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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大暑 | 花城首发

 老鄧子 2018-07-24

短篇 大暑 (节选1)

作者 葛亮

全文刊载于《花城》2008年第4期


洪才弟兄姐妹六个,他是老幺。家里人都叫他小六子,邻居也跟着这么叫。他们家的孩子,都起了气度非凡的名字,他的几个哥哥,叫做洪业,洪宇,洪政。

我与成洪才的友情,应得上“不打不成交”这句老话。我们那时候,小男孩武斗,还是家常便饭。不过我和洪才并不是对手,而是同盟。至于打架的起因,我并不记得了。

那时候是小学二年级。为了要进这所重点小学,爸妈将我从外婆家接来。这是我极其不愿意的事。这间学校的校风严整,中规中矩到了味同嚼蜡的地步。所以当那一架打起来的时候,我心里很有些热血沸腾。战场在校外拉开,模式套用西点军校老生欺负新生的桥段。不知道怎么打起来的,只记得我们三个转学来的男孩子,莫名其妙就成了众矢之的。那一架打得十分惨烈。当我衬衫上的扣子掉得还剩下两颗,和另一个鼻血横流的男孩子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成洪才出现了。他迅速地介入这场战事,没有任何审时度势的过程,就站在我们一边。他比所有的交战者都高了半个头。这使战局带有了宿命的性质。对手都是识时务的人,且战且退,瞅了空就落荒而逃。逃了几步,嘴硬了,回头喊,留级生,留级生……我们这边就有些群情激愤。成洪才不复刚才的勇猛,只是没听见一样,转身离开了。不过也并非如侠客似的绝尘而去,而是将书包拍一拍灰,拎起来慢慢地走远了。背还佝偻着,像个小老头。

过了几天,当我在我们机关大院里看到成洪才的时候,异乎寻常地惊喜。我对妈妈说他就是成洪才,好像在介绍一个盖世英雄。成洪才倒有些羞涩,支着身体,耸一耸肩膀,用口音很重的南京话认真地问:你家也住这块啊?不等我回答,他又说,我家住街对面,四条巷六十三号1-3。

晚上吃饭时候,妈妈说,那孩子的衣服,蛮旧的,兄弟姐妹应该不少。不知家里是什么状况。不过人蛮老实,毛果,下次叫这小朋友到家里玩吧。

成洪才是我们班上两个留级生之一。而他又是连留了两级的。那时候,因为教改,南京的小学都是划片入学的。一个区的适龄学童,不用考试,都连锅端进来。成洪才也被端了进来。他在这所重点小学,一而再地留级,成为了尴尬的异数。老师们似乎都不怎么为难他。上课从来不要他回答问题。他比班上的同学都大上两三岁,因为个子高,就坐在最后一排。大家不怎么和他玩。他本应当是孤独的。下课时候,看见他眼睛望了窗外去,是自得其乐的样子,似乎满足得很。

后来有天放学,我对成洪才说,到我们家玩吧。他也不说话,跟上我。家里大人还没下班,我把我的玩具都拿出来,什么斗兽棋,建筑积木之类。他的眼睛亮一亮,说,毛果,你玩的东西真多啊。我想一下,有些黯然,说,南京不怎么好玩,没有我外婆家好玩。一个人有什么意思?成洪才就说,那你到我们家玩啊,我们家人多。

几天之后,当我应邀去了成洪才家里,突然间看到的景象,是有些让我吃惊的。

记得听一个大学老师说过,南京好像个大县城。这个话是没错的。担着六朝古都的名声,南京或许是中国的大城市里面现代化进程最为缓慢的一个。所以,地方官员要在南京取得政绩,是殊为不易的。南京人过日子,往往以舒服为第一要义。大多时候,是很真实的。其实,要是将上海话借用过来,说南京的生活观念是过日脚,也是很不错的。甚至更为贴切,因为这日子过得很砥实。对未来没有野心,所以生活就像被砖块一层层地垒起来。上海人的作风,日脚的观念是在心里,外面是有些张扬的,日子是用来过给别人看的。有个上海的朋友,来到南京,说南京人长得真是好看。细细地看,处处是俊男美女。可是为什么都穿得这样不讲究呢,土里土气的。

南京的土,也许就是一种包容力所在。成洪才举家从六合迁来,能够在市中心,建立起极为乡土的一隅,应该就是一个明证。

当那只叫高头的鹅张着翅膀扑向我的时候,我欢快地惊叫了一下。这只鹅在我眼中无比硕大,

它凶猛地发出嘎嘎的叫声,试图对我进行攻击。成洪才并不阻止它,只是笑,说,它是我们家的狗。我抡起书包凶了它一下,它后退了几步,蓄势似的,又更加迅猛地扑过来。


▲《大暑》刊于《花城》2008年第4期  


一个面色很苍老的女人从门里走出来,将鹅喝止住。见了我,打量一下,问,六子,是谁啊。成洪才说,是我同学,叫毛果。为了给他的家里一个好印象,我很有礼貌地鞠一躬,说,奶奶好。女人愣一愣,对我笑了,说,好,好。说完回屋去了。成洪才说,你叫错人了。她是我妈妈。我阿婆在里面。

我有些难堪,终于说:“你妈妈年纪好像很大了。”成洪才说:“我妈妈快六十了。我大哥都三十多岁了。”门里面又长长地喊:六子——

我说:我知道啦,你排行老六。成洪才嘻嘻地笑了。是啊,我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我算了一下,说,不对,少掉了一个。成洪才说,我原来有两个姐姐,一个得天花死掉了。其实我还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两岁,也死掉了。

我跟成洪才一路往屋里走,那头鹅不屈不挠地跟上来,成洪才捏住它的脖子,在它头上鲜红的肉瘤狠狠地敲了一下,它才蹒跚地走开了。

进了门,黑得很,见不到光。我们走进一条甬道,听见成洪才说,小心。这时候我的胳膊肘被什么碰了一下,只听到身后哗啦一声。成洪才的声音慌了,叫你小心的,没有磕着吧。他在我脚底下摸一下,把一个东西立起来。我说,这是什么?他说,锄头。我阿婆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肯扔掉。

到了堂屋里,有些亮了,仍然是昏暗。屋里弥漫着奇异的腐旧气息,像是浓重的葱蒜味,混了中药的味道。成洪才的妈妈抱出一个陶罐,说,六子,倒酸梅汤给同学喝。成洪才答应着,去了里屋,出来时候拿了两只白色的搪瓷茶缸。茶缸很大,上面漆了红通通的五角星。我记得我们家,本来也有这种茶缸的,搬家的时候,都给妈妈扔掉了。成洪才倒了满满的一茶缸给我,我喝一口,又甜又酸,清凉得很。成妈妈问我,好喝么。我说,好喝。成洪才就笑了,说,当然好喝了,阿婆做的。成洪才本来是有些呆相的,笑的时候,脸色就生动起来,有了儿童的鲜活样子。

成妈妈手上忙着,在案板上揉一个面团。这个面团的奇特之处,在于通体碧绿。我问,阿姨,你在做什么?成妈妈说,做青团。我又问,青团是什么?成妈妈就说,等会上笼屉蒸出来,你吃了就知道了。成妈妈一边揉,一边淋一些绿色的黏稠汁液在面团上,然后再更加大力地将汁液揉进去,面团发出吱吱的很劲道的声音,颜色也渐渐绿透了。我忍不住又问,这是什么?成洪才接过话去,这是阿婆打的“青”。用我们家种的“墨子”。我想,这个阿婆,一定是个令人崇拜的人。

成洪才指指窗口,说,走,我带你去看。我走到他们家的后院,禁不住在心里惊呼。对一个城市小孩来说,这里算得上世外桃源了。一大架的葡萄藤,闯眼地绿,层层叠叠的,一直蔓延到屋顶上去,蔚为壮观。这其实是个杂果架,还搭着苦瓜和丝瓜,去年的老丝瓜,结着青黄的壳子,从梁子上垂到地下。院子后头,有一小块田,几米见方的。被仔细地耕耘过。现在想来,那真是我见过的最精致的田地了,却有着完备的规模。一垄一垄地,种着各种作物,茂绿的一片,都是我不认识的。成洪才跟我介绍,这是花生,而这是毛豆。这是“墨子”。这其实是麦子,“墨子”是因了成洪才六合口音的浓重。我也是第一次见了正在生长期的麦子,茁壮的一丛,还长着幼嫩的穗,顶了尖利的芒。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所谓“打青”,是江南一带农村的风俗。就是在清明前后,将正在灌浆的青麦粒轻轻搓下来,打成糊,和了面粉和米粉捏成团,蒸熟了吃。是讨丰收的意思。

这个院落,有心要独立于这城市之外的。因了地盘的狭小,又是见缝插针。连墙角里都种着绿油油的葱和青蒜。成妈妈走出来,手里端了盆,去了葡萄架底下,打开了一只笼。立刻有一群鸡扑拉拉地跑出来,沿了盆争食。吃完了四散开去。却很神异地不去侵害微型田地里的作物。鸡的神情都是很怡然的。我想这并不是我的主观想象。因为我记得有一只黄脚掌的母鸡,走动的时候,一直半垂着眼睑,嘴里发出很惬意的咕咕声。你甚至可以摸摸它,成洪才教我把手插在它的翅膀底下,真的温暖极了。这些鸡实在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菜市场的那些鸡。总是高度警觉的样子,碰一下就惊慌失措,身上的羽毛七支八楞着。有的嘴角疲惫地流着口涎。这院子里的鸡昂扬从容的生气,对我而言,也是十分新鲜的。

我想有那么一瞬间,我对眼前的一切几乎到了着迷的程度。令我着迷的,是城市孩子在平日间触碰不到的一种宁静的美感。

成妈妈在里面喊,青团蒸好了。我走进堂屋,发现多了一个人。这是个老太太。一个十分丑陋的老太太,我在心中蓦然升起恐惧。这个很瘦小的人,穿着一件洗得稀薄的老头衫,好像将自己装在一只口袋里。脖子筋筋络络的,风干了似的。头发很稀疏,露出粉红和暗黄色的头皮。她的一只眼睛似乎盲了,蒙着白色的障翳,另只眼睛却鹰隼似的盯着我。总而言之,她在我眼里,像一只面相庄严的老猴子。我在想,这是谁啊。这时候听见成洪才冲她叫:阿婆。

阿婆翻了翻眼皮。成洪才说,这是我同学,毛果。阿婆大声地说,什么?成洪才就大声地重复了刚才的话。我于是知道,阿婆的耳朵似乎也不很好。我走到阿婆跟前,也向她大声地问好。

她这时候咧开了嘴,露出了没了牙齿的红黑色牙床。我想这是她欣喜的样子了。她的笑忽然间收敛了,然后转过头,和成妈妈絮絮地讲了我听不懂的话。然后她很庄严地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用南京话大声地说:阿毛头。

她就这样宣布了我的昵称,我至今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为什么坚持不懈地称我为阿毛头。

成妈妈打开笼屉,一股甜香传了出来,笼布上整齐地排了冒着热汽的青团。成洪才伸出手,被成妈妈打了回去,说,烫。成妈妈用竹夹子夹起一只,放在碗里给我,说,小心吃哦,有馅子的。我咬一口,一种奇异的清爽气,黏在牙齿缝里,兜了一圈到了喉咙口。又咬一口,是糯答答的香味,耐嚼得很。再咬就咬到馅儿啦,原来是豆沙的,被热汽融成滑腻腻的汁了,香甜得很。成洪才递过来一只小碟子,说,要蘸红糖吃,更好吃。

我一口气吃了三个大青团。成妈妈说,毛果这个小朋友好,很爽快。天慢慢黑了,我要走了。阿婆大声地说,青团给阿毛头一碗啊,带给他姆妈吃。

离开的时候,成洪才送我出来,在黑暗的甬道里头,我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成洪才就说,啊,姐姐醒了,你先回去吧,我来帮姐姐吃药。

我捧着一碗青团回了家。

妈妈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啊。我说,青团。妈妈仔细看了看,又问,这么绿,能吃吗,不是色素吧?爸爸开心得很,当然能吃,好吃得很哪,纯天然食品。说完揪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做示范。然后说,要有红糖就好了。小时候,二哥的奶妈方婶是个无锡人,每年来看我们,就会打青团给我们吃啊。到了清明节的时候,我们就盼着她来。

我说,是成洪才妈妈做的,让我拿给你们吃。

妈妈也就欣喜地说,我们毛果好人缘,来了没几天,就交上朋友啦。

爸妈同我一样珍惜如此的友谊。所以,隔一天,妈妈就拿出爸爸去广东出差买的芒果,让我给成洪才家里送去。

这一回,成洪才家里多了几个人。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这是成洪才的爸爸。他是个没什么特点的中年男人,头顶已经谢了,但是面相似乎比成妈妈还要年轻些。成伯伯人很和气,他用家长的口吻对我说,你爸爸妈妈不要这么客气哦,大家都是邻居了。然后就沉默下去,埋下头继续帮成妈妈剥一头蒜。

还有一个男人,年纪是看不出来的。戴着一副眼镜,但似乎是乡下人的打扮。簇新的中山装,穿了一双旧得起毛的布鞋。这是成洪才的大哥,从六合的乡下来的。还有一个半大的男孩子,这是成洪才的五哥,他在附近的中学上初中,唇上已起了淡青的短髭。他的装束在这屋里是顶时髦的了,腿上套了紧绷绷的牛仔裤,有一搭没一搭地抖动。脸上是不屑的神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天,成洪才家里有些闷。阿婆的精神很好,兴头头地看着我,可是也不说话。过了一会,成伯伯突然说,毛果是住在哪里?成洪才说,对面的大院。成伯伯有些动气,说,插什么嘴,没问你。我就说,对的,对面机关大院。成伯伯就说,哦,那爸爸是工程师吧。我自豪地说,对啊。成爸爸就说,好,好,毛果将来也要做工程师。

阿婆这回好像是听见了,总结性的,也大声地说,是啵。

成洪才的大哥突然说话了,口气有些小心翼翼的:爸,你再考虑考虑吧。

成伯伯过了半晌,轻轻地说,哦。

这时候,突然听见一个纤细的女声:大哥,你不要逼爸了。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倚门站着。其实还是个少女,但是穿了很老气的羊毛衫,而且不合时令。头发蓬松着,似乎刚睡醒。看得出有些虚弱。面孔异乎寻常的白。五官散淡,眼睛很大,目光也散着。皮肤好像半透明的,在黯淡的屋子里头,发着晶莹的光。她的双颊在白里透出红晕来。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都是不健康的,是肺弱的症状。我只是觉得她很美。这种美是没有烟火气的,是这屋里的一个异数。

她是成洪才的姐姐,成洪芸。

成洪芸说:大哥,你不要逼爸了。又不是你一个在乡下。二哥全家也在。

她说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只有捂住嘴,肩膀耸动,隐忍着,似乎要将这咳嗽吞咽下去。

成洪才的大哥冷笑一下,低声说:我至少不会拖着家里面。

“洪业!”成伯伯大喝一声,使了力气将一把剥好的蒜掷在桌子上。

蒜弹了一下,落在了地上,那只叫高头的鹅不晓得什么时候进来了,衔起蒜,一口吞了下去。

少女终于平息了咳嗽,虚弱地笑一下,转身走了。


我走出来,成洪才对我说:这几天,我大哥天天来家,他来过了,二哥还要来。

这时候,成洪才的五哥成洪政走出来,突然回了头暴怒地朝屋里喊,操!顶班,等老头子死吧。说完狠狠掐灭了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看了我们一眼,依然是邪暴的目光,说,现眼!


后来才知道,成洪才并不是举家迁到南京来的。还有两个哥哥,留在了六合郊县。现在的房子,原本是成洪才的舅爷的。舅爷就是阿婆的弟弟。舅爷解放前在连云港跑码头,跑了许多年,一来二去攒了一笔钱,就到了南京来,开了个小机械厂,不过解放后公私合营,给并到国营的晨光机械厂里去了。晨光厂给舅爷一个进厂工作的名额。舅爷亲人只一个姐姐,自己没子女,就将名额给了外甥,就是成伯伯。没多久舅爷就去世了。成伯伯带上了小女儿,跟着阿婆进了南京城,两个儿子放在六合老家里。后来又在南京城里生了两个,老五和老六。所以,成洪才其实是生在南京,可是口音是改不过来了,随爸妈还是一口六合腔。阿婆本是江阴人,成洪才说话也会在末尾加上句——得哇,否则意犹未尽似的。这回,成伯伯快退休了,老大来了,老二来,跟老的打了持久战,都想着顶他的班。不为别的,有个南京户口就好了。可是手心手背,成伯伯为难得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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