没有听到爆炸声。但是凭感觉,他知道军舰被击中了。他跑到了甲板上,看到舰桥上燃起了大火。他没穿防护装备,不可能冒着烟冲到舰桥里面查看情况。

  大火点亮了“考里奇”号,也给日军的大炮找到了目标,炮弹接踵而至,转瞬间这艘小小的驱逐舰就多次被命中。可是战舰还保持着原来的航向,没有做任何机动,而是沿直线航行着。这样太容易被击中了,必须改变航向,格里格中尉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战舰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指挥系统已经瘫痪了。

  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自动成为了“考里奇”号的指挥官。

  

  “你在军校里学过那个倒霉的法国少尉的案例吧?”格里格中尉不忘抓住任何机会牛饮威士忌。

  在风帆时代,一艘法国战舰在海战中被击中,指挥链上的所有人都失去了指挥能力,当时指挥室里只有一名刚刚服役,没有任何战斗经验的临时少尉幸免。这个孩子冒着生命危险把几乎所有的军官都救出了火线。但是等战斗结束,他立刻被以“身为指挥官,临敌擅离战斗岗位”的罪名送上了军事法庭,并被判处有罪。他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就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有被绞死。每个海军军官都学过这个案例。

  看到调查官点了点头,他继续讲了下去。

  

  格里格中尉指挥战舰的能力根本比不上他的前任,更何况军舰当时已经多处受损,步履蹒跚。

  一枚鱼雷击穿了水线以下的装甲,大量海水灌入舰内。损管部门请示是否关闭水密仓,他犹豫了。如果他关闭了3号水密仓,那么轮机仓的人员就很难撤出来,等待他们的命运只剩溺水而死一条路;如果他不同意,那么战舰就必将沉没。他处在两难的境地中。无论选哪个,都是魔鬼的抉择,带来死亡都是无法避免的。

  考虑了片刻,他下达了作为“考里奇”号指挥官的最后一条命令:弃舰。

  他看着他能找到的每一个人都登上了救生艇,最后看了一眼正在熊熊燃烧的战舰,这才全力奔向了最后一艘救生艇。之后他只记得耳边传来了一声巨响,自己被爆炸带来的冲击波掀到了空中……

  

  “然后我就看到了几个大夫,至少自称是大夫的家伙,塞给了我半瓶医用酒精。”格里格中尉摇了摇手上的酒瓶说,“等我再醒来,两条腿就不见了。更糟糕的是,剩下的那点医用酒精也不见了。”

  “你救了很多人的命。”杰森中尉崇敬地说。

  “也要了不少人的。”格里格中尉口齿含糊地回答道,“只有上帝知道那天晚上我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

  “后来你去舰桥上看过舰长他们的情况吗?”

  “没有。我想最后一个看过他们的是损管部门的佩里上士,他带人去那儿灭火。”

  “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听说他被派到一艘新舰上了,但是我忘了名字。”

  “非常感谢,格里格。”

  “如果你真想感谢我,那就早点把我弄出这个鬼地方。”

  

  插曲三

  

  美国海军作战条例第七条第14款A:……舰长是军舰的最高指挥官,负责下达关于军舰的任何命令……除非他有明确的指示将指挥权移交他人……

  美国海军作战条例第七条第14款F:……当舰长因伤或死亡或其他原因无法履行指挥权时,指挥权将按照指挥链的优先级由其他人员顺次继任……

  

  第三章 忠于职守的勇气

  

  为了寻找佩里上士的行踪,杰森中尉花了点时间。绕了一个大圈子,结果发现他所在的驱逐舰正好也在珍珠港休整。中尉时隔数年之后再次登上了浮在海面上的战舰。

  他在满是油污的甲板上穿行,绕过了坑洼不平的区域,沿着锈迹斑斑的船梯来到了佩里上士的舱室。他低头钻了进去,和上士打了声招呼。

  上士正在床上研读书本,听见声音抬头望去。“你是杰森中尉?抱歉,我正在准备准尉资格课的作业。”他一边说一边爬了起来,“喝杯咖啡吗?不过没有牛奶了。”

  “不,我只是来问问关于吉斯舰长的事情,很快就离开。”

  “请坐,中尉。”上士让出了一点床位,留给调查官坐下,“还需要调查什么?他已经死了,身披荣耀地死去。”

  “只是增加一些对吉斯少校的了解。”

  “吉斯少校是位优秀的舰长,他要求非常严格。”上士考虑了一下,但是没有继续补充。

  杰森中尉追问道:“只有这些?”

  “是的,中尉。不。还有勇敢,当然,勇敢。”

  “你和舰长共事过多久?七个月?”

  “不到七个月——还差一点。”

  “即使是认识时间少一半的人,我也能说得比你多五十倍,佩里上士。”

  “但是我并不怎么认识舰长,中尉。你知道,他是军官,而我,只是个水兵而已。我见到哈弗丁少尉的时候更多,他是损管部门的负责人。如果你需要我来描述哈弗丁少尉的话……”

  杰森中尉打断了他的话。“不需要,谢谢。再多讲一点吉斯舰长。”

  “嗯,吉斯舰长对纪律要求很严格,中尉。他要求每个人,即使是在战斗期间,也要保持军容整齐。他说这样做能够保持士气。”上士等了一会儿说。

  “他会亲自检查吗?”

  “那倒不,通常是军纪官来检查。吉斯舰长很少亲自来我们那里,毕竟他是舰长,每天需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多。呃,军官和士兵并不怎么……来往。你知道的,中尉。”

  “那么8月9日开战前呢,上士?”

  “我没注意。也许他来过,不过我们当时都在忙着做战斗准备。那个时候已经响过战斗警报了,我一门心思都在想我们能不能活下来。”佩里上士想了一下,补充说,“倒是哈弗丁少尉被广播叫到舰桥去了,好像所有军官都被叫到了。”

  “什么时候?第一次警报之后还是第二次之后?”

  “那天晚上发生太多事情了,我记不太清楚。好像是第二次,我记得当时还想,是不是所有军官要一起商量一会儿发生的战斗方案。”佩里上士回答。

  “好的。”杰森中尉点点头,“那天晚上你是最后见到舰长的人吗?”

  “如果你是说尸体的话,中尉,是的。”

  

  佩里上士已经早早准备好了装备,等待时机随时上前进行救援。上士受命带领着损管部门中的消防分队,他们人数虽少但很精干。哈弗丁少尉提前做好了战斗预案,他们只需要照着执行就可以了。

  他当时在船舷的另外一侧,背向敌人的地方候命,即使如此,主炮的巨大轰鸣声依然震耳欲聋。先是几轮齐射,然后炮声停歇,他似乎听到了另外一侧传来了零星的欢呼声,未几又变成哀叹。之后炮声再次响起,但这次仿佛是来自于远方的。

  之后虽然驱逐舰上也再次发出了轰鸣,但从爆炸声中,他就明白己方已经被压制。远处传来越来越频繁的炮声预示这肯定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他感到浑身发颤,但依然能够出击。

  从他这侧的船舷也能看到水柱,敌方的炮弹越来越接近船体。终于,他的预感应验了。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直接命中了舰桥。瞬间,巨大的火柱从舰上升起。

  需要佩里上士和他的分队的时候到了。他招呼上队友,沿着船梯冲了上去。浓烟扑面而来,再加上当时是黑夜,他几乎看不清路,很快他就和自己的人走散了。到达舰桥时,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拿起高压水枪,对着起火处一阵猛浇。火势依然很大,而且有继续蔓延之势。

  佩里上士见势头不妙,只好放弃灭火的努力。他把所有的水都集中浇在舱门口,试图减小舰桥唯一出口的火势。同时他整理了一下装备,准备单枪匹马冲进去。通常状态下,至少需要三个人互相配合:一个人手持水枪,先降低冲入人员周围的温度;其余两人一组互相掩护,以防万一。如果只有一个人,极有可能因为行动无人知晓而导致连救援人员自己都牺牲在火场里。但是现在来不及了,他和他的人失去了联系,没有谁可以依靠了。

  佩里上士抓住了舱门火势减小的那一刻冲了进去。舰桥上到处是人,他们都已经倒下了。他尽量一一检视人员,试图找到幸存者。但是没有。在火焰散发的高温和时不时响起的爆炸声中,他勉强认出了舰长吉斯少校,还有副舰长哈克上尉,以及航海长和舵手。他们都死了。

  没有机会确认第二次。佩里上士尝试拖拽着尸体,把他们从舰桥里拉出来。他失败了。如果再不离开,连自己都会熔化在火焰里。于是他用尽力气向门外奔跑。

  佩里上士冲出舰桥之后,发现“考里奇”号全都被火焰所笼罩,火光如此明亮,以至于连几公里外的陆地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没人能够挽救这艘战舰了。

  

  “之后我接到了弃舰的命令,随其他人登上了救生艇。事后我听说,几乎所有的军官都战死了。”佩里上士痛苦地说,“我找到了我的人,有几个被烧伤了,但最起码还活着。我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哈弗丁少尉在甲板下面,想堵住破洞,结果有条鱼雷在他身边爆炸了。但愿他死得快点。”

  “你刚才说要晋升准尉了?”杰森中尉连忙跳过伤心的话题,问道。

  “是的,中尉。我有希望晋升为这艘船的损管部门负责人。”

  “了不起,上士。祝贺你。这是对你忠于职守的最好嘉奖。”

  “谢谢,中尉。我想我离哈弗丁少尉还差得远,他到死都没有离开岗位。”

  “你比他做得更好。你还活着,而且也没有离开岗位。”

  杰森中尉从床上站起来。离开前,他回头说:“通过你的介绍,我觉得我对哈弗丁少尉的了解比对吉斯少校还多,不过我的任务是调查吉斯舰长。”

  “很抱歉,中尉。”佩里上士回答说,“我没能帮上……等一下,也许托马斯下士会了解点情况。”

  “他是谁?不可能是‘考里奇’号上的吧?”

  “他隶属于海军工程营。我们曾经掩护过他乘坐的登陆艇。我是说‘考里奇’号。”上士仔细回忆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和他乘坐同一艘运输船回的夏威夷,我们在船上聊过几句,他提到过少校。”

  虽然杰森中尉不明白一名海军陆战队成员为什么会比一名在吉斯少校手下服役的水兵更了解少校本人,但他还是表示了感谢。

  

  插曲四

  

  一份电报

  来自:海军情报处 帕特里克少校

  至:海军情报处 杰森中尉

  内文:

  关于吉斯少校的调查报告,你已很长时间没有提交,我命令你不得再晚于本周。又及,本处再次收到了你要求延期驻留珍珠港的申请,希望你有个合理解释,否则本人将拒绝批准。

  

  第四章 直面恐惧的勇气

  

  “你知道我在瓜岛上最受不了什么吗?”托马斯下士嘴里塞满了牛排,口齿不清地问道。

  杰森中尉坐在对面,他们同时开始吃午餐,结果自己面前的牛排才刚吃掉几块,下士跟前的那盘就已经所剩无几了。无论是岛上的日本人——作战手册上称他们为“狼人”,可以不吃不喝维持几十天战斗,而且战斗力极强,徒手就能干掉一百个美国人;还是岛上的动物——到处是昆虫和蛇,它们既危险又神出鬼没;或者是瘟疫——岛上非常闷热,极易被感染疟疾或者其他叫不出名字的热带疾病;要不就是“东方快车”——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有日本军舰前来炮击,而且还很准时……

  在中尉的想象里,每一种都足够令人无法忍受了。“是什么?”

  托马斯下士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米饭。”

  杰森中尉再怎么想也意识不到会是这样的答案,他惊讶地重复着:“米饭?”

  “你从来没见过我们的食谱,每天都不一样。比如今天是‘米饭,没有鸡肉(rice without chicken)’,明天则是‘米饭,没有牛肉(rice without beef)’。”说着,他用叉子指了指中尉面前的半块牛排,“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当然。”中尉把盘子递了过去,看着托马斯下士把牛肉叉走。

  “我们感谢日本人,因为大米是他们留下的。”下士喝了口水,送下了一大块肉,然后继续说,“至于我们伟大的美国海军,只给我们留下了几箱机枪子弹,要不就是几柜子迫击炮炮弹。有一次我们满怀希望地打开一个没有标记的箱子,竟然从里面翻出来了500个罐头起子,可是我们连一个罐头都没有!”

  日军在8月9日凌晨袭击后,登陆舰队指挥官特纳少将勉强同意继续多留一天的装卸时间,但这远远不够。优先被卸下的是弹药等战斗物资,以至于食品和医疗用品在其后数月里都十分匮乏。为了免遭日本的舰队攻击和空中袭击,失去掩护的运输船队在8月9日入夜前就仓惶撤离了。

  “我们的任务是修建港口和机场,为的是让美国海军的军舰和战机能在这里停靠。可是从把我们骗上那座该死的小岛起,我就没怎么见过美国海军!”下士一刻也没闲着,当他说话的时候,双手就不停地把牛排切块,“日本人倒是挺准时,不是一大群人大呼小叫地在半夜跳出来,就是军舰在晚上炸一遍机场。”

  “听上去很可怕。”杰森中尉说。

  托马斯下士摇摇头:“反正总比登陆前好得多。和在登陆艇上的那段时间比起来,在岛上的生活简直是天堂了。”

  “我听说是‘考里奇’号负责掩护你们的登陆艇。”

  “没错。你们以为8月9日的战斗是非常悲惨的,可是我才不在乎呢。那时我已经在岛上了。8月7日才是地狱。”

  

  海军的家伙们在感谢上帝,因为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船上的登陆部队则怨声载道,抱怨连连。对于他们,虽然叫“海军”陆战队,但归根结底还是要在陆地上施展才能的。在上下翻腾的破烂运输船上,就算风平浪静,托马斯下士都忍不住想吐,更别提又是风又是云又是雨又是浪的日子了。但是海军们却把这样的天气当做上帝的恩赐,因为乌云可以阻挡日本飞机的空袭,而电闪雷鸣则掩盖了军舰引擎的轰鸣。

  托马斯下士一连几天都趴在自己的铺位上,只有开饭时才四肢并用爬到食堂。8月7日早晨,他被叫醒,开始整理行装准备上登陆艇。运输船不会直接抢滩登陆,而是在外海施放登陆艇,由这些小艇载着陆战队员冲上滩头。一艘艘登陆艇被从运输船的起降架上卸下,像成群结队的甲壳虫一样漂浮在海面上。

  美国战舰发射的炮弹和飞机投下的炸弹腾起的烟雾在几海里之外也能看得到。托马斯下士希望这些炸药足够把岛上炸个底朝天,等他们到了岛边上时,就不会有日本人跳出来用机枪扫射了。希望归希望,那一刻,下士还是牙齿一直打颤,在热带依然浑身发冷。

  和运输船比起来,登陆艇更小更慢,更容易受到海浪的影响,上下颠簸的程度也更厉害。更糟糕的是,这些低矮的破船——如果这也叫做船的话——很难把握正确的航向,因此它们必须跟在作为引导舰的轻型水面舰只后面。直到这艘战舰到达预设点,并洒下表示适合登陆的黄色染料,然后战舰将对敌方的火力进行压制,掩护本方人员登陆。

  托马斯下士的小艇由一名海军少尉指挥,他努力让登陆艇跟在一艘老旧的驱逐舰后面。但很快驱逐舰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考里奇”号开得太快了。少尉抱怨道。这是托马斯下士第一次听说这艘船。叫他们减速。少尉命令自己手下打旗语。那水兵几次都被浪头淹没,分了好几次才把这句话打完,等他回来已经被海水浇了个透心凉了。

  驱逐舰慢下来了,引领着一长串的登陆艇继续前行了一阵。随着离滩头越来越近,驱逐舰的航速也越来越快,终于他们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不一会儿,那艘驱逐舰又掉头驶来,烟囱里冒出了滚滚黑烟,速度快得仿佛闪电。从登陆艇旁边驶过时,激起的浪花几乎掀翻了一连串的小艇。

  托马斯下士听到海军少尉的咒骂声,这是自己第二次听到“考里奇”号的名字。他顺着少尉的胳膊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黄色标记。即使他自己只是个没有任何战斗经验的工程兵,也清楚地明白那个地方绝对不是合适的登陆点。就算是靠着高倍望远镜,他们也找不到一丝陆地的影子。

  没有引导,没有火力支援。登陆艇缓慢地向前推进,他们越过了黄色标记又前进一个世纪,才看到前方模模糊糊的有一片礁石。

  登陆!海军少尉高喊着。话音未落,一颗炮弹就在小艇旁边爆炸。海水和血水一齐溅到托马斯下士的脸上。他满脑子都是恐惧,颤抖的双手都拿不住工程包。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跳到海里,并且奋力向前跑。海水没过了膝盖,严重拖慢了他的移动速度。一到海滩上,身边的战友就全都趴下,抄起手上的武器胡乱射击,从天空中的小鸟到沙滩下面的螃蟹无一幸免。只有他还一脸迷糊地站在沙滩上,但马上就有人一把把他摁倒在地。

  随即身后传来阵阵爆炸声。

  几天后他才知道,他们偏离预定登陆点多达两英里。

  

  “幸好当时岛上没有多少日本人。”托马斯下士用面包沾着盘底的肉汁说道。

  “但是之后来了很多。”

  “没有引导、没有掩护、没有支援、地图也派不上用场,前面是凶残的敌人,后面是无能的战友。在这种情况下我都能活着登上海滩,所以再来多少我都不会感到害怕了。事实上也是如此,最终我——我们——修好了机场。”

  “了不起。”中尉称赞道,“我听说你对吉斯少校有所了解?”

  “那家伙是谁?”

  “我以为你知道——他是‘考里奇’号的舰长。”

  “啊哈,‘勇气’号。当然当然,我非常了解他。”托马斯下士吃光了最后一块面包,用餐巾好歹擦了擦嘴回答说,“他是个混蛋。如果我是他的指挥官,枪毙他十次都不嫌多。”

  

  插曲五

  

  海军陆战队的报告节选:

  ……第18“黄色”小队严重偏离登陆点,导致遭到日军攻击而损失严重。如果他们按照原计划登陆的话,本来不应该遇到敌人。据称这是因为带队的登陆艇驶离了预定航线,由于该艇艇长阵亡,该说法尚无法得到证实……

  

  第五章 承担责任的勇气

  

  前“芝加哥”号的舰长问道:“中尉,你刚才说你是‘赫本调查会’的?”

  “不,长官,我是海军情报处的。”

  “我以为这场海战最牵扯不到的就是海军情报处了。”博德上校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他们躲还躲不及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长官。”

  “如果他们哪怕提供过一丝准确的情报,我们也不至于输得这么惨。你是来告诉我,其实你们找到了无数证据证明日本人马上要行动了吗?”

  “不,长官。我是为了其他事来的。”

  “最好如此。‘赫本调查会’已经够让我烦的了。”

  “他们是……”

  “当然是调查‘萨沃岛海战’的。他们还没找到替罪羊。”上校揶揄地回答道,“那么你呢,中尉?”

  “很抱歉,长官,我也是为了这场海战而来。”杰森中尉小心翼翼地说。

  博德上校的脸上只剩下愤怒。“那么你想调查什么?我为什么要在凌晨两点睡觉,而不是拿着炮弹站在日本人旁边?”

  “不,长官。”中尉连忙解释道,“我负责调查吉斯少校。”

  “他又是谁?”

  “他是您的手下,长官。‘考里奇’号的舰长。”

  “啊,‘勇气’号。我早该知道。”上校把脸别了过去,“你要为他树碑立传,还是要给他造个全身像,放在自由女神旁边?”

  “都不是,长官。”中尉犹豫着是否需要说出实情,最后还是没说。

  “所有的官僚机构都一样。失败的时候,总是需要一个英雄鼓舞士气,以及一个笨蛋承担责任。弗莱彻的舰队连日本人都没见过就跑得无影无踪,麦凯恩的侦察机从来没有发现过日本舰队,整个海战没有一艘美国船打伤了日本军舰——可是他们偏偏挑上了我!他们正巴不得让我这辈子都离开军舰,还有大海。离得越远越好!我可是个海军,让我离开大海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倒是那该死的舰长死得可真是时候,他活着时都不曾获得这么多荣誉。”博德上校发表完演讲,突然想起办公室里还有别人,“你想问什么?”

  杰森中尉鼓足了勇气问道:“您为什么让‘考里奇’号去执行反潜任务,长官?”

  “因为它的舰长——他叫什么来着?吉斯?——吉斯舰长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长官,‘考里奇’号在反潜演习的成绩不佳,那次演习距离海战只有不到三个月时间。”

  “三个月足够长了。”

  “它还在掩护登陆时出了纰漏,长官。”

  “看来你已经详细调查过了,中尉。”博德上校换作了认真的表情,“可是你会相信一个失败者的话吗?”

  

  博德上校看完克拉奇雷少将的电报,一脸无奈地说:“少将去开会了,他指定我负责南区。”

  “他的指示是什么?”参谋问道。

  “什么都没有,这就是让我感到为难的地方。”

  参谋奇怪地问:“如果日军军舰进攻,那么我们是优先进行海战,还是退守来保护运输船?如果是日本飞机空袭,那么是优先保护战舰,还是围绕在运输船周围提供防空火力支援?”

  “我们最好祈祷日本人别这么干。”

  “‘考里奇’号来电。”另一份电报打断了上校与参谋间的对话。

  “又是什么事?”

  “它的一个锅炉出点小故障,请求准许修理。”

  “同意。同时告诉他,别再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我。”上校转向参谋,愤怒地说,“那艘船上该死的舰长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动点脑子?照这样的频率发电报,‘芝加哥’号上的电报纸都快不够用了。”

  “我担心他快变成个老太太了,上校。我认为他热诚有余,也许还相当严厉,但是……”

  “特纳少将来电。”

  “为什么他们都要赶在这时候发电报,早干什么去了。他说什么?”

  “他想要几艘驱逐舰,在运输船队周围进行反潜支援。”

  “他以为我是造船厂吗?告诉他,一艘也没有,让他自己想办法。”

  “可是上校,不在运输船队周围进行反潜巡逻太危险了。”

  “难道我会不知道?但是我哪里去给他找军舰?!我手上的船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而且还被少将带走了一艘重巡洋舰,就是为了去开会。他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乘坐交通艇呢!”

  “‘考里奇’号来电,长官。”

  “他难道还嫌我手上的事不够多吗!这次又是什么事?”

  “锅炉修理完毕……”

  “见鬼,我是他手底下的维修工吗?这种事情也要告诉我!”上校再次转向参谋咆哮道,“拟个电报,给太平洋舰队人事局。我受够了……等一下,特纳少将想要驱逐舰?”

  参谋连忙回答道:“是的,但是你刚刚说,一艘也不给他。”

  “我改变主意了。你看我要是派‘考里奇’号去怎么样?”

  “没什么,上校。舰上有足够的深水炸弹……”

  “太好了,告诉特纳少将,他要的船正在途中。”博德上校这才松了一口气,“让他去给别人发电报吧,该死的。我要去睡觉了。只要不是世界末日就别叫醒我。”

  “如果当时没有被吉斯的电报打断的话,也许我们会想到该如何应对日本人的进攻。可是我没有,只是去睡觉了。所以当日本人来袭的时候,整个南区的战舰成了活靶子。”博德上校阴沉地说,“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多谢,长官。您给予我很大的帮助。”

  “不用谢,中尉。我希望‘赫本调查会’的人也是这么想。”

  “我不知道,长官。”

  “你当然不会知道。”说着,上校不满地瞪了一眼,“你还在等着我替你开门吗?”

  “抱歉长官,我马上离开。”杰森中尉慌忙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就在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他仿佛听见上校在自言自语说,如果当时和吉斯一样就好了。

  

  插曲六

  

  杰森中尉的报告节选:

  ……综上,吉斯少校并不是那个勇敢下达出击命令的舰长。他最大的幸运是,他死在那之前,从而赢得了本不属于他的荣誉……

  

  终章 展示真相的勇气

  

  帕特里克少校把报告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这份报告太糟了,中尉。”

  “但是这些都是我调查的结果,每一条……”杰森中尉为自己辩护道。

  “我看了结论,这就足够了。重新写一份新的,把这份毁掉。”

  “少校,我坚信我是正确的,通过我在珍珠港的调查,我相信真相就是如此。”中尉不顾少校的反对,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我从格里格中尉的话里找到了一点问题:他说舰长仅仅在战斗前去考察的片刻,都要移交指挥权,而且还要记载在航海日志上。可是在那次演习中,尽管副舰长哈克上尉下达了一项戴尔少尉认为至关重要的命令,从而挽救了战舰,但是航海日志上却没有任何关于移交指挥权的记录。

  “在调查中,我发现戴尔少尉是个循规蹈矩的军官,吉斯少校则被认为是个严厉且小心翼翼过头的军官,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可能忽略掉这么一条重要的命令漏记。这足以说明了,吉斯舰长没有下达过任何移交指挥权的命令。那么当副舰长违反海军条例越级指挥时,舰长在干什么?只有可能是他真的在战舰命运的关键时刻离开了,否则这种情况不可能出现。因此我推翻了以前对戴尔少尉的看法,他没有说谎。

  “吉斯舰长在重要时刻离开,是否真的是为了去穿救生衣?格里格中尉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一点,他提到了在8月9日的海战前,少校前后两次警报的着装变化。在第一次警报响起时,格里格中尉没有提到他的穿着;可是第二次时,少校已经穿上了救生衣。那么到底吉斯少校是因为谨小慎微,还是因为贪生怕死呢?

  “我想起格里格中尉还提到战斗前,驱逐舰全力提升速度的时候,竟然还在不停地做机动动作,这是很难想象的。因为只有沿着直线航行的时候,才最容易加速。在生死关头,战舰不靠着最简单的方式加速,只有可能是当时舰桥上发生了剧烈的争执,舵手得到不同的命令才造成的。那个时刻,是谁站在怯战的一面呢?

  “海军工程营的托马斯下士告诉我,别说强敌,就连没有敌人,吉斯少校都会落荒而逃。‘考里奇’号驱逐舰的临战溃逃,几乎造成了那个登陆分队的毁灭。海军陆战队的报告也证实了这一点:登陆艇无法确定航向,它们只能跟在引导舰后面;只有可能是引导舰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才会导致这场事故。

  “因此,我得出了这个结论:吉斯少校绝对不可能是在‘萨沃岛海战’中,表现出无所畏惧的那个人。”

  “很可惜,中尉。你的理论也许称得上有理有据,但是现实却和你的理论不符。”帕特里克少校严厉地说,“别忘了,那天晚上,正是‘考里奇’号充满勇气的一击才挽救了运输船队,而吉斯少校偏偏是那艘驱逐舰的舰长。”

  “是的,‘考里奇’号的确英勇奋战,直至最后一刻。”杰森中尉回应道,“那是因为,吉斯少校在那之前就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

  “在第二次警报响起后,格里格中尉说吉斯少校去各部门考察战备状态。可是损管部门的佩里上士却想不起来曾经见过舰长。平时舰长很少去损管部门,所以在大战前亲自去过的话,必然会很深刻地留在他们的脑海中。但是恰恰相反,上士一丁点也不记得。而且佩里上士还记得,第二次警报后,舰内广播呼叫所有军官都到舰桥去。所有军官都去舰桥,舰长却要在此时考察各部门,怎么想都是不可思议。但少校的尸体就是在舰桥上被发现了。

  “格里格中尉提到过少校移交指挥权的命令,却没有提到收回指挥权。眼看要面对舰上军官时,舰长竟然还没有指挥权,也令人难以置信。甚至直到驱逐舰开始和日军交火并取得了短暂的优势时,格里格中尉还声称,是哈克上尉的战术奏效了,他提到的是副舰长,而不是舰长。舰长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只有很久之后,佩里上士才见到他的尸体,却没有别人在之前提起过活着的少校。

  “博德上校说过,吉斯少校做出每项决策前,都会请示上级。在第一次警报后,事态不明,需要各舰独立做出判断时,他仍然要请示是否需要出动。可是第二次警报后,没有人提过电报。虽然那时南区溃灭了,但是克拉奇雷少将和特纳少将都还在,他却没有继续发报。这完全不符合吉斯少校的习惯。

  “那么,在那个时候,‘考里奇’号的舰长在干什么?”

  帕特里克少校接下了话题:“他移交指挥权给副舰长之后……”

  “不可能,少校。”中尉继续说,“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在这场战力悬殊的战斗前,他肯定会离开舰桥。不管在哪都比留在舰桥上安全,反正他也已经把指挥权移交了,没有任何必要非留在舰桥上不可。想想在演习的时候吧,只是一点海水溅到了舰桥里,他就跑开了,更何况在战斗前呢——舰桥可是会被敌人集中攻击的重点目标啊。他完全可以跑到船舷边,要么乘救生艇离开,要么纵身跃入海中。无论哪一个都比留下更安全,事实也是如此。可是他却没有,直到日军的炮弹击毁了舰桥。除非那之前他已经就……被杀了。”

  舰桥上的军人们为了是战是退发生了争执。如果继续战斗,那么舰上的人们必死无疑,南区和北区的战斗就是先例;如果撤退,那么他们背后的上百艘运输船将成为日军的靶船,继而是已经上岛的数万名海军陆战队成员,他们将会被饿死,或者缺乏弹药而战死。当战舰还在不知该听从于谁而不断地调整着舰艏时,日军的舰队已经在急速靠近了。

  没有时间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们既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有一个人做出了选择:牺牲吉斯少校和整艘军舰,挽救那些运输船和补给。

  之后的广播召集了所有的军官,并不是和他们商量战斗方案,而是告诉他们舰长的死讯,以及继续战斗的意志。他们完全可以找到机会逃生。但是没有,几乎所有的军官都死在了自己的岗位上。

  那么是谁杀死了舰长?当时舰桥上并没有多少人。不会是副舰长哈克上尉——当战舰面临侧翻时,明知舰长的命令是错误的,他也只提出了建议,只有舰长离开后,他才会做出自己的判断;不会是航海长和舵手——要不然军舰会一直向着他们预定的目标前进,不会在战斗前一刻还不停地转向影响加速进程,毕竟他们控制着船舵……

  只剩下了格里格中尉。

  在那天晚上,他救了很多人,也害死了很多人。只有上帝知道他做的是对还是错。

  “因此,那是不属于吉斯少校的荣誉,少校。”中尉最后总结道,“当他在的时候,‘考里奇’号只是‘考里奇’号;而他不在的时候,‘考里奇’号才是‘勇气’号。”

  “这只是你的想象,中尉。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从现在开始。”帕特里克少校并不买账,他挥了挥手阻止中尉的辩解,“退一万步说,即使你是对的,那么剥夺了吉斯少校的荣誉,能带来什么好处?你愿意看到吉斯少校被认为是个胆小鬼,而他的军舰是由一群喜欢谋杀高级军官的野蛮人驾驶的吗?还是说你希望美国海军每一个副舰长都在意见不统一的时候杀死舰长?还是美国海军的士气一落千丈,让日本人占了便宜?”帕特里克少校的态度反而变得温和了,“刚才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能离开这间办公室,你明白吗?不然的话,整个海军就变成一个丑闻聚集地,以后我们光应付新闻记者都应付不来。日本人,还有德国人都会爱死你的。你就是他们的帮凶。”说完了这些,他亲自动手把放在桌子上的杰森中尉撰写的关于吉斯少校的报告撕得粉碎,“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回去重新写一份新的报告来。”

  杰森中尉站着没动。

  “还有别的事情吗,中尉?”

  杰森中尉的脑海中回忆着自己的海军生涯。他加入海军的时候是多么向往大海,还有战舰。他想起了那些在战舰上英勇战斗的军官和水手们。他想起了那些为了美国而奋力战斗的人们。而他现在只不过是在寻找土豆和丑闻。

  “我申请回到军舰上,少校。”杰森中尉鼓足了勇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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