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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讲座:《小说的世界》

 zcm1944 2018-07-10
2014年11月王安忆和陈思和应邀来武汉讲学,这是王老师11月11日上午10:10——11:50两节课的时间的上课内容的大致复述。

第一节课

我今天讲“小说的世界”,一节大课,其实是两节课,第一节课我讲讲课的内容,第二节课需要大家跟我互动。我先讲第一个内容,说着在黑板上写上“小说的世界”几个字,写了第一个小标题:

1、 与世界的关系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接触世界的秘密通道,它给人以安全感,只是有的人没有还发现这条通道,小说家与世界的关系是讲述关系,语言是他与世界交流的方式,那么从事别的行业的人,他们有他们的与世界接触的通道。我昨天晚上看APEC晚会,有千手观音,千手观音最开始表演的人是邰丽华,大家都知道。有一年政协会议,我和邰丽华被分在一个组,她就跟我讲她经历过的一个事情,有一次她出访去以色列,去了以色列的一个博物馆,有一间展馆是专为残疾人开的,进去里面,很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她进去以后耳朵听不见,她耳朵不好(说着指指耳朵),她既看不见又听不见,可她知道有人在说话,这时她感到身心非常恐惧,赶紧地要出去。这个例子是在说她与世界的一种关系,可能在某一刻某一时间就以一种方式与世界,你从前没有感觉到过的世界的某一面连接相通了,所以有时候你会看到有的盲人很愿意说话,多说话,这是一个信息的传递。还有一个例子,上海有一次发现了一个古墓,我在电视上看到后,知道后去看,是在郊区,农村的地方了,我对不了解的东西都很有兴趣,我去的时候他们还在挖,在发掘,当时一个在这里工作的年轻人带着我看,我不懂这方面的知识,他只让我在外面看,他们不允许外行人外面的人进去里面,他不愿意我进去里面,我与他聊古墓里的东西,他是刚参加工作不久,聊着聊着,他带我看那些挖出来的东西,介绍它们,他捧起一个坛子,说王老师你抱抱吧,抱一下它,等送进博物馆没有人能摸到它们了,于是我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抱着坛子。说这个例子也是在说人与世界的关系,人与世界的连接,这种关系可能有很多种,可能只是在某一刻出现,不会经常出现。


2、语言

我们的语言是我们的安全感,是我们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发生,我觉得写小说的人,对真实的生活是惧怕的,所有就需要在虚构的状态里想象和生活,甚至是理想。语言的表达功能是有限的,只能含糊、间接地表现世界,不如绘画、雕塑、和舞蹈等艺术形式呈现得直观,所以小说受众需要有一定语言敏感度和欣赏能力。有时候一些表达和描绘语言不能够全面,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安娜长什么样子?书里从来没有仔细描述过,只通过旁人对她的的态度来造成读者心里对安娜相貌的想象,安娜在车站与渥伦斯基邂逅,只写渥伦斯基又回过头来看了安娜一眼,并没写安娜的相貌,哪里吸引到了渥伦斯基,书里的列文是个正派传统的男人,他在与吉蒂结婚之前也被安娜吸引,引得吉蒂嫉妒,最后安娜卧在车轮下,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非常吃惊,然而渥伦斯基的母亲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说:这个女人有着这么多的热情,她有这么多的热情,可是给谁带来好处了呢?到底还是没有写出她长得如何。有很多不同的《安娜·卡列尼娜》绘图插画,我很喜欢看,看过许多版本,但至今为止我也没有看到一个我心目中的安娜,就像《红楼梦》,拍了几版,都没有大家心中满意的,林黛玉贾宝玉的样子总是在自己心中的,难复制出来,

在一些空间上的指示,语言有时也不能准备表达出来,前不久我看了一个日本电影,叫《大渡海》,又叫《编舟记》,说着转身把这两个名字写上黑板。这个电影讲了一个出版社要出版一本辞典,辞典里的名词解释一定要仔细准确,所有人都认真在编,编到“右”这个名词的时候,释义为“右面”,那么右面怎么解释呢?是哪一面呢?用什么来证明哪一面是右面呢?一个编辑说右面是“位于西南方向的东北方向”,我翻辞典,对“右”的解释也有“位于西南方向的东北方向”这个解释,然而人们说这不准确,用东、西、南、北来解释是比较模糊的,另一个编辑说右面是“钟的一点到五点”,这个指示比较有指向性,指出了较为具体的指向,然而还是不够准确,争论了很久,大家谁也无法解释出右面的准确意思,最后一位主编说,右面就是阿拉伯数字“10”的另一半“0”。

这说明语言是不够具体的,电影、绘画、音乐,是很直观的、直接的表达,你看书上的文字,它形容一件事物有时不如绘画音乐对你大脑形成的反应好,语言是不全面的,有时候你看文字,很难想象出它的具体,比如书中写一间房子挨着一间房子,中间一条走廊,你想象不出具体的方位与模样。我很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推理小说,她的小说有时候会画一张图纸,一看一目了然,她的《尼罗河惨案》,小说和拍的电影很不一样,小说多描写心理,电影拍出来重画面,电影里把每个人都当作潜在嫌疑人,会把每一个人当作凶手去还原犯罪现场,一个人演一遍现场,意在刻画情景深度,具有画面感,这是小说文字不能表现的,但小说有它的独特性。



3、故事

要弄清楚小说写什么,如何叙述故事,小说是讲故事,故事要有动机,有好线索,能发展得下去,也就是能自圆其说。台湾有个侦探大师叫李昌钰,这时大家点点头应声,王老师说大家都知道吧,他有一次来上海,有个讲座,我去听了,我很崇拜他。他就说他看案子,不关注犯罪者的动机,只看留下的痕迹,痕迹最重要,可以从痕迹上摸索出犯罪者的信息或细微的东西,他不去现场查看的,去现场不是他的事,是警察们的事。

今年夏天我从国外回来,在飞机上,坐飞机很无聊乏味,很难打发,就看电影,它里面提供的电影有一个,我看了,电影的名字可以在网上搜到,有字幕的,说着王老师把“芭贝特的盛宴”写在黑板上。我最近举例子总喜欢举电影,说着笑了笑,因为现在电影都是美国大片,都是好莱坞电影,去买碟片,也都是美国大片,很难看到这么一个真正的文艺片。这个电影是个旧电影,1987年的电影,得过奥斯卡,现在很少有人去看。

电影讲的是在丹麦一个很偏远荒凉的小村庄,是个宗教氛围很浓的地方,村庄很落后,与世隔绝,可民风淳朴,人们有着严肃谨正的生活习惯,恪守着严格的宗教教义,村庄里的生活非常乏味,生活条件也不好,村民们每天吃面包弄碎后煮成的一种面糊糊,有一家人,一个牧师和他两个女儿,牧师严守教义,教育得两个女儿也如此,尽心帮着父亲维持宗教,不干别的,深居简出,她们养成了严格的生活习惯,每天做早祷晚祷,日复一日吃着那种糊糊,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一丝不苟。因为村庄封闭,都这样生活,谁也不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直到有一天,因为外面战争爆发,一个外面的女人来的了村庄里避乱。

这个女人从法国来,出现这个封闭落后的小村庄,大家很意外。故事到这里,这个女人来到村庄,动机就出现了,一个外面的人突然来这里,打破村庄的宁静,一定要有铺垫的,要说明的,不能突然就来了,一定要有前面的原因。原来,这个女人来到这里是她的一个朋友介绍的,她的朋友是一个巴黎上流社会的艺人,事业做得很好,名声有了,女人有了,金钱有了,于是他感到了人生的无聊空虚,有人就对他说,有一个很封闭落后的村庄,那里什么都没有,条件非常差,但风气很好,你去那里住一段时间,也许能找回你对人生重新的热爱。于是他去了,他是第一个来到这村庄的外人,村民们很吃惊,他自己在这里住下了。于是他在村庄里同村民们生活,也每日吃煮的糊糊,难以下咽也不得不吃,只有这吃。他是艺人,会唱歌,于是在教堂里唱歌,每日与牧师和他两个女儿一起做祷告。他每日与村民们同作同息,住了一段时间,觉得自己身上和心中的烦病全好了。这时他发现牧师有一个女儿嗓子很好,唱歌很有天分,于是对她说,你跟我去巴黎,你有很好的天分和发展前途,你在这里只会埋没,去了巴黎我让你在歌剧院、舞台上唱,女孩自然很高兴,很兴奋,想到巴黎去。但第二天她就改变主意了,她回去后自己想,这是违背宗教教规的,她从小的环境压制了她对外界的渴望与追求,认从了一直以来的生活,认为这种生活,每日吃糊糊的生活是对的,而去巴黎是有罪的念头,她感到深深的犯罪感,很害怕,于是她跟他说不能去,他只好自己回巴黎了。

现在这个女人来这里,是外面战争爆发,丈夫没了,儿子没了,钱产没了,只剩下几件贴身衣服,艺人对她说你去那个村庄去,那里什么都没有,生活十分清苦,能缓解你的处境和心头的东西。她带着几件贴身衣服来到村庄里,牧师不愿接受一个外来女人,她说我来都来了,既然来了就要在这里住下去,我可以帮你们做事,牧师说你帮我们做事我们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她说我就在这里住下去,不要什么。于是她成了牧师家的女佣,同村民们同吃同住,每日平静生活着,与牧师的两个女儿成为朋友,有了友情。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一个侄子来的信,告诉她她继承有一笔遗产,现在外面仗也打完了。她觉得可以离开这里了,在走之前她向村人们提出了一个请求,这个请求是她走之前做一顿饭给大家吃,大家当然很高兴,但是这里条件这么艰苦,能做出什么来呢,她说食物的材料与制作归她管,所有人只负责吃就行了。

大家便开始期待。于是,她开始准备这顿饭,所有的材料都从海外运来,有海鲜、虾、活鸡、肉、作料,都是靠船运来的,说到这里,电影表现出来的这些要比小说好,食物的颜色、模样,电影里的动作、画面,小说文字是不够的。所有材料运来后就开始做,电影这里又出现了一些看似闲笔其实对整个电影的情节都有用的东西,比如包括有个帮忙做食物的小男孩,跑前跑后,看似不重要,都是起到作用的。这时电影里又出现了两个人,一对姑侄,这个姑姑经常来往于村庄,与村庄的宗教事物有关联,与村民们常有来往,这个侄子是个纨绔子,类似于托尔斯泰笔下的爱寻欢作乐的青年贵族,他的母亲为惩罚他,收敛他,把他交给严肃的姑姑这个老姑娘,把他下放到这里来。这个侄子随姑姑来这里后,与这里的人熟悉了,与神父的一个女儿就产生了恋情。这时村民们都在议论这顿即将要吃的饭,都很期待,很兴奋,这时神父的一个女儿就说,我出个主意,我们吃这顿饭的时候不要说话,一句话都不要说,都沉默,只管吃,吃饱了回去睡觉就行了,大家同意了她的话。

食物做好了,大家来吃饭,姑侄俩也来吃,这时情况就出现了,村民们商量好不说话,姑侄俩不会呀,他们不是这里的人,吃起饭来肯定要说这说那的。吃饭的时候姑侄俩说着话,村民们不说,说只说一句,吃之前说“哈利路亚”,(大家笑了),可吃着吃着,人的心就易放松,难免不说话,于是就说起了话,说其他的,随便什么话,唯独不说桌上的食物,不评论与食物有关的一句。电影最后是大家吃完了饭,快乐地围着一口井唱赞美诗。



4、理想

小说世界里理想很重要,小说要告诉人们生活是什么样,更要告诉人们生活应该是什么样。诗歌可以不说人话,小说必须说人话,它是世俗的产物,小说就是很人间气、烟火气的,但又不是说小说一味只反映市井百态,理想不重要了。如何使小说达到我们的理想,怎么让小说从可能走到不可能,从现实走到非现实,理想寓于小说故事中,是从现实生活逻辑的惯性起飞的。小说作者也要有理想,写作者就是对现实不满意,心中有一个理想的生活图景,才去写作,作者没有理想的话,小说写不好。


第二节课

学生提问,王老师回答:

(1)一位女生提问:您刚才提到小说有时不如绘画、雕塑、舞蹈、电影的表现方式直观,如您提到的安娜,托尔斯泰始终没有正面刻画出她的相貌,小说中也没有一点描写,全靠读者自己的想象,但恰是这种可以想象的空间让人觉得小说是很有力量的,比某些直观的艺术形式好,请问您是怎样认为的?

王老师:各有各的优势,电影、绘画表现出来的东西不像语言是模糊的,独特性的,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个想象、标准,语言需要你去想象,在头脑里面的建成的形象是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小说是人和世界接触的关系的一种,小说借助语言反映世界,相较于绘画、舞蹈和电影,小说有自己的局限,比如舞蹈,形体上的一个动作、姿态就让观众明白了要表达的什么,有时候小说很难去描绘一些东西,这是其他的直观的表达方式轻易就能做到的,比如语言对味道的描写,某种东西什么味道,语言描绘不出具象的,一样东西,它如果是香蕉味就写“香蕉一样的味道”,是苹果味就写“苹果一样的味道”,气味不好闻,就是“臭豆腐的味道,”真正什么味道呢,视觉好描写,味觉不好写,气味也不很好写,视觉不如嗅觉,各不同的。我认为在人类有语言之前是先有名词,以前我和人讨论,他不同意,我说一定是先有名词再有的动词。前些天有一个数学老师,他翻他的手机,一页一页翻,(做出翻书的动作),翻出来一条数学公式,给我看,告诉我说这条公式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公式,我问他怎么完美,他说就是这一条公式,所有数学里的东西都不及它。他是不需要语言的,一条公式,用数学,数字去解决就能够了。但小说也有独特的优势,小说当然超越电影、绘画这些,小说有永恒的价值。


(2)一位女生问:您在复旦大学有教授写作课程,请问您认为大学能教出作家吗?您对大学设置写作课程与培养写作人才是怎么看的?

王老师笑了,说:这个问题一直有人在问,作家不是靠大学培养出来的,这一点,我很明确地说,我们复旦争取到了文学写作的硕士点,自开了MFA这门课后很多人质疑我们,但我们还是在做,不是说一定能培养出专业的作家。专门培养作家的机构美国在这方面非常多,已经很成熟了,美国有一些学校专门设写作课,教你怎么写,教技术,也确实培养出了作家。现在美国人好像认为人类是无所不能的,认为一切都是能被创造的,也确实他们创造了很多东西,那个写《赎罪》的作家,伊恩·麦克尤恩,就是读的这种大学,他后来写出了名气,于是很多人都报他当初上的学校,学费提高了,还是很多人报,当然这种机构也出了作家,很少。在复旦开这个课,教的学生,即使学生毕业后没成为作家,这也不坏,这个经历或许会给他们以后的生活、事业带来不一样的创造力,这些都是预料不到的。我觉得,一个人成天做生意,做IT,他是很乏味的,无趣的,他接触了文学,可能会感到生活还有许多其他的层面,文学能让生活觉得有意思些。汪曾祺有篇小说《八千岁》,里面有个人是个生意人,每天忙事情,人也比较乏味,他的生活日复一日,没有新鲜的东西,别人看他都觉得他过得很单调枯燥,没有趣味可言,可他自己觉得不是,他养有一只鸽子,这只鸽子有一只眼睛里有一颗黑色的沙子,他平时没事就逗鸽子,让鸽子转动眼睛,看里面的沙子,当那粒沙子出现,他就感到高兴快乐,那么,这件事就是他的乐趣,精神上的趣点,是生活的点缀。


(3)一位男生看着记事本上的字,提问:我是比较文学的学生,最近在做一个课题,想问一个跟我课题相关的,请问您对李清照怎么看(听到此大家呼出了声),您对中国古代女性地位及女性意识和当代女性怎么看?

王老师说:我对你说的不太了解,平时没有了解太多,停顿下来,说我想想怎么回答你,停了几秒,说,古代女性因为长期的封闭封建环境,背负着社会上主要事物的是男性,女性的作用不大,也做不了什么,我看对《金瓶梅》和《肉蒲团》的研究,看到古代有些地方的女性,她们从事社会上的事情,繁重的劳务,做着男人的事情,她们的社会地位是很高的。你的这个问题需要去考证,需要大量的数据,花时间去调查,我没有了解过。


(4)、一位男生提问:您久居上海,写过一些不同群体的人物,如知青、市民、上海移民、外来民工,请问您对上海移民怎么看?现在上海的移民还多吗?

王老师说:我其实写上海移民写得很少,上海就是个移民城市,很少有谁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没有几个,上海在发展,移民现在更多,满大街都是,你走在街上基本上听不见上海话,现在上海人都不说上海话了。

这名男生又问:那现在上海移民是否能进入到您的视野,或者说进到您的写作范围中来,请问您现在有在创作什么小说吗,能否透露一下写作状况?还有如果我们要写作应该怎样练习?

王老师:现在在写一个东西,我一般写得很慢,什么时候出来,这个暂时不说。上海移民,这不是在视野当中的事物,要说视野整个世界都在我们的视野当中,我们每天的生活,看到的东西,都是纳入在视野当中的,并非某一特定的群体或事情。当下的生活丰富多样,什么都能进行创作,写作并非要有很厚的积累,我05年在香港中文大学带本科生的写作,他们交上来的作业,写的金融风暴,写金融风暴给他们父母家庭带来的损失,让我很感动,反观大陆的学生,硕士写的,写一段校园爱情,(这时大家笑了)。你们不要以为校园生活就不是生活,你们每天做的、看到的、学习的,都可以成为写作题材,如何看待你的生活,把它纳入到你的认知中来,有时比生活积累本身更重要,许多大学生喜欢孤立地去写一段校园爱情,就是把自己从生活中脱离出来,是在看待自己生活的方面太局限,不是自己经历的事少了。并非生活阅历多就能写好小说,重要的在于对生活的认识,不要因为局限于校园生活就不敢写作,校园生活一样存在丰富的社会关系,对于这些关系的认识和理解,是写作者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


(5)一位女生提问:我看您的《长恨歌》,小说结局最后是长脚掐死了王琦瑶,这个结局很悲惨,不是很完美的一种,请问结局为什么要这么设置,是不是因为作者是女性的原因?我们都知道,男作家与女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与结局往往是不同的,比如张爱玲的《色戒》和李安拍的电影是有些不同的,电影王佳芝对易先生是产生了感情,最后王佳芝被捕易先生是伤感的,而小说就没有这么温馨,冷酷一些。我想问在一些文艺作品中是不是因为有的作者是女性,她的主人公的结局会不幸些,女作者她明白女性的性格、命运,更了解女性,因而会残忍一些,而男作家比较怜香惜玉呢?

王老师:王琦瑶的结局悲惨在其次,主要是死得难堪,说着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难堪”两个字。她的死是很难堪的,一个上海小姐怎么落到了最后这种结果,被一个黄牛,倒卖黄金 的黄牛这样的一个人杀死,是很不好看的。《长恨歌》改编的电影、电视、话剧,很多人都提要求我能不能改掉这个结果,让王琦瑶死得自然点,好看点,但如果不是这个结局我不会写这个小说,我就是要写她是怎么一步步走进这种尴尬和不堪中,正是这个可以让这部小说与一般小说的女主人公的命运区分开来。

女生说:王琦瑶是一个很坚强的女性,从头到尾经历这么多人生的过程。

王老师说:对,她是很坚强的,在小说里。王琦瑶这个结局,是人物性格与命运走向的使然,这样很世俗、很无常的生命戛然而止,是故事发展的惯性,是没法改的,它应该是最能触动人心的处理。小说一旦完成,流入市场,就不是我的了,是社会大众的东西了。


(6)一位女生提问,说:您刚才提到“下放”,我就是从您当年插队的地方来的。

王老师问:你是哪个县的?

女生说:淮北市。

王老师点点头,说:以前也有从安徽那里来的学生。

女生说:您当年插队在那里过得很苦,吃得不好,我向您道歉。(教室里笑起来)。

王老师也笑起来,说:现在好了,现在那里的人生活过得很好了。

女生问:请问您当年去安徽插队,那段知青经历对您后来的创作有影响吗?或者在那段下乡期间您就有了明确的未来写作计划,还是在插队期间就此积累了写作心理与材料?

王老师:插队那几年对我创作的影响我不能确定。我下乡的时间不长,很短,但是磨练了我,我当时下乡是16岁,16岁正是人的反叛期,现在的孩子16岁处于青春期,也是叛逆的,现在的孩子在青春期的反叛表现,会和父母吵架,或者去咖啡馆放纵一下,跟一个男生谈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我那时候的青春期也反叛,没有这些东西,我们的表达、发泄,被下乡插队这样的的事情和生活接纳了,进入了另外一种体验和环境里面。我们那时候因为社会、政治环境的影响,都没读书,就全部下放了,大人也下放到五七干校去了。我的学历真正来说只有小学五年,上中学却又发生了多多少少的政治运动,没有读书的机会。事实上,大部分知青,他们的命运都不怎么好,很少有好的,我的同学,他们后来的命运都不是很好。

女生说:您再回插队的地方您不会吃到不好吃的东西了。

(教室里又是一笑!)


(7)一位男生提问:您刚才说的那条数学公式是不是e^πi+1=0?(大家惊呼出声)。

王老师说:不是,那个比你说的复杂。

男生说:我是学工科的,平时语言基础和文字表达能力很差。

王老师说:可是你会另一门语言。

男生接着说:我想请教,像我这样平时生活中很少看书阅读的,怎么去选择一些书看,有些书也看不懂,不是很容易理解,如果要接近文学,进入小说的世界里去,您能不能给些建议?

王老师:如果我们懂得点文学,可能会觉得这个世界有趣些,我在德国的时候见过一个研究数学的人,他的桌子上全部是数学方面的书,他随便翻开一本,指着一道公式,说,我不需要其他的,不需要与人沟通,就这道公式,我们就进到了另一个相同的世界,数学的美妙世界,就可以沟通、交流,那里的乐趣是无穷的,我们不用说话,其他什么都不需要,都没用,我们用数字就可以交谈,没有障碍。我说你给我讲讲这道公式的妙处,解一下,他说跟你说你不懂,你没有基础,完全不会,根本领悟不了,(大家又笑了,王老师也笑了)。所以读小说要有基础,领悟的能力。我有次见到一个考古学家,跟他聊天,我说起新石器时代与旧石器时代,其实是说错了,时间搞错了,可他表现得很兴奋,可见他从事考古这个行业是非常寂寞的,了解的人是很少的,我不懂考古,只是知道一点,还说错了,他就像遇到知音一样跟我讲。选择阅读,读小说还要有准备,看小说,小说的门槛其实不高,识字的人都可以进行,只要你识字,曾有个人对我说小说是很低级的东西,很低级,识字就能看,不比欣赏其他的东西需要些素养。阅读小说你要具备起码的两个条件,一是识字,二是具有能把文字容纳进头脑然后想象成你自己的东西的能力,真正进入小说的世界,需要保持阅读习惯,只有读得多,才有能力分辨出好坏。在大量阅读基础上才能知道什么是好的作品,能培养和提高理解力和想象力。现在的孩子阅读量少,且浅显,很多人并没有养成阅读的习惯,我现在每天看20万字不成问题,(大家惊呼出声),我每天都需要文字来喂养我的眼睛,就是阅读动物了,没有阅读的文字我会发慌,有时候连报纸上的寻人启事、征婚启事都看。

男生接着问:我是工科生,语言表达基础很差,如果我想要学写作,用文字来表达一些感受和事情,但我从来没有写过,该怎么下笔去写呢?

王老师说:你不要写作,你就搞你的数学就蛮好嘛!(教室里都笑起来了),命里是作家,到哪里、干什么都会成作家,与学工科还是文科没关系。小说只是一种表达方式,你读工科,就用你工科学的东西去表达,去领悟。日本的已经去世的作家,水上勉,他就说我是个说谎的人,我是个大骗子,小说就是在说谎,是虚构的艺术,数学有数学的好,别的有别的好。小说不止写,复述也很重要,我很注重学生的复述能力,有时在看了一篇故事后你能把它复述出来也是种能力,在复述的过程中其实你也就加入你的见解。我希望看到多一些的年轻作家。


(8)一位女生提问:有一种说法,说小说是作家的孩子,您作为一名文学作家和文学研究者的双重身份,到现在为止,有很多对您作品的评论和看法,或者研究出来的观点,请问您最喜欢哪一篇对您作品的评论?

王老师:我都没怎么看过,(大家笑起来)。不过最近有一个,复旦的张新颖教授写我的《天香》的一篇,叫什么?是叫“一粒栗子的内与外”吧,写得蛮好。我们现在的文学批评搞得有点像批评与自我批评。


(9)一位女生提问:您读过很多书,读书范围很广,想问有没有哪一本书里的哪一句话对您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影响到您的创作或生活?

王老师:没有。我读过这么多书,几十年的创作,坦白来说没有哪句话对我有重大影响,只有大量的阅读才会对人产生影响,没有一句话就对人产生作用的。好的小说会照耀你,(说着王老师做了一个照耀的手势),是会照耀你的,文字的力量需要长期积累才能爆发,只有大量阅读才能鉴别和领悟什么是好小说,并进入小说的美学层面。看到好的小说,我会很兴奋,最近看张新颖的新著《沈从文的后半生》,看到沈从文写信给妻子,说读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里他很喜欢的一段,是战争来了,皮埃尔一个人留在莫斯科,拿破仑的军队来了,莫斯科变成了空城,一片废墟,大家都逃走了,只留他一个人。他在信里说看到这一段情景很兴奋,我看到这里也很兴奋,因为我也很喜欢这一段描写,就是说我与作者相隔了几十年,还是可以通过文字达到心灵的相通,这种在文字上的共同感受让我觉得有幸福感。


(10)一位男生提问:您提到侦探小说,我比较喜欢福尔摩斯探案小说,您觉得福尔摩斯与阿加莎·克里斯蒂有哪些不同?

王老师:我还是更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福尔摩斯比阿加莎年代早,比较古典,福尔摩斯的作者柯南,他的小说用一个词来说,奇峻。他们是不同的,很多的不同,阿加莎写的都是平常人,她的小说里的人物都是有家庭的普通人,没有是一个是没有家庭的孤立的人,或者社会边缘的人,没有说是一个从非洲来的人或者主人公是个探险者,她小说里的人都是正常的普通人,写的故事也是普通人的事情,是生活中每个人都有可能会遇到的。她的《啤酒谋杀案》,讲一个姑娘要查十六年前发生的案子,当年她的父亲和母亲发生了矛盾,母亲杀死了父亲,因为夫妻关系的不和,有第三者,动机都有,后来母亲死在监狱里了,十六年后她决定要重新查这个案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痕迹、证据,都没有了,只有去看十六年前的卷宗,一卷卷看,寻找可能的蛛丝马迹。她小说里的波洛博士随着作者的写作与作者在一起成长、成熟,在最后一本书里面,波洛被作者安排死掉了,很多读者说不要让他死掉,想方设法不让作者把他写死,还是写死了,作者有作者的安排,他完成了这么多,然而作者这么写是有理由的。阿加莎对凶杀案的侦破是依赖于人物性格、情感关系的,小说用语言特质制造谜案,完全服从日常生活的逻辑,里面的人物都有各自的性格。


(11)一位女生提问:现在的文学有很多种类,比如如今就有很多穿越武侠和玄幻类的小说,更有一些雷剧,有些社会雷剧让人不那么好接受,您怎么看这些?

王老师:你看阎连科,主要是看写得好还是不好。小说能表现普通性就很好了,能表现普遍性的同时意义超越普遍性就很优秀了。


(12)一位女生提问:现在小说、电影、电视里面女人的地位与社会意义都提高了些,这也是生活中的真实现象,另一面,就显得男性变弱了,确实如今一些男性是比较软弱、懦弱的,不如从前那么有力量、坚强了,并且这种现象渐渐在增多,您怎么看待?

王老师:女人的形象和地位提高了这是好事,社会在发展,从前的社会是封建闭塞的,尤其对女人来说,女人待在家里,也不做什么事情,全靠男人去做去承担,现在男女平等,女人也在社会上从事职业,还有,现在社会发展,女人发挥的位置多了,有些事情男女都可以做,平均分担,不需要分得那么清楚,比如家务上,再一个,现在政策的原因,独生子女多,从小娇养,不做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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