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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喜丧》:死亡与众生

 老骆驼4753 2018-07-22

《喜丧》讲的是农村老人的境况。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现在是八十五岁,她带大了六个子女,之前生活能自理,有一个在城市工作的孩子能寄点赡养费,父母都出去打工的孙子小道和她同住。她穿一件整洁的斜襟外衣,围着围巾,可见之前儿女并没有如何不孝。但在自理能力失去后,她踏上的是一条尊严逐渐剥落,最后荡然无存的旅程。


《喜丧》剧照

一 开始与二儿子一起住,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从小跟着她的孙子小道偷东西被抓进了派出所,孩子想弄到钱,去上海找他杳无音信的妈妈;另一件是二儿子家的孙子 早出去打工了,孙媳妇也想出去打工,把还牙牙学语的小孩留在家里让婆婆带。这是空心化的农村景象,年青人看不到留在这里的希望,但走出去,成为城市里的廉 价劳动力的同时,下一代失去了来自父母的正常的的抚养与教育。在所有的断裂中——社会形态的,生产方式的,文化与价值观的断裂中,最为痛楚的断裂是由孩子来承受的,而这种断裂,在母亲放下孩子轻松地搭上便车,孩子还无知无觉地在奶奶怀里酣睡中,就完成了,当所有人都跟着历史的人潮前行时,没有人多去想这件事的对错得失。


老二家住不下去,老人转到了老三家,他走出了老家的小村庄,在三四线的小城市里买了房,有一辆小车,经济上还过得去。老三家的孙女儿像个城里的姑娘,但她也 想离开家,能想到的出路是去浙江的皮鞋厂打工。她给奶奶洗头,是这个电影里为数不多的温情画面。与奶奶的聊天不见得是她离家的主因,但想把女儿留在身边, 找个条件好的对象的三儿媳妇迁怒于老人,把她赶走了。 这个儿媳妇展现了对老人的近乎“刻骨”的厌恶,老人的毛巾放在客厅沙发上,她连用手去拿都不肯,用一个衣夹子夹起来,扔回到老人边上去。老人走的时候,她 把老人用过的碗筷被单都扔进黑色的塑料垃圾袋,扔到垃圾堆去。这种厌恶超越了现实的层面,有一种对无用,年老,死亡的不自知的极度厌恶。她把老人当作垃圾一样看待,就像生怕沾上什么不祥的气息。


之后老人去了女儿家,女婿开一个很小的小卖部,女儿在街头卖煎饼。外孙没有出场,他把房子卖了买了卡车跑货运,很少回家,而最后因为车祸,回家是一个骨灰盒 与微薄的赔偿金。在底层社会,改变生活的渠道很少,但生活崩塌的可能性却很大。在女儿家,女婿怀疑她拿了五十块钱,这是小事,大事是她生病了,嘴歪,失 禁。这是中风的症状,女儿家带她去小诊所看病拿药,没有能力送她去大医院治疗。女婿人不坏,但是小生意人,没办法不在小帐上斤斤计较。街坊顾客跟他说:七 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年纪这么大的老太太,在你生病了,大舅子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喜丧》剧照

这个说法非常无情,但确实在儿女几个又碰头时,就有“在谁家生病就算谁”的说法。送到养老院去成了非常紧迫的事,但是养老院(其实就是一个可以提供基本食宿 的地方)床位还很紧张,没有人死了,活人就进不去。老人又转回了二儿子这里,二儿子是个乡村教师,但他默许了二儿媳对老人的一次次搬置:从家里搬到门口的 一个小屋去,又去小屋搬到牛棚边的小屋去。她的被褥被铺在落满尘土的一个角落,吃饭的时候给她送来一碗吃食。给牛喂草时,儿媳还会和牛说两句话,给她送饭 时,重重扔下碗就走了。子女对于“遗弃”这个行为,有一种奇怪的不得已感:你为什么还不死呢?为什么要让我遗弃你呢?最好人老了,无用了,需要照顾了,就 直接死了。老人的女儿,其实是对老人最好的一个,却最为坦率地说出了对老与死的看法。


这是人性,还是生态?看《喜丧》这个电影,真是沉痛。其实这个时代,远不是生活困难到一个老人无法养活的时代,而是,信仰丧失了,传统丧失了,现代社会的公共福利体系没有建立,而传统的子女赡养传统又先一步消亡,于是,农村的老人,和农村的孩子一样,被遗弃了。遗弃他们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人的“为什么是我要做这件事”的想法。她的孩子们其实分布在了社会的各个阶层,底层的,底层偏上一点的,还有从未出现的,只寄来钱的,但没有人愿意这个需要照顾的老人出现在,存在在自己的生活里。


电影中的老人从不想去敬老院,到开始问怎么才能去敬老院。然后在敬老院有了床位的时候,吃老鼠药自杀了。自杀问题,特别农村老人的自杀问题,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巨大的隐痛。在《农村老年人自杀的社会学研究》中,农村老人说:比起亲儿子,药儿子(喝农药),绳儿子(上吊),水儿子(投水)更可靠。


她死了之后,电影继续下去,拍了火化,拍了丧礼中的艳舞表演。镜头从舞台的后方拍过去,在艳舞演员的躯体的前面,是老老小小的观众,是老人的遗像。丧礼中出 现艳舞表演,这肯定不是什么传统,而是需求中逐渐形成的市场。宗法制的乡村终结了,这片土地失去了文化上的精英阶层,也失去了儒家的文化传统,在文化上极 为贫瘠的地方,这是自然生长出来的粗鄙的娱乐需求,只是在丧礼中出现,性与死亡的对照分外鲜明,繁衍是写在基因里的本能,而代际之间的身心的照顾,情感与 信仰的传承,则是文明的成果。在这个高歌猛进的时代,我们不是进步了,而是退步了。


《喜丧》剧照


最后回到老人住过的小屋的,是孙子小道。孩子在这个小屋里盘桓了一会儿,拿起一块破镜子看了看。那块破镜子是老人临死前照过的,她在吃老鼠药前给自己洗了个脸,理了理头发,照了照镜子。死了,就不再是儿女的负累了。她的头脑里不会出现“个体的尊严”这五个字,这五个字在她的知识概念与生活范畴之外,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去追求了,不管片头的,生的尊严,还是片尾的,死的尊严。追求不到不是她的过错。


《喜 丧》的导演张涛说,他拍的这个电影就其题材而言,已经很含蓄,现实比起电影,还要触目惊心得多。这个电影,因为长镜头,实景拍摄与非职业演员的出演,有着 纪录片的质感,但它还是非常严格的一部剧情片,从剧本的叙事结构,从场景与演员的调度,都是“作者”的苦心经营。在关于一个农村老人的生命的最后一个阶段 的电影里,有几个儿女的生活场景所包含进的对社会阶层与角落的呈现。在老人去世后的冷静的对火化与丧礼的叙述中,有对生死的,超越社会学的观照。


《喜丧》剧照


这个电影的情节融合了农村老人的境况与故事,但看起来“真实”得就像纪录片一样,也许正因为导演在面对这个题材上的克制,在道德,情感与批判性上,都是极为克制的,因此像是力求精确的“呈现”,而这种“呈现”,显示了它超越道德,情感与批判性的力度。


直 接来源于现实,又从现实中提炼出结构,在影像上进行设计与还原,这种电影美学,是一种核心不变而又推陈出新的美学,是从新现实主义到道格玛一直在探索与实 践的美学。这种美学在面对一种对严酷现实的理解时,特别能呈现它的力量。在现实与影像的本原的关系上,这种美学方式是最为质朴与严肃的,当它在技术的这个 层面上能得到贯彻时,如表演,调度,摄影,声音,它能产生的力量是穿透性的,将现实与影像洞穿,影像的美学意义与作品的社会学意义,是并立的。去年年底 《喜丧》在青年电影海上影展放映,其策展人水怪谈到这个电影在今年还会参与更多的影展,这个电影的好与重要,还没有进入公众视野,它的好与重要的呈现,可 能会是一个比较长的过程。如今可喜的是,《喜丧》折桂西宁First青年影展,这必将促进更多的人关注农村老人的生存状况,那么这个意义,有这个历史阶段,在我看来或许比它的美学意义更重要。


《喜丧》海报





本文原刊于《看电影》杂志,经作者同意后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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