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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成国||宋代尊扬思潮的兴起与衰歇(一)

 小小雏鸟 2018-07-09



有鉴于此,笔者不揣浅陋,拟就两宋三百多年间尊扬思潮的演变,做一整体论述,以尽可能地呈现出扬雄及其著述在宋代地位之升降,复原宋代学术思想史、文学史上一个被遗忘的环节。


尊扬思潮之兴起


扬雄,字子云,西汉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郫都区)人,著名的辞赋家、学者。他年少时好学,不习章句,模仿司马相如撰作辞赋。“为人简易佚荡,口吃不能剧谈,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亡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中年以献赋得官。之后,放弃辞赋创作,覃思儒学。王莽篡汉,“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撰有《剧秦美新》,然无意进取,校书天禄阁。他模仿《论语》作《法言》,模仿《周易》作《太玄》。刘棻因谋反被逮时,扬雄正校书天禄阁,听闻使者来收,遂自投阁,未死。天凤五年(18年),卒。


自魏晋至初唐,作为学者的扬雄未曾对儒学产生深远影响,基本以辞赋名世。中唐古文家韩愈首次将他视为孔子之后仅有的三位以文明道的“贤人”,与孟轲、荀卿并列于儒道传承谱系之中,从而引入了一种全新的尊扬视角。宋代的尊扬思潮,即滥觞于此。


北宋初期,古文运动在历经晚唐五代的萧条、冷落后,重新发轫。柳开、种放、智圆等古文先驱比较完整地接受了韩愈的道统话语,开启了宋代尊扬思潮之先声。他们认为,“扬雄得圣人之道”;“孟轲以来,力扶圣道者,未有如子云者也”;正如孟轲于孔子殁后力辟杨、墨等异端,扬雄于王莽僭篡之时著书立言,捍卫儒道,延续了儒道一脉不绝如缕。对于宋初古文家而言,扬雄之文也如孟轲之书,堪称明道之文的典范:“孟轲、扬雄之书排杨、墨,罪霸战,黜浮伪,尚仁义,先儒文之纯也。”事实上,北宋初期很多古文家,的确将扬雄《法言》视为写作典范,进行模仿;或者以扬雄《太玄》为据,为古文创作中的艰深僻涩之风寻求理论依据。


柳开等人对扬雄的推崇,基本围绕“文道关系”而展开。道统谱系中的孟轲、扬雄、韩愈,均体现了唐宋古文运动的核心理念“文以贯道”“文以明道”。同时,他们也借助此圣贤谱系,为自身的古文写作和离世异俗行为寻求合法化依据。


宋初文坛沿袭五代骈俪之风,科举取士首重诗赋。柳开等古文家的创作理念、价值观念、行为方式等,都表现出与宋初政治文化氛围的格格不入,时人往往以“怪异”目之。道统谱系则为这些古文家们提供了一种高尚的身份认同和神圣凭借,使他们能够以谱系中的圣贤为依归,理直气壮地面对社会舆论的指责,对抗流俗。因此,对于韩愈道统谱系中诸位贤人的立身行事,他们都极力维护和辩解。如,柳开撰有《汉史扬雄传论》《扬子剧秦美新解》两文,力辩《汉书》所载扬雄作《剧秦美新》、投阁、拟经三事。关于拟经,“子云作《太玄》、《法言》,本传称:‘非圣人而作经籍,犹吴、楚之君僭号称王,盖天绝之。’”柳开以为,既然扬雄为贤人,则与孔、孟尽管形貌相殊、言辞不同,然而所据之德、所持之道相通。其文辞乃明道之文,与六经无异:“圣人岂异于子云乎?经籍岂异于《太玄》、《法言》乎?”班固盲从汉末诸儒诽谤之言,非良史之才。柳开也不苟同前人把《剧秦美新》视为献媚王莽之作的看法。他认为,大凡褒贬,必取其伦而较其优劣。扬雄将极恶之秦与莽新相提并论,其实是一种讥讽新室的曲折手法:“剧其秦,谓恶甚也……美其新,谓其恶少异于秦也。虽其窃汉祚与灭宗周同,且无诸秦之所大恶也,故曰美也。”《剧秦美新》的主旨是讽刺,而非献媚。


另一位古文家智圆则从“圣贤有别”的角度为扬雄辩护。他推许《法言》广大悉备,二帝三王、姬公孔子之道尽在书中,自孟子以来,扶持儒道者首数扬雄。但扬雄只是传道的“贤人”,圣贤有别,贤人于周、孔之道足以知之而未必能尽行之,“是故雄之贤而有媚莽之言也”。古文家赵湘将前人针对扬雄的所有訾议,如投阁、拟经、无子,包括生理缺陷口吃等,予以全面驳斥,最终的结论是:“扬子之道,足以圣,足以贤,足以皇,足以王。”“雄之道系天矣,雄之命亦系天也。天之将丧斯文也,坠地而死矣;天之未丧斯文也,莽其如予何?”他认为,《汉书》未能澄清诸儒对扬雄的诽谤,反而将嫉雄之言载入史册,实非信史。


随着柳开、王禹偁等人相继去世,古文运动在真宗朝一度陷入低谷,尊扬思潮也停滞不前。仁宗继位后,复古思潮与古文运动再次兴起。范仲淹、韩琦、孙复、石介、李觏、章望之、金君卿、陈襄、黄庶、王开祖、祖无择、王安石、司马光、曾巩、王令等第二三代古文家,沿着柳开等前辈的足迹,踵事增华,重新揭起尊扬的旗帜。他们利用韩愈的道统论,来梳理历代儒道的传承,形成了一个“自上古圣王—孔子—孟子—(荀子)—扬雄—(王通)—韩愈—()”的基本谱系。其中,上古圣王、孔子、孟子、扬雄、韩愈的位置相对固定,构成了谱系的主干。这一谱系话语的广泛流通,表明在北宋前百年期间,扬雄在儒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已得到士人的普遍认可。


对于扬雄身上的三大瑕疵,古文家们也各出新解,据理力争。章望之认为,《剧秦美新》并非出自扬雄,而是当时嫉妒扬氏的诸儒伪造的。诸儒“既以是文隳雄之名,又惧后世以雄苟避一时之祸,非本意媚莽,则其名未甚隳矣,于是又即其所著《法言》,加之以‘汉公之懿’,以表里其说,欲使后知雄真屈道媚莽者”。章氏之文根据扬雄一生淡泊名利,结合《汉书》记载的若干疑点,悬揣千年以前的史实,展现出咄咄逼人的逻辑力量,明显是受到仁宗朝前期疑经疑传学风的影响。


本文作者刘成国


“宋初三先生”之一的孙复则力驳扬雄准《易》作《玄》的传统说法。他别出心裁地指出,《太玄》的主旨其实是贬斥王莽。扬雄痛恨王莽篡汉,又担忧后人效仿,篡逆相寻,于是斟酌天道之运行,推究人事之成败,撰作《太玄》:“大明天人终始逆顺之理,君臣上下去就之分,顺之者吉,逆之者凶,以戒违天咈人、戕君盗国之臣。此子云之本意也,孰谓准《易》而作哉?”历代诸儒之所以认为《太玄》准《易》,盖受《易纬》影响,以象数来附会《周易》,未能真正理解扬雄之意。


孙复的辩护聚集于《太玄》的主旨,这或多或少折射出仁宗朝尊扬思潮的新趋向,即《玄》学研究的蔚然成风。在中国古代儒学史上,北宋堪称《玄》学的最盛期。笔者据朱彝尊《经义考》统计,自魏晋至清初,相关《玄》学著述约80部,而两宋《玄》学著述约有60部,仅北宋便有50部,其中大半又集中于仁宗朝。


据《汉书》记载,扬雄中年以后模仿《论语》《周易》,撰写《法言》《太玄》。但当时除桓谭等寥寥数人外,京城诸儒以为“雄非圣人而作经,犹春秋吴楚之君僭号称王,盖诛绝之罪也”。洎宋初,古文家普遍维护扬雄在道统谱系中的崇高地位,《法言》《太玄》也随之成为“以文明道”的典范,受到古文家模仿。在尊扬的思想氛围下,《太玄》不再被视为“僭经”,转而成为辅《易》之作。它统摄天人,无所不含,兼有三才、五行之道。它的主旨是尊君卑臣,且阐明万物消息、祸福转化之玄机。如果将《法言》比作宫墙,《太玄》则堪为巨丽的明堂,体大思精。


据笔者所考,北宋真、仁两朝研究《太玄》的学者,有些自身便是古文家。如李沂著有《太玄集解义诀》,“与孙何、丁谓齐名……庆历中,同郡苏绅荐其著书,诏官为缮写上进,改国子监丞”。有些则是著名的易学家,与古文关系密切,兼擅《太玄》。如,《补正太玄经》的作者范锷昌,曾受学于古文家种放,“亦尝受《易》于种征君,谔昌授彭城刘牧,而聱隅先生黄及陈纯臣之徒,皆由范氏知名者也”。孔旼“晚年惟玩《周易》、《老子》,他书亦不复读。为《太玄图》张壁上,外列方、州、部、家,而规其中心,空之无所书,曰:‘《易》所谓寂然不动者,与此无异也’”。冯元,“尤精《易》及扬雄方部学”。吴秘,“好学著书,作《周易通神》五卷,注《杨子》,笺《太玄》”。


另外,仁宗对方术的浓厚兴趣以及此时逐渐成形的经筵制度,也对玄学的兴盛颇有推波助澜之功,盖《太玄》中原本即寓占筮之用。北宋诸帝普遍具有较高的文化水准,而仁宗素喜术数。自景佑以后,边事不宁,灾异数起,引起仁宗对术数之学的特别留意。仁宗的个人兴趣,体现在帝王之治的政治实践中。他亲政后推动的景祐乐制改革,以及《景祐三式》等术数类著作的编撰,均是为了“应天以文”,即通过掌握占卜与解读天象的方法,理解天体运行的规律,治理人事,以有效应对景佑以后频频发生的天灾人祸。在此背景下,专攻术数、兼擅《易》《玄》的林蠫得到仁宗青睐,获侍讲席:“侍上数年,专以术数悦上意。”另一位易学家徐复,“平居以《周易》、《太玄》授学者”,也于康定年间应诏入京。“既至,仁宗见复于崇政殿,访以世务,复所为上言者,世莫得闻也。仁宗因命讲《易》、《乾》、《坤》、《既济》、《未济》,又问今岁直何卦?西兵欲出如何?复对岁直《小过》,而太一守中宫,兵宜内不宜外。仁宗善其言”。此后,林蠫与徐复同修《周易天人会元纪》,“其说用天子即位年月日辰,占所直卦,以推吉凶。且言自古圣王即位,必直乾卦,若汉高祖及太祖皇帝皆是也”。此书术数色彩甚浓,又以仁宗继位正当需卦,应当频频宴游、极水陆玩好之美,方合卦体,遂引起贾昌朝等正统儒者不满,庆历二年(1042年)春林蠫被罢黜。但此后仁宗对术数之学依旧沉迷,经常在宫中以《太玄》占筮。《宋史·王拱辰传》记:“帝于迩英阁置《太玄经》、蓍草,顾曰:‘朕每阅此。卿亦知其说乎?’拱辰具以对,且曰:‘愿陛下垂意六经,旁采史策,此不足学也。’”宋祁《范阳张公神道碑铭》亦载:


贯之性鲠亮……年五十余,宰相荐明经术及所传扬雄《太玄》。上召见延和殿,问所以准《易》者,贯之对:“雄所言不谬于圣人。”又诏揲蓍作首,其繇献吉。上喜,翌日拜天章阁待制兼侍读。数因古以讽,鏝策曰:“某事善,今可从。某事不善,今可鉴。”上恣听之无厌。


王拱辰、张揆(字贯之)分别于皇祐四年至至和元年(10521054年)、庆历七年至皇祐四年(10471052年)任翰林侍读学士、天章阁待制兼侍读,侍奉经筵。诚如朱瑞熙等学者所指出的,宋朝的经筵是在科举之外又一推进宋学演进的重要制度。通常,经筵官都由具备较高声望的“名儒宿德”或“通经行修之士”担任。他们进讲哪一部儒家经典、史书等,一般取决于皇帝的兴趣与爱好。通过经筵上的讲读讨论,皇帝、朝廷、士林三者之间形成政治—儒学两个领域的双向互动。讲读官在宣讲时,固然试图将某一派别的学说,结合时政、发挥义理,以影响皇帝;同时,皇帝的知识兴趣与爱好,也会通过讲读官员反馈到儒林,引导学者们进行新的学术追求,从而导致“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仁宗对术数之学的爱好,引起民间以术数解《玄》的热潮。李觏谓:“今之从事于此书兮,其说溺乎数术。隐怪之士借以为己有兮,学者欲求而弗获。”与此同时,一批明于经术的官员、儒者和古文家,则对这种以术数解《玄》的取向极为不满,由此展开了对《太玄》主题的辩论,将尊扬思潮引向深入:“系小子之不敏兮,将大为之解释。下以行诸讲学兮,上以及夫邦国。计其业之勤劳兮,岂一朝而一夕……念一家之言兮,终成之于何日?天有意于此书兮,使我寿考而强力。不然子云之道兮,或几乎息。”上述孙复《辨扬子》之所以反驳以《易纬》术数为据将《太玄》《周易》牵合一起,其原因或在于此。

尊扬思潮之演进


自仁宗嘉佑至北宋末年,可视为尊扬思潮演进的第二阶段。嘉佑二年(1057年)欧阳修知贡举,成为古文运动中的转捩点,以欧、苏为主流的平易流畅文风最终得以确立。但也正在古文文体革新取得最终胜利的前后,古文群体内部围绕“文道关系”的理解发生重大分歧,从而引起了思想史领域的深层分裂:


宋初的以复古为革新的学术文章是遵循的韩愈路线,韩愈的路线是道文并重。到欧阳修以后,从道一方面向前发展的便成为性理家的二程子,认为韩愈未免先文后道,由是反转来先道后文;从文一方面向前发展的是辞章家的三苏,认为韩愈的文章有弊,韩愈的道更未免太拘,由是主张述意达辞。从文道两方面向前发展的是经术家的王安石,认为韩愈的文章很好,韩愈的道有点迂阔,由是主张治教政令。


宋初的尊扬思潮本身即附属于古文运动,所以这种分裂直接影响到尊扬思潮的走向。一方面,在王安石、司马光的引领下,尊扬思潮继续发展,其高峰当为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扬雄入祀孔庙,以及《法言集注》《太玄集注》的问世。前者意味着尊扬思潮由士林走向庙堂,扬雄的儒学地位正式获得王朝的认可;后者则标志着这一思潮在学术研究领域达到了顶点。另一方面,对扬雄的质疑、批判也于嘉佑以后日益强烈,从而在尊扬思潮高涨的同时,形成了另外一脉不容小觑的潜流。


嘉祐治平年间,随着《淮南杂说》《易解》等著述的陆续问世以及官位日高,王安石在士林的声望蒸蒸日上。在其周围,逐渐形成了一个以东南士人为主的师友圈,核心成员包括王令、王安国、曾巩、王回、常秩,后学则有陆佃、龚原等人。他们通过书札往来、诗歌唱酬、著书立说,构成了此期尊扬思潮的主体。早期古文家通常将扬雄置于整个道统谱系中予以揄扬,而王氏师友圈则刻意将扬氏与荀子、王通、韩愈等区别开来,认为他超越了道统谱系中的其他诸子。王安石谓:“儒者陵夷此道穷,千秋止有一扬雄。”“道真沉溺九流浑,独?颓波讨得源。”对于扬雄生平中的几大污点,王氏为之一一辩解:“扬雄之仕,合于孔子无不可之义,奈何欲非之乎?”投阁一事,则纯属长安诸儒诽谤之词,史官不辨真伪,记载有误。备受诟病的《剧秦美新》则出自谷永,决非扬雄所作:“岂有扬子云而投阁者?又《剧秦美新》亦后人诬子云耳。子云岂肯作此文!”王氏的辩论反映了他独特的出处哲学,即扬雄乃孔、孟之后第一位贤人,决不至于做出有违义理之事。诗人王令则径以扬雄直承孟子:“彼孟子之所为,直与圣人者并……假孟子而出其后,于其书固应有所取舍,惟雄切近之,庶几取合焉。”


另一位古文大家曾巩对扬雄也不吝溢美:“自斯以来,天下学者,知折衷于圣人而能纯于道德之美者,扬雄氏而止耳。”“世既衰,能言者益少。承孔子者,孟子而已。承孟子者,扬子而已。”王、曾不仅为扬雄仕莽、投阁、美新做全面辩护,而且认为扬氏能在困境中坚守出处之道:扬氏仕莽,合于箕子明夷之道——内文明而外柔顺。在与王回、常秩讨论扬雄出处时,曾巩指出:“雄遭王莽之际,有所不得去,又不必死,辱于仕莽而就之,固所谓明夷也。然雄之言于著书,行著于史者,可得而考。不去非怀禄也,不死非畏死也,辱于仕莽而就之,非无耻也,在我者亦彼之所不能易也,故吾以谓与箕子合。”可见,较之宋初古文家只限于史实层面的辩解,王、曾等人更进一步,不仅认为扬雄超越道统谱系中的其他诸子,而且力图将他视为士人出处进退的典范,从中汲取精神营养,反映出尊扬思潮内化的新取向。


尤为重要的是,一如宋代的孟子升格运动,此阶段尊扬思潮开始呈现出一种“制度化”倾向,即通过国家礼仪、科举制度等将扬雄在儒道传承中的独特地位固定化。早在仁宗朝前期,随着韩愈道统谱系的流通、传播,一些拥护此说的官员,已于地方孔庙中塑绘孟子、荀子、扬雄、韩愈的图像,表现出将道统谱系图像化、制度化的企图。例如,仁宗景祐五年(1038年)七月,孔子四十五代孙孔道辅有感于孟子、扬雄等五贤传道功绩不彰,孔庙中只有伏生等传经之儒从祀,遂于兖州孔子家庙建立五贤堂,“收五贤所著事,图其仪,叙先儒之时荐,庶几识者登斯堂,观是像,览是书,肃然革容,知圣贤之道尽在是矣”。皇祐元年(1049年),石牧之出知天台县,修建孔庙,将孟子、荀子、扬雄、韩愈等人与汉唐经师之像并绘于孔庙墙壁间。至和元年,韩琦知并州,新葺孔庙,除按孔庙祭祀的模式图绘诸弟子及历代经师像于东西庑,“又图孟、荀、扬、王、韩五贤于书楼之北壁”,并亲撰《五贤赞》于像下。嘉佑元年(1056年),朱定知连江县,修葺孔庙,“以颜渊、曾参而下十人配享,七十二弟子及传经左氏、公、豰、孟、荀、韩、杨、王通之徒从祀”。只是以上尚属官员个人地方性行为,并未正式进入国家祭祀层面。


作为国家祭典之一,孔庙从祀制自东汉以下逐渐成形;至唐玄宗开元年间始完整运作,此后一直延续到清末。从祀孔庙,既是一名儒者最高的荣耀,也表明朝廷对其儒学地位的正式认可。黄进兴指出,“孔庙从祀制即是儒家道统的制度化”。“历代孔庙从祀制无疑均是一部钦定官修儒学史,十足体现历史上儒学的正统观。由于儒生强调道统于一,祀典亦当定于一,使得历代从祀制与道统思想彼此对应,而不同时代的从祀制恰好代表不同的圣门谱系”。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执政后,新党们通过权力运作,试图将这股尊扬思潮纳入国家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建构中,从而将中唐以来的尊扬思潮推至顶峰。熙宁七年(1074年)十二月,“判国子监常秩等乞立孟轲、扬雄像于孔子庙庭,仍加爵号。诏两制与国子监、礼院官同详定,后不果行”。元丰七年四月,晋州州学教授陆长愈上奏,乞以孟轲与颜回并配孔庙。神宗诏下太常议。五月二十四日,从礼部林希议,诏:“自今春秋释奠,以邹国公孟轲配食文宣王,设位于兖国公之次。荀况、扬雄、韩愈以世次从祀于二十一贤之间,并封伯爵:况,兰陵;雄,成都;愈,昌黎。”


常秩和林希属于新党,他们与王安石一样,非常推重扬雄。常秩为王安石挚友,曾与曾巩、王安石一起探讨扬雄之出处。林希认为扬雄仕莽属于“禄隐”,陆长愈为林希妻弟。所以,以孟子配享孔庙,以扬雄、韩愈等从祀,并封伯爵,不妨视之为新党有计划地将中唐以来的道统谱系,以及士林中的孟子升格运动、尊扬思潮等加以制度化、意识形态化的一个重要步骤。由此一直到北宋灭亡,扬雄在儒学史上的崇高地位获得了朝廷的正式认可。徽宗政和年间,许翰甚至提出应更进一步,将扬雄由孔庙从祀升为配享。


入祀孔庙后,扬雄的著述也随之进入科场。在此之前,无论进士、诸科还是制科,似乎均未将扬氏著作纳入考试范围。神宗熙宁四年(1071年)贡举改革,《孟子》被升为“兼经”,与《论语》一并成为科举考试的必考科目之一,中唐以来的孟子升格运动取得实质性进展。但迟至元丰七年扬雄入祀孔庙,《扬子法言》才被纳入童子科考试中,成为科举考试的科目之一。《宋会要辑稿》选举九引《文昌杂录》云:“(元丰七年)十月四日,礼部试饶州进士朱天申,年十二,念《周易》、《尚书》、《毛诗》、《周礼》、《礼记》、《孝经》、《论语》、《孟子》、《扬子》、《老子》凡十经,合一百通。”《扬子》与《周易》等正经,以及《孝经》《论语》等兼经,并列为“十经”。此后直至南宋淳熙年间,《扬子法言》仍为童子科的背诵经典之一。黄居仁、秦伯祥、张光祖、方宋英等皆以全诵“五经”、《孟子》《孝经》《论语》《扬子》等经典而得赐五经出身,或免文解。


哲宗元祐七年(1092年)五月,《扬子》与《孟子》《荀子》一同被纳入制科“贤良方正能言直谏”论题的命题范围中:“诏:‘秘阁试制科论题,于九经兼正史、《孟子》、《扬子》、《荀子》、《国语》并注内出,其正义内毋得出题。’”这一规定一直延续到南宋。《宋史·选举二》云:“绍兴二年,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一遵旧制……试论六首,于《九经》、《十七史》、《七书》、《国语》、《荀》、《扬》、《管子》、《文中子》内出题,学士两省官考校,御史监之,四通以上为合格。”所遵之“旧制”,即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所行之制,其中包括元七年所下制科出题范围之诏。此外,元年间朱光庭曾奏乞科举经术取士“第三场试论一道,乞于《荀子》、《扬子》、《文中子》、韩吏部文中出题”,但未详采纳与否。


有宋一代,童子科与制科皆为宋代科举“常选”外的临时性科目,屡经罢复;《扬子》也从未如《孟子》般升为“兼经”。尽管如此,扬氏著述能作为儒家子书的代表之一,被纳入科举考试科目或出题范围中,足以证明北宋后期尊扬思潮之强大。而这些举措又进一步拓展了此种思潮之影响。徽宗崇宁年间韩驹所上奏疏云,“近岁黜异端之后,士非三代之书不读,诚可谓知本矣。其朝夕之所诵,舍六经则孟轲、扬雄、庄周、列御寇之书而已”。在北宋后期的公、私策问中,扬雄及《法言》《太玄》也频频成为询问的主题。倘若不是科场功名攸关,这种情况恐怕难以想象。


科场之外,扬雄的《法言》《太玄》一直是仁宗朝以来儒林研究的热点。早在景佑四年(1037年),仁宗即下诏国子监校勘《法言》。皇祐二年(1050年),司马光等奏乞崇文院精校《扬子法言》并付国子监雕印,以免民间传本讹误百出。嘉佑二年(1057年),《法言》校本呈上,仁宗又诏吕夏卿等校定,后于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上之。英宗下诏内外制看详,随即由国子监雕版印行。这无疑为士人研习扬雄思想奠定了坚实的文献基础。神宗元丰四年(1081年)十一月,司马光撰成《法言集注》。在序言中,他对韩愈“孟子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的经典论断提出异议,认为扬雄在儒学史上的地位,超过孟、荀:“三子皆大贤,祖六艺而师孔子……然扬子之生最后,监于二子而折衷于圣人,潜心以求道之极致,至于白首,然后著书,故其所得为多,后之立言者,莫能加也。虽未能无小疵,然其所潜最深矣,恐文公所云,亦未可以为定论也。”《太玄集注》是司马光另一部覃思研精之作,历经三十年,于元丰五年(1082年)六月完成。是书综合了宋衷、陆绩、范望、王涯、宋惟、陈渐、吴秘等七家的研究成果,断以己意,堪称集宋代玄学研究之大成。


针对北宋后期的各种“非扬”言论(详下),司马光直指争论的核心——《玄》道即《易》道:“《玄》者所以赞《易》也,非别为书与《易》角逐也”;“《易》与《太玄》大抵道同而法异”。继而为扬雄在儒学史上定位:“扬子云真大儒者邪!孔子既没,知圣人之道,非子云而谁?孟与荀殆不足拟,况其余乎?”这一论断与王安石以扬子为“孟子以后第一人”的说法,有过之而无不及。尽管二人在熙丰政坛上壁垒分明,但却同为北宋后期尊扬思潮的领袖。对比二人在孟子升格问题上的巨大分歧,这一点着实令人回味。


此期尊扬思潮的另一焦点,是关于《太玄》主旨及原理的深入探讨。针对苏门、程门等非扬派的指摘,除司马光外,其他尊扬的学者也纷纷强调《太玄》决非《周易》之赘,而是互相补充,互为表里,犹如天之与地,并不冲突。吕陶则从“数学”的角度,论证《太玄》与《周易》的关系。他认为,《周易》生于天地之数,但此数玄奥神秘,隐于卦象,不宜直接用于教导民众。《太玄》则寓道于数,在历数、术数之中寄寓吉凶悔吝之理、治乱安危之道,并曾警示王莽不可篡逆。这与春秋时子服惠伯以“《易》不可以占险”告诫南蒯不可叛乱,同工异曲。单从历法上看,扬雄《太玄》以数推天,难免无差;然而,“使雄之书专为历邪,其数虽有小差,尚可成一家之法,未必废而无取。况雄之所为者,寓乎数而言乎道哉!然则所谓合《太初》《颛顼历》者,《玄》之体也;寓乎数而言乎道者,《玄》之用也。说者贵其道之有取,而不议其数之何如可也”。由此,吕陶委婉地反驳了苏洵以“历数、《易》道二分”为由对于扬雄的攻击(详下)。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研究员;

原文载《史学月刊》2018年第6期,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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