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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用与写作】老宅

 冬天惠铃 2018-07-22

       入夜,长街,灯火掩映,人声不绝,繁星满天,暖黄色的光晕为本该冷到灵魂觉凉的夜加温。从没有一个准时候,似是赴一个烙在记忆中的约定,商贩们陆陆续续聚集,绘出一幅烟火画卷,渐渐就热闹起来。一道道香气汇聚成人间的味道,吸引来来往往记挂着家中人的饕餮们,勾出他们正肚饥的馋虫。能与家中人共度滚滚红尘中的温暖时光,即使陋如黄酒小菜也自胜过海味山珍。狭长的街道很是拥挤,我夹于人流中缓缓前进,揣摩每个路人的表情。许多人都是面无表情,如同写好程序的机器人,有些眉头微皱,显得急躁,少有满目春风谈笑者,个个心事重重,远望能令独行人感到温暖的街,近看却写满了俗世的烦恼,或许是麻木了。滚滚红尘有太多俗务缠身,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一颗颗曾经纤细敏感的心经历风吹雨打,尔虞我诈,变得坚硬起来。这的确有保护自己的功效,但是想再去感受生活之美却会因此而困难许多,穿着厚厚的盔甲,感受不了拥抱的温暖。

       在外居留的日子长了,闲暇时总会忆起那座老宅,尽管我只在那儿度过了三载寒暑,每每想起,我心头却总有不尽情思意绪萦绕,再没有哪处能给我同它一般的归属感。我想我是熟悉它的,一闭上眼,就似能描摹它的每寸肌理:稍有不平的水泥院地,植满月季玉兰的花圃,水杉树下生着青苔的石井,歪歪扭扭穿过田地的石板小路,粉白墙头的洋槐树,以及尽头处围满杨树泡桐的池塘。这些去处,连同它们极美的瞬间点滴都印满了我的记忆,因而塑造了我的整个生命。

       五月,大串大串的槐花绽放在滴翠的叶间,明丽而肆意,毫无芥蒂地展示其娇娜,那种丰满圆润的姿态竟比缱绻的云还多情几分,而其矜持温婉又胜江南女子。槐花香浓是出了名的,那香几是要将人扑倒,便是出了十里之外,槐花香仍是丝丝地粘在身上,清亮亮的,直渗到心窝里。张恨水曾记:“洋槐香浓,刺槐不太香,所以五月里草绿油油的季节,洋槐开花,最是有趣。”依此说我才知道老宅门前的是洋槐树,每至初夏便亭亭如盖,似是绿玉砌的,它的香如纱般轻轻笼住了我的童年。

       在长竿一头绑一小铁钩,勾住一束,一拧,槐花就落篮子里了。自小我便知槐花不用来看,也不用来闻,而是用来吃。槐花味微苦,性平,可入药,有去毒之效,还可制成槐花饭、槐花包子。奶奶是最擅长将槐花入菜的,我那时年纪尚小,又不喜出门,便常常坐在一边帮奶奶制槐花糕点。烙槐花是最常吃的。在盛花期采集尚未完全开放的槐花,择净后用水烫过,漂洗清去槐毒。我的目光随着奶奶的手,忙忙抚过皱缩卷曲、微微散落的花瓣,又轻轻触碰钟状浅裂的花萼,再看那小小的槐米,也着实可爱。打散鸡蛋,加入花椒、精盐,一同倒入盛槐花的盆中搅匀,再均匀撒入面粉。将拌好的槐花糊倒入滴了油的锅内,仔细地摊开煎烙,直至两面深黄,槐花香便混着油香、蛋香寻寻觅觅地来勾人垂涎了。这些烙槐花的做法我犹记得清楚。小时,我常呆站在树下,望着簇簇白玉、翠玉出神,脑中也无非在惦念那槐花糕的香、槐花蜜的甜,而今它却化为了柔媚的女子常来勾起我的回忆,竟教那遗忘许久的童年往事又慢慢清晰起来,其中无虑的滋味品尝再三犹不忍放下,可知那滋味里浸满了槐花香呢。槐花树终未知去了何方,槐花香也是再也寻不见了的,粉白的墙头失了槐树的映衬,显出了破败衰颓的气息。闲时静思,随岁月一起淌走的,又岂止是槐花香,竟是我的童年,是纤弱敏感的舌尖,是最纯真无忧的年代。

       大年十五的晚上,街上的夺目花灯,让月亮都黯然失色,而每到这一天,爷爷会早早和我吃完晚饭,缓缓地把老宅的大铁门关上,不准备再出去找朋友下棋。一年中,只有这一天那大铁门会在夕阳斜洒的光辉中完成它一日的使命,也只有在这一天的夕阳中,我会注意到门上的朱漆较去年又脱落了几块,露出因锈迹而显得凹凸不平的铁表面。

       我和爷爷把桌子搬到院子里,他把薄薄的红纸在上面铺开。有时风掀起一角,我便捡块干净的石头压上,或者又来了一阵迅疾的风揉皱了那红纸,爷爷便会伸出有着同样深刻的皱纹的手,轻轻地把它抚平。我抱着长木杆站在一边,看见那红纸已像桌布那样平整后,便递给爷爷,爷爷比划比划,在四角裁下去几个等大的正方形。他把铁丝折弯,同样是用那长木杆测量。他要做一个孔明灯的架子。在侧面是四根竖起的等长的铁丝,弯成弧形,顶部扭在一起,底部则又用一根铁丝圈出一个玩大的圆,然后把那红纸小心地包住那框子,把多余的部分小心裁掉,拼接处用浆糊糊好。慢慢地,慢慢地,红纸完全铁贴合在那铁架上,一个载着爷爷美好愿景的孔明灯已初具其形。

      忙活完这一切,天早已黑了。爷爷又取出砚台笔墨,迎着月亮的清辉,在灯身上挥上四个大字“阖家平安”,继而又固定好。爷爷擦亮火柴,点燃。炽热的气体一丝丝膨胀起那孔明灯,等到那灯即将挣脱手的束缚时,终于放手让它高高升起。整个夜空都似被孔明灯照亮般,我沉浸在无限的乐趣中,看见爷爷双手合十,嘴里还念念有词,我知道,那是一个老人在祈愿。爷爷的愿望一直很简单,只是一家人平平安安,他的愿景,大概也只是几代同堂、家人齐聚共享天伦之乐的温馨场景吧。那一盏盏孔明灯,带着爷爷的愿景,飞得很远很远。

       高中时,难得有清闲时光,鲜少有机会把头脑从空气稀薄得如高原的教室里解脱出来。每天在晚自习开始前的几分钟,我会把视线从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或是不着边际的闲谈里移出来,照例去看那颗星。那颗星悬在第一食堂门前的柳树梢上,清澈孤独,它是最先出来的一颗,又极明亮,后来看了书知道那是金星,维纳斯的星星,也叫“启明星”。小时候最喜欢搬了小板凳坐在老宅的院子里,任夏季的晚风拂过面庞,烘干汗湿的衣衫,手里拿着大蒲扇看星星,鼻尖有花香萦绕,知了会在耳旁聒噪地大喊大叫。下过雨的老宅更是个妙处,泥土的腥甜气息掺杂着香气,凉意中带着清新,未经工业污染的的天空散发着神秘气息,深邃的蓝色紧紧抓住了人的视线,有时头一直仰着,直到颈子发酸,眼前也出现了星星的痕迹。爷爷和奶奶有时也会搬两把躺椅,在一天的劳作后躺在我的身侧,身上带着泥土的气息。有时他们收拾锅碗瓢盆,碗碟撞击的清脆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夏夜中,竟然显得奇异地和谐。

       老宅靠海,祖父那一辈是有鱼可捕的,我想象着满天星光下的大海,有发光的鱼飞跃在海面。记忆中的星星可真多呀,看着那样的星空甚至会奇怪地想,宇宙可真挤。现在想看到那么热闹的星星可真不容易,最好是在冬季、夏季晴朗的夜,晚上放学,眼睛就朝天上瞄着,乍一看,似乎是墨蓝一片,但只要静下心来,就可以看到一颗颗星星从夜空浮现出来,似乎就回到了那个小院子,有蒲扇清风掠过我发梢,耳边有苍老的呢喃。星星是孤独的,从我这里看,它们的距离有两厘米,可是事实上它们可能相差几百万光年,空间的辽远大概可以等同于时间的距离。我看到的阳光是八分钟前的,那么我看到的星光呢?星星很亮,可是就如某首歌中唱的那样,那么亮却又那么冰凉,它们发出的光亲亲密密挤在一起照在地球上,但没有一丝温度。启明星在一点点地黯淡,带着老宅的记忆。

       老宅的日子过得平淡稳妥,但其间隐蕴着生命的辛勤与努力。这座沉默寡言的宅子的两个主人——我的爷爷和奶奶,在不同的时令劳作着,除了农耕的活计,诸如拾掇花草、喂养猫狗,修补渗漏或是制做酱菜之类的零散事情拼成了他们的岁月。我可以说他们是那样辛勤而努力地生活,可是他们的生活又那样地平淡而稳妥,平淡地努力着,努力地稳妥着,将生活打磨得如同鹅卵石一样光滑。这样缓慢而平和的付出基调构成了他们生命的底色,也最终成了我这个见证者长久以来的情思所依、意绪所依。我隔着回忆看老宅,迷蒙不定,更有一种清丽到惊艳的动人,我痴迷于如此又迷惑于如此,我日复一日思念着记忆中的老宅,又怀疑那样美丽的景致及它们寄托的情感的真实。

       我难忘这座老宅,它的形象扎根在我的心间,我将带走它的沉默、它的平淡、它的辛勤。


      作者:徐思琦,兰州大学外国语学院2017级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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