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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的山西印象

 昵称413468 2018-07-16

 

正文

2018年5月29日,出席“全国艺术名家走进中国手艺小镇侯马行暨诗书侯马、画说侯马、歌咏侯马”系列活动启动仪式的著名作家蒋子龙,应邀接受了本刊记者采访。现将访谈内容整理成文。文中小标题系记者所加。



与山西的情缘


对山西的印象很丰富,又一言难尽,为什么说起来话长呢?


1958年,我这个中专生从校园走向社会,首先是从太重(太原重型机器厂)开始的。我在太重实习了八九个月,中专实习完了才回的天津,分配到了天重(天津重型机器厂)。我对太重的印象非常之好。太重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大企业,我的创作、我的文学、我的文学观,我对大工业的理解,包括对大企业的概括、描写,是从太原开始,也就是从太重开始的。


当年我来到太重的第一印象,我们国家的大工业、大企业,就应该是这么个样子,非同一般的气势,展现出我们国家走工业化道路的气魄。这就是“共和国的长子”呵,我们国家的大儿子。为什么这么叫呢?我们国家刚一成立,要建设156个大工厂,太重就是其中之一,天重也是,它们共同被称为“共和国的长子”。太重比天重建得还早些,我回去到了天重以后,天重仍在建设之中。


可以说,太重是我文学创作的源头,我的《乔厂长上任记》《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赤橙黄绿青蓝紫》等一系列描写大工业、大企业的作品,都打上了她的烙印。


四年前,我重回太重,感受非常之深。我们天津那个重机厂已经倒闭了(全国一共有12个重机厂),而太原重机厂却生机勃勃。我们国家许多重要的、尖端的钢材,具体说如我们现在做钢镚儿的钢材,就是太重加工制造出来的。这样高规格的产品有很多。必须说,太重无愧于“共和国的长子”这个称呼。


蒋子龙在侯马接受本刊采访


山西是文学大省


山西的文学,那是套派的,是有一派的,“山药蛋派”,对当代中国文学的贡献是很大的。所谓当代中国乡土文学,就是以山西为代表,旗帜最鲜明,影响最大。山西的老作家、新作家,写小说、写散文、写评论、写诗歌、写纪实、包括他们的影视创作,都是非常有味道的;它的发展又很齐备,它不偏废,各有代表作家、代表作。无论是前辈作家赵树理、孙谦、马烽,还是后来的张石山,现在的赵瑜,包括韩石山等等,也包括今天起来的一代新人,在创作上,都有自己的东西,非常值得称道。


更可喜的,是这条忠实于乡土文学的根脉,很好地延续下来,一直到今天,始终没有断。


蒋子龙在侯马“诗书侯马”活动上致辞手稿


我爱晋剧、皮影和山西话


说山西是文化大省,我感受最深的首先是她的戏曲,林林总总,很了不得。


我喜爱京戏,可很少完整地一出一出看下来。四年前,我却满怀兴致、从头到尾端坐在那儿,看了一场晋剧,戏是《打金枝》,那个好啊,觉得这个戏就应该用晋剧来演,天设地造,天衣无缝,别的全不灵。


另要说山西的皮影,震撼人心。我本也就特别喜欢皮影,觉得皮影好啊。我们知道,皮影的祖师爷在山西,这是有考证的。我们这次山西晋南行,又参观了一个皮影博物馆,其中看到有一大柜子的皮影图案,那个皮影戏老艺人,现在已经90多岁了,一大屋子啊,那真的是绝的,感觉它就是独一无二的,太美太美了。


在山西晋南这边看皮影戏,唱的是古老的蒲剧,老头儿那样苍凉的唱腔,再大段、大段地唱起那忧伤的、哀婉的古戏曲,那个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它们本就是黄河文化的精髓部分,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


还有我这个人特别爱听山西话。1958年我来太重实习,开始接触山西话,初听上去有口音,但几天听下来,就觉得很舒服,让人宽慰。山西话,尤其女人讲起来,显得特别娴淑,特别温柔,特别妩媚,一句话,山西女人说山西话,妙不可言。


蒋子龙为《映像》题字:眼界高时无碍物,心源开处有清波
蒋子龙为青少年所写寄语
蒋子龙为青少年写寄语


山西是黄河流域最重要的省份


山西对中国文化的贡献巨大。山西始终是黄河流域最重要的省份。山西的壶口瀑布,是上了人民币的。这个影响,就是全世界的。后来新的人民币把壶口瀑布换成了布达拉宫,我就不怎么理解。


山西是全国的文物大省。山西的历史文物,大概分两大块,一在地上,一在地下。


地上,就是她的历史,不管是古晋国、三晋之源,历史久远,太辉煌了。


如“‘中国’在此”“五千年文化看山西”,很有代表性,也很说明问题。


不过,更古远的历史,我不能追溯,因知之甚少。


先说地上的历史,尤其近现代,山西的晋中盆地、晋南盆地、太行山、中条山,为中国革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也可说养育了新中国。她的历史文化积淀很厚,是非常了不起的。


再说地下,就如我们昨天参观侯马博物馆看到的那么多出土文物,物华天宝,星汉灿烂,其中像《侯马盟书》这样的东西,它对我们国家的文字、书法、文化、历史,都有一定的影响。


总之,山西的文物,地上、地下加一起,数不过来。


蒋子龙和山西女作家东黎
蒋子龙和杜学文在侯马

山西向外输出的是热能


山西的风物,近现代看似是被她的煤所遮蔽了。但回过头来说,也正是山西人的煤炭,为我们这个国家做出了太多、太多的贡献。


煤是什么?煤是财富,是黑色的金子,也最能体现山西这块土地和山西人的气质、性格。


我们都用过那种大同块煤,尤其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是宝贝啊,一点就着,没什么比这宝贝儿生炉子更好。


今天看,山西就是把自己的地下掏空了而供全国烧煤的。她提供的是热能,输出的是黑色的血液。我们说,这是山西物产的贡献,风物的贡献,但讲到底,它是山西人的贡献。山西人主要是付出的。如老子言: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你接触山西人,就觉得山西人好,很善良,很大度。


我去过平朔,就是那个大的露天煤矿,一切都是大型现代化的,每天煤炭的生产量是那么大。可是,这煤挖完了,怎么办?


山西,那就是我们国家的一块宝地。如果没有山西做贡献,这几十年里,我们的共和国烧什么?


但是我们对山西不公。山西没有得到很好的补偿。我早些年来,尤其有一年,我从太原下乡下去,看到那个路啊,乱七八糟,我就觉得,你全国都用山西的煤,那么多的拉煤车开向外面,把路弄成那么个样子,却不能好好的修一修。当然,山西现在的路好了。


山西为国家做出的贡献最大。我们这个国家,最应该记住山西,感谢山西!


蒋子龙在侯马博物馆


忘不了的五台山车祸


说山西,还有是忘不了的那次五台山车祸。至今,每一个细节,每个人说的话,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人活一世有些事情是终生都不会忘的。实际上正是那次车祸使我开始有意识地修正自己对一些事物的看法,冥冥中自觉渐渐改变了许多。1987年的夏天,山西省作家协会发起组织了“黄河文学笔会”。一批当时文坛上的名士英秀云集太原,第二天便乘一辆大轿车直发五台山。大家一路上说说笑笑,兴致很高。中午在忻州打尖。下午轻轻松松就上了五台山。由于时间尚早,大家迫不及待地去参观寺院。有的人见佛就拜,该烧香的烧香,该磕头的磕头。一时间唧唧嘎嘎,高声喧闹,在肃静的庙堂里颇为招摇。


第二天,气候阴沉,山峦草木间水气弥漫。笔会安排的第一个活动是参观“佛母洞”,大轿车载着所有参加笔会的人爬上了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峰,山顶有个很小的洞口,据说谁若能钻进去再出来,就像被佛母再造,获得了新生。有人钻进去了,洞里洞外风凉、俏皮、戏谑话抖落一笸箩。别看大家对登山钻洞积极性并不高,一坐进汽车精神头立刻就上来了,文人们喜欢聊天,似乎借笔会看风景是次要的,大家聚在一起聊个昏天黑地一逞口舌之快,才是最过瘾的。车厢里如同开了锅,分成几个小区域,各有自己谈笑的中心话题。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话清晰地送进别人的耳朵,在闹哄哄的车厢里就得提高音量,大家都努力在提高音量,结果想听清谁的话都很困难,车内嗡嗡山响,车外叽里咣当……


忽然,车厢里安静下来,静得像没有一个人!


震耳欲聋的声响是汽车自身发出来的,轰轰隆隆,稀里哗啦……大轿车头朝下如飞机俯冲一股向山下冲去。车厢剧烈摇荡,座位像散了架,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悬空的感觉,心里却是一片死样的沉静。车上没有一个人出声,不是因为恐惧,实际也来不及恐惧,来不及紧张,脑子像短路一样失去了思维。大轿车突然发出了更猛烈的撞击声,然后就是一阵接一阵的稀里哗啦,我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一个圆的东西,在摇滚器里被抛扔,被摔打,最后静下来了……人和车都没有动静了,山野一片死寂!


不知隔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的几秒钟,打破死寂第一个发出声响的是司机的儿子,他先是哭,跟着就骂他爸爸。这时候我也知道自己还活着,脑袋和四肢都在,并无疼痛感,这说明没有事。而且双手还在紧紧抱着前面的椅背,我完全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完成了这样一个搂抱自救的动作?我再回想刚才车祸发生时的感受,还是一片空白,什么感觉都找不到。所以许多影视作品在表现车祸发生时让人们大呼小叫、哭喊一片,是不真实的,只证明创作人员没有经历过车祸。我恢复思维能力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喊史铁生:铁生,你怎么样?我佛慈悲,千万别让他再雪上加霜。他应声了,说:我没事。正坐在倒了个的车门口台阶上,不知是怎样从椅子上被甩下来的。


车祸使大家感到每个人的生不再是个体,死也不再是个体。这时候车厢内有了响动,大家的教养都不错,尽管有人满脸是血,有人还在昏迷,不知是死是活……但没有人哭叫咒骂、哼哼咧咧,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能活动的都慢慢直起身子。这才看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客车翻倒在左侧的山沟里,幸好山沟不深,但汽车也报废了,车内车外都成了一堆烂铁。钢铁制造的汽车摔成了一堆破烂,我们这些坐在汽车里的由碳水化合物组成的肉体竟绝大多数完好无损,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这里毕竟是五台山啊!


出了事,文人们觉悟了,开始忏悔,他们意识到在此之前的许多话很不得体。你可以对佛不信、不拜,但既到佛山来,就该对佛有起码的尊重。就像你去一个人家里串门,总不能故意寻衅闹事污辱主人吧?


有人见出了这么大的车祸竟然没有死人,触景生智开始大发别的感慨:曾经有三十多个北京的万元户(那时候在人们的眼里万元户就是富翁了),集体来游览五台山,在另一个山道上也出了车祸,全部遇难,没留下一个活的。看来五台山喜欢惩罚名利场中人!福建一位老编辑接了腔:名利场中人又怎么得罪了五台山?今天这么大的车祸没有死一个人,说明五台山对文人还是格外关爱的……其实这也许只是俗人的想法,在佛眼里众生平等,分什么名利高低?如果世间有个名利场,那非名利场中又是些什么人昵?


现代人无不生活在市场经济的竞争之中,难道都该受到惩罚?


但我却无法淡忘那次车祸,出车祸是不幸,在车祸中没有人死或受重伤,又是不幸中之大幸。不幸是伟大的教师,不幸中的大幸更是伟大的教师,祸福相贯,生死为邻。刘禹锡说:“祸必以罪降,福必以善来。”以后我再看山或进庙,提前都要有所准备,一定是自己真想看和真想进的,先在心里放尊重,不多说多道。守住心就是守住嘴,特别是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绝不妄加评判。


 改变自己很难,但车祸的教训也非同一般,人很难能做到不被生死祸福累其心。渐渐我觉得自己的脾性真的变得沉稳多了,心境也越来越平和,有时竟感到活出了一份轻松和舒缓。心一平连路也顺了,每年D总还要外出几次,继续东跑西颠,却从未再有过惊险。


所以,我感谢五台山,甚至感谢那次车祸!  P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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