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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宏图×余静如:一场师生之间的文学对话

 文心0007 2017-10-07

别有幽愁暗恨生

文|王宏图


第一次见到余静如,还是12年的初春时节,当时她来复旦参加创意写作研究生的复试。五年过去了,她和面试老师间一问一答的情形在记忆中已变得有些模糊,浮现出来的只有她清瘦的脸庞,披肩的长发,以及略带忧郁的目光。她从容镇定,娓娓道来,顺利通过了面试,并于当年秋天入学。


由于我担任了她毕业作品的导师,和她的接触渐渐多起来。我性情原本疏懒,加上家离学校很远,平时在校园呆的时间不多。这些年来,真正专心于学业的学生日渐稀少,相当比例的人只是将学校当作来日后就业的摆渡船,混个文凭是其最高目标,因而看到导师能躲则躲,博士生因完不成论文而延迟毕业的比例大幅度攀升。前些年听说一位教授打电话问学生论文完成得如何,不料那学生竟然蒸发了好几个星期,上天入地寻觅不得。这急坏了学工系统的同事,他们在会上劝导教师,既要关心学生的学业,又不能过分刺激他们, 要把握好一张一弛的度,以免发生不测事件。因而,不到最后一刻,我很少主动询问学生作品、论文完成情况,不想给他们造成咄咄逼人的压力。而余静如恰恰相反,她是一个极富上进心和抱负、不断自我加压的人,在确定导师人选后不久,她便问我,什么时候和她讨论一下毕业作品的事,我先是楞了一下,继而莞尔而笑,同时为自己的失职而颇感羞愧。


不久她便发给我两篇在大学本科阶段写的短篇小说。它们行文顺畅,不乏才情,加上运用了女性的叙述视角,在文本肌理上更显出特有的细腻。与此同时,我感到一股淡淡的忧郁之气在字里行间隐隐出没,在青春期特有的荷尔蒙中混杂着此许迷惘、无奈与憧憬。


春去夏来,余静如在复旦第一年的学习很快就临近了尾声。暑假前我和她商讨她毕业作品的写作计划。按照我惯性的思路,她会沿续先前习作的风格,进一步深化拓展。但颇让我吃惊的是,她提出了迥然不同的思路:想写少年成长的经历,他们生活在省域交界的三不管地带,他们那种野性十足、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让她着迷。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她不愿驾熟就轻,不愿采用女性视角,而要重点描写一群野性十足的男孩子。我挠了挠头皮,这是不是由于富有创作上的雄心而导致的异想天开?但似乎不是,她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而且对自己的想法富有坚定不移的信心。面对她的执着,我让了步,同意她试一下,即便这个方案失败,凭她的才力完成一篇三万字以上的中篇还是绰绰有余。我推荐她去细读一下苏童的《城北地带》、《舒家兄弟》等作品,他精心构筑的“香椿树街”世界或许会对她带来启迪。


到了深秋时分,在提交毕业作品的开题报告时,余静如已初步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那里被高度发育的文明层层遮盖的野性与血腥再一次赤裸裸地浮出地表,在那些自小缺少关爱的孩子身上,肌肉中迸发而出的蛮力远远凌驾在规矩、谨慎、妥协之上,生命的历程被浓缩到短短的几年,它不是经由盛年而顺从自然法则而凋零,而是樱花一般,在青春花样年华的盛期猝然而止,划上了不无悲戚的句号:她的毕业作品《不归人》中着力描绘的男主人公周同便是这样。


很多学生在通过了开题报告后,只要按照大纲按部就班地写下去就是了,但余静如却在上面花费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从概要、大纲到最后成型的作品,不是简单的衍化、扩展,而是掘地三尺的重塑,其间经历了多次的打磨、推敲和脱胎换骨。我已记不清她修改过几次,有过多少个不同的底稿。起先我觉得她的初稿已大体OK了,只需在细部枝节上再花些功夫;没过多久她又拟了一个新的大纲,几乎全盘抛弃了原有的构思,出场的人物也增加了数倍,似乎要制作一幅风俗群像图。我觉得三四万字的篇幅难以容纳那么多的内容,因而劝她放弃这一激进极端的做法。这次她接受了我的意见,但还是对文稿不停地增删。那段时间我几乎被她搞疯了,这样没完没了的修改何时才是尽头!但她的执着,对文学的挚爱在此也得到了再鲜明不过的体现。她的另一篇作品《游戏》虽然早在三年前就已发表,但前不久她还对其结尾作了修改,其精益求精的可见一斑。还有些文稿她自认还不完美,至今仍锁闭在电脑中。到毕业答辩时,不出所料,她的《不归人》被认为是他们班同学写出的最好的毕业作品之一。


余静如在毕业后不久完成的中篇小说《荒草地》就其情感表现的强度,对人物内心幽秘之角的勘测,以及技巧的成熟等方面,与《不归人》相比毫不逊色。而且我个人以为,由于采用了女性的视角,这篇作品似乎更能体现她的本色。《荒原地》的情节线索非常单纯,整篇叙事围绕蒋小婷、汪薇母女的情感痴缠争斗一路铺衍推进。由于父亲的莫名消失(《不归人》中的周同也生长于一个残损的家庭,自小没见过母亲),家庭失去了原有的平衡。母亲交上了新的男友——一个粗鄙气十足的小商人孙富友,她想为自己的后半生寻求新的避风港。孙富友竭力想融入这个单亲家庭,但他的天敌汪薇却不为所动。潜在的敌意日积月累,悄然发醇,迸发出暴力骇人的火焰。当蒋小婷筹办婚事之际,汪薇孤注一掷,唆使人高马大的体育生男友纠集一帮四肢发达的男孩子,夜深人静之际在荒原地里对孙富友发起了致命的攻击。从此,他从这对母女的生活中消失了,但蒋小婷和汪薇间毒蛇般盘结缠绕的怨恨与敌意并没有随之消减,蒋小婷隐隐觉得孙富友的失踪与女儿有关,但又无法明说,只能以“你折磨我”、“你毁了我的一生”等语话来吐露内心难以排遣的悲酸。


如果说余静如在《不归人》中以周同、阿雯、方知道等人的命运展示了残酷青春的若干狰狞面相,《荒草地》对汪薇成长的描写同样惊心动魄,尽管在外部形态上没有前者那么轰轰烈烈。她青春岁月的主旋律便是与母亲间毫不留情的争斗,既厌弃憎恨母亲,又不愿放手,想独占对方的感情,阻止旁人的入侵。起先只是近乎恶作剧的念头最终酿成了难以弥补的结果,她和母亲面面相觑,在依恋和仇恨中长久相伴,而她与体育生间不咸不淡的恋情也是无疾而终,结出的只是酸涩的果实。


掐指一数,余静如来上海生活近五年了。就我对她作品的阅读印象而言,她主要的创作素材和灵感还是源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验,而对来上海后新的体验与感受则鲜有触及。她刚工作后不久,曾和我聊到在一家公司办公室中的感受,好些个奇葩人物激起了她的好奇心,有意将他们写进作品里。早年生活的经历,就像一个人的母语,不管是喜爱还是憎厌,无法轻易摆脱。它是弥可珍贵的灵感的源泉,但它也会将人长久地锁闭其中,无法走出它的高墙,及时吸纳更多的经验。近年以异乡人在北京飘泊打拼经历作品已有不少,徐则臣的“京漂”系列小说便是其中的代表,而相比之下,“沪飘”作品则影响要小得多,同是复旦毕业的作家甫跃辉以其“顾零洲”系列作品在这方面作了颇有价值的尝试。作为自小生长在上海的原住民,我无法深切地体味到众多外来的“新上海人”力图融入这座都市的艰辛悲酸,但我猜测余静如在这方面积累了诸多独特的体验。我期望她能将在上海这座城市的新鲜体验,与早先的异地经验打通,构筑起穿梭自如的桥梁,这样她的写作就会登上一个新台阶,开拓出新的境界,将异乡人在上海的体验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往返于冬春之间

文| 余静如


想来第一次见到王宏图老师竟已是五年前了。那时候大约也是三月,天气虽冷,但风中是春天的气息。我来上海参加复旦大学研究生的面试,行囊里还鼓鼓囊囊塞着日常用品和换洗衣服,坐在光华楼一间幽暗的小办公室里。办公室窗帘是拉下的,我对面坐着五六个老师,都背着光,表情模糊。我的目光跳跃,一时不知道该看着哪位老师才好。此情此景,现在回忆起来,还有些紧张,又让人想笑。


当时王宏图老师坐在我的左前方,靠近屋子的边缘。他没有向我提什么问题,我只记得他始终微笑可亲的样子。入学一年,除了上课以外,我和王老师几乎没有交集。只记得那时候班级活动去看话剧,王老师在下课时分叫住同学们,极认真地讲明乘车路线和到达地点,并且连出发的时间也为大家想好了。我们几个同学相视一笑,只觉得王老师把我们当小孩子管,但这实在是很温暖的。


近研二期间,大家要选择毕业论文导师,很多同学都已经联系过导师,而我后知后觉,急忙中征求了上一届学长的意见,学长建议我找王宏图老师,“他很负责”,我记得学长这样说。


果真如此。我的毕业作品从主题到框架到内容改了不下五遍,时间间隔也短,王老师居然全都看过了。有的时候课间时分,王老师就直接从讲台上走下来,站在我的座位边告诉我,新改的小说如何如何,讲完之后又回到讲台上去忙自己的事情。最后我的两篇毕业作品都意外发表,并且得到了几位编辑的关注和其他杂志转载。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因为那篇毕业作品是我完成的第一篇小说。至此,我对写作才拥有了一些信心。我很庆幸当时选择了王老师作为毕业作品的辅导老师。这不仅仅是因为毕业作品得到了王老师的关注和指导,也因为这段时间使得我对王宏图老师有了更多和更深的认识和了解。不再只是停留在微笑可亲、认真负责这样简单的印象。


王宏图老师不但是一个学者,也是一个作家。但我们在课内课外和他接触的时候,他几乎从来不提自己写作的事情。一次在图书馆借书时,偶然发现他的长篇小说《风华正茂》,我和几个同学有些惊讶,想着是不是咱们这个王宏图老师,再看一看照片和简介,果然是的。我们把这本书借回寝室偷偷看了,也不告诉王老师,好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窃喜。


读了小说之后,我们不免也会用看作家的眼光去看王老师。记得当时几个看过小说的同学私下交流,都停留在王老师的小说语言上。《风华正茂》里面有许多华丽繁复的长句,以及光怪陆离的形容词,这留给我们的印象是很深刻的,王老师的语句很直接,写人写事情都不绕圈子,感叹号也用的很多。我读小说的时候脑子里便有一个热血沸腾的作者影像,急切地想要述说的样子。这个影像很难和眼前温文尔雅、轻声细语的王宏图老师重合在一起。但之后和王老师的接触多起来,又讨论了许多关于小说写作的事情,在我写毕业作品的时候,老师推荐我看苏童的《舒家兄弟》,我看了之后意外地喜欢,此后把苏童的所有短篇都借来看了,总想借他几分灵气。我目前在中国的短篇小说里面,最喜欢苏童的短篇小说,这和王老师的推荐不无关系。他根据我的写作气质和喜好,推荐我系统地了解这个作家。现在想想这真是很准确的,那个时候王老师比我自己更了解我可以写些什么,真正起到了一个导师的作用。后来我又看了王老师和苏童的一本对话集,对于王老师和苏童,我都有了更多的理解。讲台上那一个慢条斯理的王老师、小说里那个热切、绝望、不平的作者,这两个形象终于渐渐统一起来了。王宏图老师的内心实实在在住着一个永远年轻的热血青年,郁郁之气全都化入文字里去,外在也就只剩下了潇洒平和。


王老师的作品不少,偶尔问起他关于他的写作,总是在继续着,似乎不曾停止。惭愧的是他的作品我并没有都看完。除了在老师的办公室拿走过一个复印本《Sweet Heart,是谁敲错了门?》,认真读过的则是第一本在读书馆借到的《风华正茂》和近毕业时老师出的新书《别了,日耳曼尼亚》。说起《别了,日耳曼尼亚》,我书架上正存着好几本,因为毕业搬离学校宿舍的那些天,许多同学匆忙之中都没有把书带走,而我离校较晚,看着书堆颇感可惜,便在里面把可读的搜罗出来,其中便有王老师的书。那时心中还有些不平,以为读书的人总没有写书的人那样看重文字,并且自己暗想,将来出书绝不轻易送人。无论是否有意,弃了赠书总是不能原谅的。


转眼两年已经过去。我并没有离开写作、离开文学,并且机缘巧合成为一名编辑。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陆陆续续又写了一些小说,也看了大量同时代作家的作品以及更加多的自由写作者的来稿。对于小说,我也一直在诞生着新的理解。对于王老师的作品也不例外地有了新的看法。在写这篇文章的前不久,我在看王宏图老师的中短篇小说集《忧郁的星期天》。小说中充满了少年、青年甚至中年与父亲、母亲之间的冲突,家庭冲突以及自身情欲的冲突。王老师的语言风格还是记忆中的那样令人眼花缭乱,小说中的人物也像是随身携带着惊叹号。即使在小说中的人物没有任何行动的情况下,我也总是觉得听见了他们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呐喊。一篇一篇看下来,我的大脑有些混乱,也有些疲累。我隐约记起曾经和王宏图老师浅浅地讨论过他的文字,他告诉我他在求学期间曾经迷恋巴罗克式的华丽长句。那时我只是点头,却并没有深问。但现在想来,我是无数次想要问的,为什么王老师要坚持这样一种语言形式。它明显是大大区别于现在风靡的一些小说作品,也和现在大行其道的现实主义风格不同。但当我读到《衣锦还乡》那一篇小说的时候,我好像突然明白了。


并非这篇小说令我茅塞顿开,而是一个量的积累,终于让我进入了王宏图老师小说中的语境,也让我反省了自己一贯对待小说的理解方式。我一直坚信小说的语言形式是为了内容服务的,以至于我每每把内容放在第一位考虑,只想着什么样的内容应该使用什么样的一种语言来表述。却从来没有想过,小说的语言也是小说的本质。作为一种表现形式,小说的语言和内容应当是同等重要,好的小说,不应当有所偏倚,必定是两者之间的完美结合。倘若二者之间初看之下有所冲突,也不应该立刻就断言,是形式不符合内容,而应该更多思考二者之间关联的问题。


王宏图老师小说中的语言方式,华丽而繁琐的句子,大量形容词构成的长句,它们都给小说带来一种非现实感。但王宏图老师笔下描述的上海、上海许许多多家庭中的主人公们所经历和感受的又是极现实的。我似乎明白了,正是这样一种现实和非现实感的结合让曾经的我认为小说难以阅读。但这并不是不必要的,这正是作者创造的一种属于他的叙述方式,也正是这样一种特点使得他区别于其他人。这样一种非现实感,似乎作者描述的并不是现实世界,而是一个精神世界。作者小说中的黑布雨伞,像幽灵一般张开,四周是水淋淋的五色光焰(作者并没有写明,但这在现实中应当是路面的积水反射、倒映着的城市灯光)——这些看起来疯狂的景物描写和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其实都是由城市中再普通不过的一般景物构成的。酒店包厢里的繁复装饰、机场顶部的复杂结构,作者都颇费笔墨去描写,而偏爱内容和故事的读者往往被这样一些描写打断,或许他们会不耐烦地跳跃过去,但却忽视了这正是内容重要的组成部分。小说中的人物所见的景物,既是现实景物,也是他们的精神景象,他们行走在自己庞大又狭小的精神世界之中,而他们的精神世界里有的也只是现实生活中的繁琐装饰、冷冰冰的钢铁支架,这是何等悲哀。作者用一种充满现代性的语言叙写现实主义的内容,也恰好反映出一部分新一代上海主人公们的现实状态——分裂。精神上已经成长起来或正在成长着的主人公们,寻求着自由却不得其法,他们的心灵还不够强大,他们的肉体还困于赤裸裸的现实当中。作为一个还在成长中的编辑,在阅读过大量同时代作者稿件之后,对于王老师在小说语言和结构上的认真态度,我终于有了理解,也深感钦佩。


毕业前夕,我们班里许多同学会去找王老师谈心,寻求人生建议。我听闻一个男生和王老师谈话,内容大致是王老师问他,一生中有没有不去做便会后悔的事情。这位男生的回答我不记得了,但是王老师的回答我是记得的,他说的便是写小说这件事。当时我听这位同学讲述,有些意外,也有些动容。意外在于王老师在日常生活中一向不爱表达自己,此番却向学生如此坦露内心对于小说的热情;动容在于王老师从不主动提起自己写小说,写作在王老师心中的地位却如此重要。细想之下,这确实应当是王宏图老师的风格,静默不言,热烈深藏于心,他游走于日常细致琐碎的生活与矛盾重重、激烈残酷的小说世界之间,就像是一个不断往返于冬春之间的人,永远在同时体会着凛冽与温暖、绝望与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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