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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天不与人同忧”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18-07-22
 

钱钟书《管锥编》读书札记之二十

钱钟书论“天不与人同忧



/周敏

《管锥编》之《周易正义》第十则《系辞()》,其副标题是《天不与人同忧》。

《系辞》上:“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

《注》:“万物由之以化。……圣人虽体道以为用,未能至无以为体,故顺通天下,则有经营之迹也”;

  《正义》“道之功用,能鼓动万物,使之化育。……道则无心无迹,圣人则无心有迹。……内则虽是无心,外则有经营之迹,则有忧也。”

以上是《管锥编》之《周易正义》第十八则的开篇

一、天不与人同忧

《系辞》曰:“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

是什么“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呢?答:是大自然。

大自然提供了适合人类生存的最佳条件。我们栖息的地球离太阳不远也不近,有液态水,有大气层,它的含氧大气方便生命呼吸和岩石风化(风化的岩石提供生命必需的营养元素),使大多数陨石或流星在到达地面前氧化燃烧掉,有臭氧层屏蔽强烈的太阳紫外辐射,保护了地表生命;大气二氧化碳含量正好能保持地表适当的温度,且能满足植物光合作用所需;地壳构造活动的强度正好能保证地表生物营养元素的供应,等等。可见,天,或者说大自然,对人类的贡献是巨大的,它“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

大自然有作为,有贡献,然而,它和圣人不同。古代人民把命运寄托给圣人。圣人是指一心为民的君主,如尧舜、大禹之类是也。大自然无心,没有意识。圣人会有忧虑,大自然不会,它“不与圣人同忧”。大自然又称作天,所以说,天不与人同忧。

然而,天不与人同忧,重要的并不是天无心。天无心只是天无忧的原因。

天无忧,强调的是天“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的方法。这种方法就是“化育而不经营”。天,只管下雨刮风出太阳,只管营造环境,动植物依靠自己的力量生成和壮大,动物生龙活虎,植物欣欣向荣。

天“化育而不经营”的特点比人做事的方法要高明很多,更有效率,也更有成果。《伊川语录》:“‘鼓舞万物,不与圣人忧’,此天与人异处,圣人有不能为天之所为处。”即天能做到的事圣人做不到。因此,《易经-系辞》是教导圣人要向天学习,效法自然,所谓“法天体道,过化存神”。这和老子的“道法自然”,意思是一样的。

二、对王弼注和孔颖达疏的考察

钱先生读书十分认真,下断语十分审慎,从不人云亦云,这是钱先生治学的独特品格。

他认为王弼的注和《老子》“天地不仁”句一致,比较靠谱。而孔颖达的疏则“词欠圆明”。钱先生认为孔疏有问题,但批评的口吻比较委婉。欠圆明,即不够周到,不够明确。让我们来看一下孔颖达的疏:

道则无心无迹,圣人则无心有迹。

在这句话里,道是指大自然或天。(前面言天,后面言圣人,对举而出。)

其一,“道则无心无迹 其言有错。说天“无心”,可。说天“无迹”,否。

钱先生指出:《系辞》本节上文曰:“显诸神”,下文曰:“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岂非道有迹乎?圣人有心故忧,道无心则不忧矣。

天,可见象、有形器,品类齐全,不能说无迹。

扬雄《法言·问道》:“吾于天与,见无为之为矣。或问:雕刻众形者匪天与?曰:以其不雕刻也。”扬雄虽自言此乃取老子之说,而语更爽利,可作无心有迹之确解。

天,行“无为之为”,动植物活灵活现,如神刀雕刻而成,不能说无迹。

应该说,天无心而有迹。

其二,“圣人则无心有迹其言亦谬。说圣人“有迹”,可。说圣人“无心”,否。

圣人,亦人也,其无心乎?

应该说,圣人“有心亦有迹”。

一句话,天和圣人都有所施为,都有迹。所不同的是,前者无心,后者有心。

为了一目了然,兹对比如下:

孔颖达:道无心无迹,圣人无心有迹。(欠妥之说)

钱钟书:道无心有迹,圣人有心有迹。(圆明之见)

由上,钱先生修正了孔颖达,指出了天和人在“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上的根本区别是:

道无心而有迹,圣人则有心而有迹,盖道化育而不经营故也。”

注:篇中楷体字的原文均引自钱钟书《管锥编》之《周易正义》第十八则《系辞(二)》。

2018/7/21



附录:《管锥编》之《周易正义》第十八则(简体)



一八 系辞(二)

《系辞》上:“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注》:“万物由之以化。……圣人虽体道以为用,未能至无以为体,故顺通天下,则有经营之迹也”;《正义》“道之功用,能鼓动万物,使之化育。……道则无心无迹,圣人则无心有迹。……内则虽是无心,外则有经营之迹,则有忧也。”按《文选》左思《魏都赋》“匪同忧于有圣”,李善注引王弼《周易》注云:“乾坤简易是常,无偏于生养,无择于人物,不能委曲与圣人同此忧也”(张云璈《选学胶言》卷四谓当是王肃注,李误作王弼),视韩康伯此注较明白,而与《老子》“天地不仁”句王弼注相发,参观《老子》卷论第五章。然韩注无语疵,孔疏则词欠圆明,当云:道无心而有迹,圣人则有心亦有迹,盖道化育而不经营故也。《系辞》本节上文曰:“显诸神”,下文曰:“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岂非道有迹乎?圣人有心故忧,道无心则不忧矣。雄《法言·问道》:“吾于天与,见无为之为矣。或问:雕刻众形者匪天与?曰:以其不雕刻也。”扬雄虽自言此乃取老子之说,而语更爽利,可作无心有迹之确解。《三国志·魏书·钟会传》裴注引何劭《王弼传》记“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弼与不同”;《世说新语·伤逝》亦记王衍曰:“圣人忘情。”意谓“圣人”既法天体道,过化存神,则自能如天若道之“无心”而“不忧”。与古希腊哲人言有道之士契合自然(Life in agreement with Nature),心如木石,无喜怒哀乐之情(Apathy)者,无以异也。

《明道语录》:“圣人人也,故不能无忧。天则不为尧存,不为亡者也”;《伊川语录》:“‘鼓舞万物,不与圣人忧’,此天与人异处,圣人有不能为天之所为处。”二程阐发《易》语,即斯宾诺莎所谓“上帝无情感”(Deus expers est passionum),不忧不喜,不爱不憎也。然上帝无情,则天人悬绝,祷祀唐捐;而上帝有情,又下跻众生,无以高异。于是谈者弥缝补苴以求两全,或谓其“道是无情却有情”(passus est impassibiliter; impassibilis sed non incompassibilis),或谓其哀乐而无动于中(experience the intensest pain and plessure without being affected by it)。引而申之,倘亦与人同忧而不愁苦者欤?以南辕北辙之背为东食西宿之兼者欤?参观《全晋文》卷论何劭《王弼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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