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死里逃生记

 邂园 2018-07-10
           九月三日是抗战胜利六十九周年纪念日。想起父母在世时讲述的两段亲身经历。
       父亲的经历。
       那一年,父亲十九岁,家境的艰苦并没有妨碍父亲的发育,父亲出落得一身力气。某日晨,天微亮,有薄雾。从浦阳江乘船南下的一队日本佬(越地称呼),悄悄登岸,将正在耘早田的十几个雇工,赶上田塍,其中就有父亲。二先生(当时称翻译官)说,日本人想去绍兴,要雇你们挑辎重,供饭,工钱每天五角(不知值几何),两天一元钱,先预支给你们。报酬还不错,可父亲不想去。父亲说是否可不去,田耘了一半,主人家要生气的。二先生说这可不行,日本人不高兴就会眼睛发红,眼睛一发红就要杀人的。父亲早听人说过,日本佬象鬼一样,看来果然与众不同。父亲看了看日本佬的眼睛,不敢再响。
       一个上午走了三四十华里,到了枫桥镇。枫桥当时是仅次于县城的大镇,四方通衢,工商业发达。当地早知日本佬要来,闭门杜户,半个人鬼不见。日本佬捣门搜索,寻得几担谷米,一些牲畜。牲畜一律杀掉,小者卸门烧火灸烤着吃,大如牛羊者,开肠剖肚,斩掉头脚,随队带走。午饭之后,队伍往绍兴方向逶迤而行。辎重担子本来就沉,在枫桥又有新的“收获”,沿路又没人员补充,民夫们早已体力不支,叫苦不迭。亏得父亲年轻,尚能支撑。出镇东是枫桥江,江边水草丰盛,杂有芦苇。转过一个弯,忽有两个民夫扔掉担子,跳进草丛,随即一个猛子扎下去,瞬间没了人影。队伍立时停下来,听日本佬叽咕了几声,有两个端起步枪,瞄着江面。过了几分钟光景,接近对岸水面处露出两个青色影子,只听两声枪响,青影处溅起鲜红水花,象两匹撕碎的大红洋布。狗日的日本佬,枪法忒准。父亲和民夫们,一个个吓得体似筛糠。父亲偷窥日本佬的眼睛,果真杀性起时红得象烂眼鳑鲏,且鼓出,象狗屎田鸡。
       逃是逃不掉,不逃又吉凶未卜。父亲灵机一动,蹭到二先生旁边,将预支的一元钱悄悄塞给他,又一路央求,谎说自己是独子,家里有年迈父母,体弱多病,请二先生高抬贵手。二先生经不过父亲哀求,看父亲生性忠厚,又收了钱,就悄悄告诉父亲,你自己想法逃走,到绍兴后一般不留人的。父亲大惊,于是下了逃跑的决心。父亲又试探性告知同伴,同伴们早吓得半死,没了勇气。
       至绍兴交界处虎扑岭(古博岭),天色渐暗。这条如今通了高速的山阴道,原先是个羊肠小道,山势险峻,树木茂密。父亲看准一个长满灌木的陡坡,一挫身,象个皮球一样滚下去,撞上树枝,滚过荆棘,至沟底乘着暮色连滚带爬跑。背后是一阵叽哩咕噜的喊声,和几声枪响,子弹从头上呜呜飞过,打在树上哗哗响。父亲不顾一切死跑,不敢回头,背后始终象有日本佬撵着,从小路翻山越岭连夜跑回家。回到家时,天已发亮,父亲变成一个刺猬,红色的刺猬,连村人也认不得他。险哇,算是捡了一条命。父亲说到这里,深吸口气,脸上写满惊惧恐怖。
       母亲的经历。
       那时母亲十一岁,还是个女孩。这天上午,母亲在家,忽听几声沉闷的象从地底下发出的巨响,震得房子摇摇晃晃,震得耳朵嗡嗡作响。母亲跑到门外,看见天上有只象蚱蜢般会飞的东西,有挖河泥的船般大小,擦着后山,摇摇摆摆飞来。街上顿时人声杂乱,有个人声嘶力竭地喊,日本佬来了,快逃命啊!随即传来几声鞭炮似的枪声。外公出门在外,外婆顾不上收拾东西,从屋里跑出来,拽着母亲从后山逃。一路上你拥我挤,哭声震道。爬上一个小山包,回顾山下村子,一股黑烟冲起,然后火光熊熊。日本佬已在烧村了。外婆庆幸自己是双半大脚(小时缠脚,外婆痛苦不过,外太公看着实在可怜,骂了声以后嫁不了人别怨,缠了一半就放了),想不到救了两条性命。外婆和母亲躲在一个山洞里,看山下火光已映红了半边天,又怕日本佬来搜山,吓得大小便都不敢拉。午后,火小了,西北方传来一阵密集枪声,然后又归于沉寂。
       一直躲到太阳西斜,听山下隐约有人喊,日本佬走了。外婆带着母亲,跟着三三两两村人下山。火灭了,偶尔有余烟袅袅。半个村子烧毁了,到处是哭声。自家的房子在一个石坎上,幸免于难。大门洞开,满屋狼藉。在米甏、水缸及锅里,日本佬留下了三堆屎。外婆心有余悸骂,下作的日本佬,挨千刀的日本佬,若我们逃得慢,不知会怎样呢?
       又有村人来说,三江口埠头死了很多人。母亲还小,浑浑噩噩跟在村人后面去看。三江口离村西北三里,因浦阳江至此分支为浣江和枫桥江而得名。那时没公路,出远门大多靠坐船,所以这里是个水路交通枢纽。据说两千五百年前,范蠡觅得西施郑旦献吴,先是乘竹筏沿浣江至此,稍作停留,然后换作木舟北上,其时故乡父老,用河中放灯的形式为她们送行。以后就每年一次放河灯,作为民俗固定下来。这次惨案之后,三江口放河灯又增加了新的内容,即为死难者祭奠,为逝去者祈福。万盏河灯,在江面忽明忽暗,起起伏伏,使人怆然想起,生命和灵魂的某种存在模式。这是后话。当时这里有国军的一个后备基地,日本佬来了一次偷袭,将留守的军人和附近村尚未走脱的村人,共两百多人,集中在三江口埠头,先用机枪扫,还有口气的,刺刀挑一个,扔进水里,挑一个,扔进水里——这就是“三江口惨案”。
       母亲看到了埠头上血迹斑斑,尚有头颅残肢。泥土已染成绀紫色,浅水汪变成红墨水池。江水流得平缓,很多尸体向下流浮浮沉沉。一些尸体搁在浅滩草丛边,或江岸凹折处,双手反缚,缺头少肢,鲜血还在从断面处一缕缕渗出来。夕阳映在江面,分不清哪是水,哪是血,哪是霞。空气中布满了浓郁的血腥气,令人窒息。母亲从未见过这种恐怖场面,吓得脸青,心悸,头晕,一阵昏厥,栽倒在地。母亲说,从那天起,她连续做恶梦,梦见日本佬拿着明晃晃的刺刀,向她走来。从此以后,母亲的性格变得孤独,内向,胆小,不安,忧郁症成了她一生的梦魇。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