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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高盛麟

 福秀成霞斋 2018-08-01

看了高盛麟的录像,才知道长靠武生是怎么回事。高的《独木关》,薛仁贵扎巾软靠,连靠旗都没有,生了病,脖子里挂一根蓝带子,左右两个老军扶着,开打的时候也病歪歪的,可是气派真大,趟马转身一跨腿,全身就像夯在台上,天崩地裂一般。这样的人病挑安殿宝,我信。

《汉津口》,关公解围那一场,出来刚走了两步,还没到亮相呢,一翻大刀,一捋髯,一个金鸡独立,真是稳如泰山。看到这儿我就已经震住了,都不用听后边的“青龙偃月鬼神愁,人马扎在汉津口”了。有人说,京剧是无声不歌、无动不舞,前者做到的大有人在,后者我只见过高盛麟,他是随便动一动都像起霸。

高盛麟是视觉上的奇观。看了他的表演,能想起黑泽明的《乱》,他对动与静的运用,到了一种极致。在我看来,甚至超出了京剧表演的范畴,达到了中国舞蹈美学的最高境界。高盛麟在台上,不管开打的动作多快,永远靠旗不乱,靠肚不卷,背后两条绦子永远服服帖帖地垂下,一绺是一绺。能做到这样,没有扎实的武功是不行的,可是厉慧良、王金璐他们,也有扎实的武功,为什么就做不到?这里有什么诀窍?高盛麟回答:“等靠旗落正了之后,再跨腿使劲。”说得轻巧,可是没人能像他一样沉得住气。

他的动与不动都有节奏。别的武生动起来才有,不动就没有,高盛麟每个动作之间,都有瞬间的骤停,亮相或转身的一戳一站,停顿的时间也是分毫不差,音乐感十足。因此,别人的动作只是流畅,他的动作里有呼吸。好的蹉步我也见过,急如流水,高的蹉步则像海潮,打在岸上还能折回来,蹉步末了一抬腿,足尖一颤,动能变成了势能,略一停顿,然后奔流而下。能量一点儿也不流失、不浪费,只是从一个动作转到下一个动作。

光有动作是压不住台的,还得有气息,艺术到了最高境界,气息可以贯满舞台的四角。据顾曲家萧仰虬说,能达到这种水平的,古人里有李春来、杨小楼、尚和玉、三麻子、沈韵秋,但是他们都没留下影像。对我们年轻一辈的观众来说,高盛麟是第一个把动作美学影像化的,再多说一个,就是王正屏,这两个人大家还能看到。其他人再牛逼,反正我们也看不到了。

老一辈观众喜欢高盛麟,因为他是地道的“杨派”,大家赞成他的武戏文唱,认为风格平正,好过险绝,像《长坂坡》、《铁笼山》这类有身份的戏,别人是唱不过高的。高同辈的武生都有《挑滑车》的录像存世,可以比较各家的风格,大体上说,高盛麟“凝重”,厉慧良“霸道”,张世麟“勇猛”,王金璐“急躁”,这些都是高宠的性格,而且各自都有道理,但是真要排位,还是高盛麟第一。排位的依据在哪儿?很简单,说到底,京剧比的是“份儿”。就长靠武生而言,是看谁更有大将风度。(角儿是大于人物的,这是一条铁律,几十年的戏改,京剧越来越不景气,也是因为上头不认这个。)所以说高盛麟的胜利,某种程度上是路线的胜利,刘曾复说他有“正确的艺术见解”,也是这个道理。

高盛麟的好,要放到整个武生体系当中去才能体会。一般武生在台上,能做到边式利落,就不简单了。功夫练到极致,一招一式都有准谱的,可以说凤毛麟角。这一路走到头就是张世麟,张在1973年拍的内部资料片《挑滑车》,堪称典范。但是把武戏演得生猛,似乎是一种常态,品味起来,感觉还是直白了些,差点儿韵味。在这个基础上,演员要想有所突破,就得加入个人表达,这就涉及到“艺术见解”了。我们看搞艺术的都有这样一个过程,我们也知道,往往真正够格儿去拼“艺术见解”的,总共也没几位。到了这个时候,就各显神通吧。李少春是标新立异,仗着他的天才,走上了一条反程式的弯路,其探索意义大过了美学意义。李万春是想挖掘传统的,为了躲避审查,还把《安天会》改成了《闹天宫》,可是没糊弄过去,用李自己的话说,“步子迈得太大了”,结果1957年被打成了右派,调去支援西藏、内蒙古了,这么一折腾,人也就老了,晚年留下一段《平贵别窑》,举重若轻,确实在水准之上。厉慧良可算是个奇才,此人有暗黑气质,戏路也是剑走偏锋,他的杰作是《艳阳楼》、《嫁妹》,《艳阳楼》的主角是反派,可是让厉演得大气磅礴,演出了恶人美学,《嫁妹》里也有以恶制恶的意味,这可能跟他的个性有关。但是,这些人都达不到杨小楼的境界,而这时候,京剧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就是在这种情形下,1962年的“走马换将”,高盛麟进京重振杨派声威,意义才格外重大。

关于“走马换将”,官方自有一套说法,但是当时的真实情况,名旦温如华有更为精彩的描述。这要是拍成电影,我看不输给《教父》里五大家族谈判的那场戏。

天津团进京献演,使北京人对这一位“外江派”武生,产生了独有的好感。1961年是经济生活的“灾荒期”,也是著名长靠武生的展现的“空白期”。杨盛春先生于两年前病故,李万春先生、姜铁麟先生、黄元庆先生刚刚调离了北京。李少春先生主应出国任务,张云溪先生不擅动此类剧目,王鸣仲先生,茹元俊先生偶唱中轴一露,钱浩梁,俞大陆二位师兄尚属青年才俊,所以成就了厉先生这次北京之行的壮举,大饱了首都观众之眼福。
但是,人间万事如流水,一浪一浪滚滚来,在此之后,却牵动另一事件,暗暗形成。2000年左右,上海一位戏迷朋友,在长椿街“马凯餐厅”请茹元俊先生便饭,由我作陪。中路表弟不在京城学戏,师娘那日身体欠安,只是宾主三人用餐。元俊先生一时兴致,又道出以下实情:
长靠武生在当时京城能唱能作的,与厉先生相同实力,夠一卖的,虽然不多,但是能教的,够一卖的,却有几位。孙毓堃先生,茹富兰先生,傅德威先生都还带着学生。一次以富连成为主及马、谭、张、裘的饭局聚会中,部分权威人士,对厉先生很不以为然,觉得这位重庆来的“外江派”,唱唱勾脸的《嫁妹》,还则罢了,杨派的《长坂坡》也敢动,哪位呀,见过吗?必须让他长长见识,杀杀他的威风。几位老先生把全国能文能武的师兄师弟,搜寻了一遍,只想出一位高盛麟。于是北京团几位团长一合计,再一活动,成就了连毛主席都十分关注的,在当年京剧界算是一件大事的“走马换将”。

“走马换将”是高盛麟一生事业的巅峰,甚至有种仪式感。这整件事情的经过,武汉团的周笑先有极为详尽的记录。周笑先之于高盛麟,如许姬传之于梅兰芳,他做了大量的文字整理工作,而且周是文人,懂戏,写出来好看,有细节。如在火车站遇到北京团接站,高盛麟对张君秋说:“今天你到站接我,明天我送你上车,可惜这回咱俩不能互相观摩演出了。”张君秋说:“是啊,咱们‘杀过河’啦。”两人的神情跃然纸上。首演打炮戏《挑滑车》,谢幕的时候,萧长华过来给高盛麟祝贺,说:“父是英雄儿好汉!真不错,我非常高兴!”高盛麟说:“萧先生,您看我哪一点不合适给我说说吧。”萧长华把手比成一只“大烟枪”,戳在自己嘴边,说:“你现在不来这个了,就都对啦!”演《铁笼山》,裘盛戎在剧场后排靠墙一站,看完感慨了一句:“老二的这份《铁笼山》,如今上哪儿找去!”演《长坂坡》,散场的时候,叶盛章因为腰伤行动不便,不急着退场,让周笑先看见了,走上去打招呼:“叶先生,您身体不好,怎么也来了?”叶盛章说:“来啦,来啦,盛麟这戏不能不看哪。”最后的告别演出,于宗琨派戏,周笑先极力要求派《恶虎村》、《落马湖》,于宗琨说:“黄天霸的戏目前有争论,咱们已经演了三场了,再演就碍眼啦。”于是就没派,想不到这么谨慎的于宗琨,1967年也死了。高盛麟这一辈的名角儿,往往身边没有合格的文字阐述者,裘有汪曾祺,高有周笑先,这都是极幸运的事。

高盛麟有口述传记三种,1958年中国戏剧家协会武汉分会派王习文整理过一版,题为《我的艺术道路》,1979年重印,与李春森自述合编为《李春森高盛麟的舞台艺术》。1984年武汉京剧团派周笑先整理过一版,题为《艺无止境》,90年代发表在《艺坛》上。中国戏曲学院的江则理,80年代也整理了一版,直到2015年才借着纪念高盛麟诞辰一百周年的机会出版。从高的自述里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老实人,不像李万春、叶盛兰那样个性张扬,可是他这一生,依然跌宕起伏,这就不得不说是时势造英雄了。

高盛麟的不足之处,吴小如说过两点,一是身材不够高,二是脸上没戏。其实身材不够高,反倒增加了传奇性,让人想到程砚秋、周信芳,都是败中取胜的例子,而且有些反差,也符合京剧“写意”的精神。高盛麟脑袋大,脖子短,扎上靠就看不见脖子了,暗合了古代“大将无项”的造型美学。早年曾有人向他建议,个子矮不如多演短打戏,但是我看高盛麟的黄天霸剧照,那么大的脑袋,再戴上排满绒球的硬盔,好家伙,脑袋能占去身子一半,实在不好看。至于说脸上没戏,高确实有这个毛病,这方面跟王金璐没法比,王光看表情就够个大武生的。

还有就是高盛麟学盖、学麒的问题,这一点被很多人诟病,可是你想,高盛麟他爹的外号是“高杂拌儿”,他能在乎你们说这个?

我认为高盛麟的不足,反倒是他被人称道的唱念,因为高的嗓子固然好,可是还没学到杨小楼的韵味。杨老板的快板多么欢脱,“我与殷洪两交战,大人改扮离官船,小舟夤夜渡过了岸,平白江下起祸端。”就这么简单的四句,官字猛一拔高,舟字再拖一小腔,眼前好像就是黑漆漆的水面,一只快船乘风而去,太痛快了!和杨一比,高盛麟的唱念就显得单调、呆板,而且嗓子有点“左”,唱红生戏还好,其它的就很一般了。

高盛麟诞辰一百周年研讨会上,李玉声发言,一个劲儿地夸高的人品,夸高盛麟仁义,因为他进京的时候,特意去拜望了李洪春,坐椅子不坐“满椅”,只坐“半椅”,据我想,这有什么呢?可能是因为李洪春和富连成的渊源没那么深,两个人还保留着一份客气吧。 这种场合下,大家还是应该拿艺术说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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