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姜石

一天，去文化市场，看见几块料姜石，一时，有点不敢信任自己的眼睛。心想，这玩意儿也能登上大雅之堂？向老板请教，回答竟然是肯定的，越发有些不可思议。

对于黄土高原上的庄稼人来说，最讨厌的莫过于料姜石。我们那里的料姜石，奇形怪状，疙瘩碌凸，是风化黄土层中的钙质结核，形似生姜，故而得名。老年人更为形象地叫它沙礓猴子。滚落在路上，硌脚挡车又打滑；藏在农田里，毁损镢头和犁铧。

料姜石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钙，由方解石、石英、粘土矿物等等胶合而成。结构非常复杂，仅粘土矿物中就有高岭石、伊利石和蒙脱石等等。

古典医学文献中记述的经验是，料姜石对人体无害，能够清热解毒、消肿利痰，可医治乳腺炎，淋巴结结核，天花病，疔疮肿毒。现代医学认为，料姜石含钴、铁、锌、铜、锡、钨、硒等二十几种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能止血抗炎，杀灭真菌，对妇科炎症尤为有效。同时，它还能降低水中的亚硝胺含量，并且在治疗食道肿瘤的临床应用中，取得了良好的收益。因此，有人把料姜石敲打成细粒，冲水当茶喝，以此治癌防癌。

我们知道，亚硝胺是最为可怕的致癌物之一，因为它时常隐藏在化妆品、啤酒、香烟、熏肉腊肠以及污染的水中，是国家三令五申严加禁止的食品污染物。料姜石能够有效地预防和治疗食道癌，除了与它可以降解亚硝胺以外，是不是与其中所含的钴有关，尚且不得而知。

（风雨洗劫了泥土，大树能够笼络住的只有一堆料姜石了。拍于麟游山中）

宋代儒学家邵伯温曾说：“天有至戾，地有至幽，石类得之则为礓砾是也。”礓砾就是料姜石。他的大意是说，料姜石汲纳了天之阳刚和地之阴柔两个极端的精华，并且把它们中和起来。这就难怪，在医生和收藏家那里，它被当成了宝贝。

早在我还没有上学的时候，工作组派人炸毁了我们村庄前面的石雕古建筑——碑旗楼，并且在硝烟弥漫的废墟上召开批斗会。陪着挨斗的几个人，在我们那里有些名望。而主持批斗的人，是些愣头青，他们大呼小叫，狂妄至极。村里的王大爷，满脸气愤，忍无可忍地说：怎么说变就变了，真是，蛤蟆老鼠成了精，料姜石上放红光……旁边的积极分子听见了，大声喊叫起来。王大爷被民兵推倒在乱石之中，跌撞得呲牙咧嘴，他被骂作是又丑又硬放着白光的料姜石。从那天起，王大爷被变成坏人，挨了好几年的批斗。

我上初中的时候，祖父带领一家人在山坡上开辟新的庄院。就连病残的母亲，也投入到了这场在我们看来有些神圣的大事当中。开始，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和睦可亲的黄土深处，竟然暗藏着层层相叠的料姜石，并且接连不断地给我们制造麻烦。用镢头刨一下，火花飞溅，随着一缕青烟和硫磺味的消失，墙壁上只留下一道白色的印痕。

（我们先从山坡高处垂直往下，挖出这些窑洞的平面，再往里开凿将近十米，就是现在这样的窑院）

尽管这种被我们认为没有一点用处的硬东西非常令人讨厌，但是，每当挖出像人像动物的料姜石，我都会收集起来。休息的时候，我一点一点剔尽附在上面的黄土，摆在墙根上，当作宝贝进行欣赏和炫耀。为此，我时常遭到哥哥和姐姐的指责，有功夫摆治石头，还不如去刨两筐土。只有母亲夸赞我的眼力，还在我去学校的时候，把她遇到的好石头给我留出来。

一连许多天，我们利用生产劳动和学习以外的所有时间，挖土不止。我们甚至每天晚上，点着煤油灯，加班到深夜。三四个月过去，我们既疲劳又失望。我们兄弟姐妹，都向父亲进言，想让他说服祖父，重新选择一处未来的家园。祖父和父亲却一再开导和安慰我们，这样的土层结构，窑洞结实，能撑几百年。他们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一劳永逸，在居住问题上，能够确保子子孙孙无忧无虑。

在接下来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们终于凿成了大大小小五口窑洞，为此，我们一家老小，让料姜石害得吃尽了苦头。那时候，谁能想到，这玩意儿不仅能治病，还被极为尊贵地请到奇石店里，成为新贵一族把玩的宠物。而我的那些收藏，却早已在我去县城读书的时候，一部分被人拿走，剩下的全被当作垃圾填进了沟里。

（四十年后，窑洞变成了这样。墙壁上依然裸露着鹅卵石和大大小小的料姜石）

我念高中以后，一次回家，正好赶上王大爷和祖父坐在我们新修的窑院里闲聊。我试探着问他在碑旗楼前念叨的顺口溜，王大爷苦笑着感慨了一番，看着我说，多年前的事，想不起来了。祖父的脸色也变得难堪起来。我知道问话过于冒然，触痛了王大爷的心，赶紧向他表示歉意。没想到，王大爷却笑着说，这又不是啥丢人的事，都是一场笑话。接着，他有些忘情地说，不琢磨倒也罢了，料姜石虽然让你们耗费了许多血汗，却有了称心如意的家。我呢，一句不费力气的话，换来说尽的皮肉之苦，还白叫它伤了好几年的心。谁会想到那时候真的是：珍珠玛瑙地下藏，料姜石上放红光。蛤蟆老鼠成了精，玉龙金凤暗悲伤。他的声音有些高亢激昂起来，抑扬顿挫，跟朗诵诗歌似的。我怔了怔，立马肃然起敬。一下子颠覆了以往对于王大爷的看法，觉得他突然变得高大起来。真没想到，他这块被认为粗俗愚顽的料姜石，竟然隐藏着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世事沧桑，我们在那些被祖父预言能撑几百年的窑洞里，仅仅居住了不到十个年头，便迁回了老家。真没想到，跻身于收藏市场的料姜石，让我的思绪回到了童年的麟游山中，并且，于心不忍地再次冒犯了早已作古的王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