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红 | 山雨欲来

昵称37581541 2018-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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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七十一回起，故事就进入了多事之秋。

春是生命的象征，秋则是死亡的预兆。这一个多事之秋，就像暴雨前的乌云漫天惊雷滚滚，又像是将死之人口中呼出的浊气，带着腐朽的气息。

“忽喇喇似大厦倾”，事实上，大厦的坍塌绝不是一日之事。大厦之中的人们沉醉在繁华旧梦中，看不见、或是假装看不见地基动摇、砖瓦倾颓。而故事之外的读者，因着作者笔下的冷静与沉痛，却对此得窥一斑。

山雨欲来。自杀自灭的号角在七十三回中吹起。

让我们先从管理者的角度审视两个问题：聚赌从何时开始？绣春囊究竟属于谁？

令人惊讶的是，这两个问题似乎都没有明确的答案。

深门高户，上夜仆从开夜局，这本是寻常事，主人亦知此事。四十五回蘅芜苑婆子给黛玉送燕窝，黛玉便笑道“误了你发财”，婆子能与黛玉当面提起夜局之事，并没有藏掖。脂批云“几句闲话将潭潭大宅夜间所有之事描写一尽”，可见这在当时的确常见。夜局之事无从溯源，也难以禁止，三位“镇山太岁”夜间巡查，只能拘管住一时，即便“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也不过是耳旁风罢了。至于夜局如何成了赌局，亦无从追查。赌博是会上瘾的事，上层管理者缺乏约束，欲望在大观园宁静的夜晚里恣意生长，终于放纵到无可饶恕。

而绣春囊到底属于谁？读者或许会疑惑，除了司棋，难道还另有主人？鸳鸯在湖山石后大桂树阴下遇见司棋的私情，傻大姐从山石背后捡到香囊，潘又安的情书上明写“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种种线索皆指向司棋。但事实上，曹公始终未能对这一答案加以点明。一方面，这是作者笔下的慈悲；另一方面，只有管理者才迫切需要知晓来源，对于广大读者而言，绣春囊的归属尚在其次，重要的是，它出现在大观园。

绣春囊本是爱情的火苗，却意外点燃了贾府自杀自灭的导火索。

上一回中贾府的危机来源于经济，这一回则是秩序。大观园并不是世外桃源，在时代笼罩的黑暗之下，内里渐生腐肉，外围篱墙坍圮。

同样是写情欲，作者写成人世界里的男欢女爱往往直白，而在青春王国中便隐晦下笔。曹公赞美爱情，但他同时也维护秩序。他着意写宝黛情之所起，但他们从未逾礼；宝钗只是听闻小红之帕落入贾芸手中，就在心中贴上“奸淫狗盗”的标签。然而绣春囊在园内山子石上的公开出现，常理推断无非是两种情况：或是有人春情已动、在外有私，因此有了这香囊；或是更严重的、也是实际发生的，情侣在园中幽会，遗失香囊在此。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大观园已不再是纯洁无瑕的净土，园中的少年也不再天真无邪。

山盟海誓、私传表记，这是传奇戏文里常出现的故事。黛玉曾担心宝玉同戏文一样因小物而结缘生情，贾母则在元宵节当众掰谎，讽刺所谓的“才子佳人”。这样的狗血剧情并未在《红楼梦》中的公子小姐身上发生，却出现在了丫鬟身上。爱情是美好的，也是危险的，当它在不恰当的地方燃烧，便极有可能被权力扑灭。

而婆子们是另一种对秩序的破坏。她们忘记了大观园的居住功能，将其安全忘在脑后。一开始的赌局只是打发时间的取乐，日子久了，或为利，或为瘾，就成了真正的赌局，甚至为一时意气有争斗相打之事。更严重的在查抄当夜并未发现，迎春乳母竟敢私自拿了迎春的累丝金凤去借当作本钱。所谓的“鱼眼睛”并非以年龄大小或是已婚与否来衡量，当她们褪去了人性的本真和美好，放大了贪婪与恶毒，任其表面光鲜亮丽，也只是黯然无华的死鱼眼珠。

更值得深思的是，管理者并非对大家庭内部的腐烂一无所知，却无力作为。邢夫人从傻大姐处得到香囊，只把它当作一件利器，可以威胁王夫人的权力；王夫人见到香囊，首先怀疑了凤姐，紧接着在煽动下做下了亲者痛仇者快的决定；探春明知聚赌之事，却无心或无力管理；王熙凤只能用自己生病来搪塞。她们的才干智慧首先被家族内耗消磨，然后再也无力应对种种问题，只能任其发展，酿成不可挽回的危机。管理者的疏忽漏洞纵容了下层奴仆，当他们确知威胁不可信，在游戏的博弈中只会选择继续，在循环中失去理智。

秩序的破坏是内因，结果则是门户安全的彻底败坏。贾母的预测完全准确，赌钱吃酒，门户任意开锁，便藏贼引奸引盗。在日日赌钱吃酒的快感里，婆子们早就习惯了门户松散，丝毫没有安全警惕，以至于在贾母八十寿诞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尚且会出现早晚门户大开无人看守的情况。在嫌隙人有心生出的嫌隙里，失职的婆子们依旧逍遥，反是负责管理的凤姐吃了暗亏。仅仅是几天后，司棋和她的情郎竟在园中相会。

一道门，一把锁，却能约束人心。秩序的坍塌绝非一日之力，第五十八回中，伴随着当权者的暂时离开，贾府内部的失序已见端倪。蔷薇硝、茉莉粉、玫瑰露、茯苓霜，一个个美丽的名字，却因它们闹得园内园外鸡犬不宁。彩云待贾环的真情，芳官与柳五儿的友谊，宝玉待女孩子们的体贴，这桩桩件件都可感可记，但闹出事来，便都成了罪过。第六十二回专门写宝钗关门，宝玉不解，宝钗道“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爱惜羽毛的人，清醒而自持，时刻记得约束自己。但《红楼梦》中只有一个薛宝钗。宝玉不会懂得这种约束，贾府的管理者也未必都懂得。即使其中有一二能够理解，还是被大家族内种种纠葛困住手脚，难以施展。失去了围墙的大观园，终将被黑暗吞噬。

聚赌和绣春囊两重事件都因局外人而暴露。晴雯的灵机一动，为宝玉暂避读书之苦，却意外揭开夜色的外衣，掀出大观园失序的内里。傻大姐痴痴呆呆，捡到香囊袋只以为是个玩物，不识得上面的春意。晴雯大约很得意于自己的灵机一动，却绝不会想到，第二天她就要被叫到王夫人跟前问话，被认定“狐狸精”的身份。而傻大姐更不会想到，自己所捡到的这个香囊，是如何辗转到了王夫人手里，又如何推动了贾府的自杀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