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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文学 | 郭建强:青藏高原牦牛记(上)

 cxag 2018-07-13



青藏高原牦牛记(上)

郭建强 / 文


1


当晨曦的万支金箭,刺穿青藏高原上空的云团之后,箭镞、箭杆和箭羽马上变得柔软了、柔和了,给云阵云层镶金镀银,在天边铺开一层层吉祥的堆绣。

大地苏醒了,在一串串如同青杨叶绿柳芽的鸟鸣中,远处的群山显出了敦实、阔远、高渺的体态。群山酷似一头头雄健的牦牛,自东向西,或由北朝南列队成行,护佑着万物生灵,支撑着四野空宇。

接着,雪山下的草原苏醒了,河流苏醒了,野花和青草苏醒了。藏獒发出带着梦呓的低沉的吼声,有些迷惘地看着帐篷冒出一缕缕青烟。那一缕缕青烟在半空中书写着藏文古字。有时在盘旋中仿佛一位合什祝福的度母,婷婷袅袅地幻化而去。一顶顶帐篷里升起了人间温暖:炉灶里的火焰羞赧而热烈地跳着舞,向着我们看不见的事物表达着心曲,铁锅里矜持的奶茶尽力保持着仪态,却终于吐出一圈圈小小的波浪。

草原牧民生活的火焰来自于牦牛,来自于牦牛的粪便。在草原人家,你不时会看到贴在干打垒墙上,或着平摊在草地上的牛粪饼。这些牛粪饼在晾晒过程中,被藏家儿女赋予一种天然的美的造型和构图。然后,被收藏、被使用。这些转自青草的燃料,在吸收了阳光的精华之后,成为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物质支撑。

现在,帐篷里的老人、男子和孩子已经盘腿而坐。眼前简朴的长条桌子被岁月熏染得肌体黝黑,你却又可以轻易找到桌子刚刚诞生时描金勾银的痕迹。那些灿烂的星光、月光、阳光,如同色彩明亮的各种船只,在木头的深沉里闪烁和跳跃。桌子上的糌粑、酥油、曲拉,还有风干牦牛肉,泛散着清晨的清洁气息,让桌前的人们的脸上笑意盈动。女主人还在灶前忙活着。当一碗碗奶茶被她捧敬至亲人手中后,她走出帐篷,弯腰背起水桶,打算再到河边汲取清水。

安闲地咀嚼青草的牦牛,平视着女主人走过藏獒身旁,走过门前那一道隐秘的坎坷,走过前面牧草丰茂之地。河水正在哗哗地笑着,清晨的水波清亮如银。


2


从文明的标志——火,到实际生活中无所不在的扶助,牦牛在物质和精神的多重层面,都称得上是游牧高原、生活在高原的人们的一个图腾。人们称呼这个坚韧、强健、勇敢的物种为“高原之舟”,实在是因为人们在生活中根本不可能离开它的扶助,实在是因为牦牛负载着人们太多希望。牦牛牵引着人们度过一个个飞雪弥漫的艰苦岁月,直至花香草绿的春天重返人间。

牦牛的体态、行姿、精神,庄重而坚定,具有一种王者的气概。在青藏高原栖息着熊豹鹰鹞等种种猛兽巨禽,但是能够代表和体现这块高大陆气质的生灵,惟有牦牛。

牦牛巨大的头颅,宽阔的前额,刚好和高峻、深远的高原匹配,粗硬、尖锐、弯曲的犄角,既是对于处境不甘抗争的显示,也是期待出征的象征;松厚的皮质,在高长宽三维拓展的耆甲,以及体侧下部密实生长着的长毛,犹如盔甲统裙,可以抵御风寒,可以承受虫豸野兽的撕咬;牦牛的前肢短而端正,即使在狂奔时也带着一种威武和庄严,后肢则呈刀状,仿佛预示要在冰天雪地的困境中杀出一条生路!

我所描述的仅仅是已经被驯化、驯养,成为人类日常生活伴侣的牦牛。即便如此,我们也能从它们的眼神和形态上,感觉到这个草原上的庞然大物的非凡气概。

一头家养的公牦牛的体重可达六七百公斤,而野牦牛的体重可达一吨左右。当一头野牦牛愤怒地从自己的领地狂奔而来,它所面对的侵犯者足以被这种飓风般气势所吓倒。在汉文典籍中有不少描写这种神兽的文字,其力其劲,其势其神,丰富了汉语的表现力; 《说文》中记载曰:“西南夷长毛牛也。”《山海经·北山经》中则描述曰:“潘侯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牛,而四节生毛,名曰旄牛”。牦牛这一年轻而又古老的动物是藏族先民最早驯化的牲畜之一。它伴随着这个具有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民族生存至今已有几千年的历史。在藏族民众的传说和涉及历史地理、神话宗教、民俗民风的册页里,同样不乏关于野牦牛的书写。

野牦牛本然、浑厚、精健的气质,带着一种创世前的沉静、沉思和沉默,也带着一种创世般的刚强、开拓和奋进。当代藏族诗人伊丹才让,于此心有相通。他写下了一首颇具史诗风格的百行长诗《弯曲的氂牛角》,回溯这个来自神界的巨灵,在人类文明的变迁中的命运遭际。在诗中,伊丹才让的情感基点类似波德莱尔对于陨落凡间的信天翁的叹息,但是伊丹才让毫无波德莱尔的失败语气,而是在诗中大书特书氂牛永远抗争,直至悲壮牺牲的精神,和氂牛所来自的那个神话世界、古代世界无可替代的辉煌。

氂牛的藏语意为“钟”,是青藏高原十分珍贵的野牦牛种。伊丹才让起笔简洁有力地刻画出氂牛的形象:


一对旋转的粗实锐角,

从远古初露时就朝上弯曲;

角根如一双黑金的盾牌,

角锐似一对犀利的铁矛。


在诗歌第一节,诗人就暗示了氂牛和远古创世之间的关系,即“一对旋转的粗实锐角,从远古初露时就朝上弯曲”;接下来,诗人礼赞氂牛崇高的使命:


雪山之父佩戴这远古的盾牌,

镶嵌天宇万颗的灿星;

雪域之母装饰这远古的坚矛,

卫护着晴明的碧波山水。


伊丹才让的这首诗将氂牛的神格写得格外雄奇伟岸,但是诗人的重点在于描述从神境而入人间的氂牛的性格和命运。这样一种天神的同伴,在凡间当然也是气宇非凡。

野牦牛是现在世界上体型最大的动物种群。成年的野牦牛的额颅特别宽阔,两只犄角之间,可以容坐两三个壮汉。行走在山坡的野牦牛,混迹于家畜的野牦牛,于今越来越难以相遇和目睹的野牦牛,被人们想像奔走于神话之间的野牦牛,现在渐渐有了回归记忆,回归时间,和人类告别的趋势。偶然,我看到野牦牛的照片时,不禁会生出“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如出其里”的感叹。假如我们想要挑选一件可以容纳宇宙的器具或者载体;在青藏高原肯定不会是神龟或者神秘水晶球,只能是牦牛——牦牛既象征着宇宙的全部,同时是宇宙个性十足的一部分。牦牛既负重着我们的全部生活,也负责承载我们的想象游渡多重世界。


3


上世纪80年代,中国文化界打破坚冰,迎来了一个创造的黄金季。传统文化与当代文化的对接,世界文化与中国文化的交流,以及民族民间文化的重生和再造,都成为了当时人们思想情感的一种表达。巨大的牦牛头颅,也成为了一些艺术场所的标志。

当重达百余斤的野牦牛头颅悬置于某个艺术沙龙,或者某个艺术家的创作室时,它所带来的那种来自高处、来自旷野的能量,使得城市室内文化黯然失色。这种神物本来就该自由地驰骋于天地之间,攀行于冰峰雪岭之上,或者漫步在上帝的地毯——那绿色翻卷的草原。即使是其骸骨、骨架、头颅,也只有旷野才与之匹配;即使是只剩下头颅,也当得起时光的致礼。我曾写过一首题为《大漠·野牦牛颅骨》散文诗,呈现被时光雕琢野牦牛骸骨:


关于那强壮的兽的想像毫无意义,它存在于另一维度,是已消逝了的时间。血、肩胛、以及鲁莽被狂雪与暴日风尘逐日淹没。

腐肉剔落促成颅骨诞生。昔年躁渴难耐绝望冲突而终陷于黄沙之中的猛兽,如今以一颗硕大头颅继续与这傲慢的苦界相峙。继续着的相峙静谧而深刻。这在每个黑夜之后呈现倔强线条的颅骨,自有一种君王风度。

——生命原本是不可战胜的。

溢满力度的犄角。仰承时光蚕食而呈现痛人神经的脆弱鼻翼。那注视,那自一双空空眼洞的注视。颅腔内错落有致的骨质建筑间回旋的风。

大漠上一只野牦牛颅骨构成的沉重的明暗,压迫着人的视觉神经。

我向这样庄严的生命造型致敬!


从奔走到静止,从自由之躯到一具头颅,其实这是近百十年来野牦牛的命运。换句话说,百十年前的青藏高原上还生活着数十万头野牦牛;如果我们能够按动时光的后退键,那肯定会轻易看到,数千头野牦牛气势磅礴地行进于高山牧场的场面。那是造物的骄傲的手笔,是可以让目击之人动容震撼,体验生命之力量和美的启示。

遗憾的是,现代文明不可避免地来到了雪域。现代文明的枪声、商贸和不择手段,终于使野牦牛这个本来与人类和睦相处、从不设防的物种,在不断地猎杀中,数量越来越少。

野牦牛所面临的第一颗子弹,可能来自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和他的随从。带着那时候欧洲人特有的傲慢与偏见,当这群来自地球另一端的人们突然发现悠闲散步的神兽,野牦牛那庞大坚实的身躯隐秘地刺痛了斯文·赫定们。于是,一颗子弹飞向野牦牛;接着又是一颗……被激怒的野牦牛冲向这群鄙卑的人们……杀戮开始之后就无法迅速休止,人和野牦牛的关系就这样被破坏了,这是对我们和万物之间根本的契约的违背。作家、记者古岳先生在《走向天堂的野牦牛》一文中,写到了人们屠杀野牦牛的方式和手段,其间透露着一种令人发指的残忍和贪欲:

“据说,野牦牛可以循着子弹散发的火药味儿向猎人一路追杀而来。如果是顺风,它们灵敏的鼻子可以嗅到几公里以外的异味儿,尤其是人类的体味。自然界很多的野生动物都有这种奇异的本领,所以,有经验的猎人都会守着逆风的山口等待猎物。野牦牛是一种具有团队精神的生灵,当一群野牦牛在一起时,它们就是一个整体,在不同的环境里,它们中的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职责和分工。带领和指挥它们行动的是一头公牦牛。无论面对怎样的严峻形势,它都不会忘了自己的使命。它总会让自己处在相对危险的位置来保证群体的安全。当灾难来临时,它又总会自觉地冲在前面,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群体的安全。”

憨直的野牦牛怎么可能是机心百变的人类的对手。于是,一具具牛尸渐渐高过一些山坡。和大多数人一样,古岳也没有近距离观察过一头真正的野牦牛。他说,他触手可及的只有野牦牛的标本。当古岳的手指划过生命气息早已不再的野牦牛标本的绒毛,他的内心涌起的是愤怒和忏悔。古岳这样写道:“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制成僵硬的标本……所有的标本都以热爱的名义出现都以仇恨的面目存在着……那些美丽生动的鲜活生命因此不能奔跑和飞翔了……所有的一切都已僵硬……每一个生命的死亡就是一个世界的结束……”

当生命成为标本,物种成为标本,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一种追忆和回想。在人类的歌唱中,挽歌、哀歌、恸歌尤其打动人心,因为这样的声音指向人心的最深处,因为其实每个人都明白丧钟为谁而鸣。


4


野性的血,也是珍贵的血。

被莎士比亚称作“万物之灵长”的人类,无论有什么样超越万物的能力,仍然首先是万物的一部分。和其他生物种类一样,人类同样来自自然的孕育,人的生命形成和发展同样是自然的结晶和奥秘。大自然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人类和各种生灵的母亲,万物生灵的存在,可能是人类未来的启示和保障。

当我们肃清荒野、征服山岳、压榨大地、戕伐雨林、猎杀飞禽走兽,无所顾忌地释放欲望,其结果只能是自己也找不到立锥之地,“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野牦牛种数急剧缩减,实际上已经影响到了青藏高原植被、土壤和其他生物种类的生存。最明显的一个状况是,牧人的家养牦牛品种退化严重,适应性、抗病差,死亡率升高,皮毛杂色率也居高不下。

“礼失而求诸野”,基因退化而欲强振,一样要“求诸野”。寻找野牦牛,呼唤野牦牛,成为了上世纪80年代以来青藏高原畜牧兽医科学研究和实验的一个重要选题。实际上,利用野牦牛为父本,早已是藏族人家的牧养经验之一。在高山草原和草甸,牧人是乐于见到野牦牛从远峻之处而来,混入自家的牦牛群,与眼神温和的母牦牛谈一场跨界的恋爱。其后,这样的牦牛后嗣,大多体质优良、形态健美,有力地改良家养牦牛群近亲繁殖的窘况。当夏季草场的清新气息弥漫于蓝天大地,吸引野牦牛群靠近牧家领地时,也有大胆热烈的家养母牦牛跟随野牦牛,同赴自由之境。一年之后,或者更多的时光之后,有的牧人会喜出望外地看到,浪迹天涯、放弃生活相对有所保障的栅栏生活的娇俏母牦牛,正从远处向主人家的牧场奔驰而来。曾经的小母牛,已经是成熟的母亲,“她”的身后是一群健壮欢腾的小牦牛。牧人们欣喜于回到“娘家”的“孩子”,这种归来不仅意味着自家牦牛头数的增加,更是菩萨、神灵和天地赐赠的福气。

藏族的生命观、生活观和对于自然的认识,如同盐溶于水一样,达到了一种高度的贴合。因此,藏族的生态环保理念,远远超过近百十年来从西方传来的环保理念。在青藏高原,我们很容易地就能观察到藏族的生活物质链条,是以最小的代价取之于自然,却又以最大的可能归还于自然。比如,从青草到牦牛的食物,再到把牦牛粪作为家用燃料,在畜牧放养的生活情境中,体现了一种最简朴而又最高级的资源取用和归还的科学方式。其间既包含牧人敬惜天地万物的观念,也隐含着一种青藏高原生态环境脆弱的深刻认识。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能会更贴近地理解,牧人悠闲地看着野牦牛混入自家畜群的那种心态,以及看到自家母牦牛带着牛犊从远方归来的心情。“赐”和“赠”,在这些时候、在自然里意味深长,让人喜悦盈怀。

反向思考,我们同样可以理解牧人久久难见野牦牛踪影的那种惆怅和郁躁的心情,牛群萎靡不振,产奶量锐减,肉质下降,牦牛出生率不高,肯定不是一件吉祥的事情。在这样的情景中,传说中的野牦牛,和作为镇宅驱邪的野牦牛头骨,还有有关牦牛的节日,都以某种预言和寓言方式暗示了一种人类行为的亏欠,暗示了重获上天垂爱,得到生命本源力量的途径和可能。这种渴求导致了不同身份的人们的共同行为:寻找野牦牛。

从四十年前起,追踪野牦牛、记录野牦牛、认识野牦牛,成为了牧人、生态学家、生物学家、人类学学者以及政府官员共同的话题。近些年来,通过社会各界对于生态环保的推动,野牦牛又不时驰入人们的视野。在青海,无论是果洛草原,还是祁连山脉,或者是昆仑山系,都不时发现有孤独的野牦牛兀立山脊,或者成群的野牦牛奔腾旷野。从前,家养牦牛与野牦牛成亲结缘的喜事,也像解冻的冰河重新在河源和江源的草地上发生。

更可喜的是,野牦牛中的一些极为珍贵的品种,也有复原并扩大的迹象。2017年,西藏电视台完成了一部名为《金丝野牦牛》的纪录片。金丝野牦牛因其毛色呈金黄色而得名,其牛角与牛蹄呈白色,数量比大熊猫还要稀少。金丝野牦牛仅分布在阿里地区和那曲西北部,目前数量不足200头。这种野牦牛生性高傲,不与其他色系的野牦牛集群生活和繁殖。藏民族把金色野牦牛奉为神牛,认为象征着好运、平安、幸福,都以能见到神牛为荣。摄影组历经三年,终于在羌塘草原拍摄到了总数量大约为100头的金丝野牦牛群。

青藏高原的“黄金神兽”,能够被摄像机所记录,是一种吉祥的征兆,也是青藏高原生态环境逐渐向好的一个风向标。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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