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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广东惠州有苏神童，袁枚颇赏识其三十首《咏月》诗。其《二十二月》：三更半夜未成眠，残月今宵正下弦。若有远行人早起，也应相伴五更天。神童年十四而卒，人问：几时再生？应声曰：五百年。神童确实了不起，可惜死得太早了。五百年再生之说，令人寻思。人生苦短，前生来世之事确实神秘。 诗难其真，有性情而后真；诗难其雅，有学问而后雅。太白斗酒诗百篇，东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不过一时兴到，不可以词害意。真情实趣，是为人之真；真人真学问，才有高雅。东坡太白是仙子，俗人难望其项背。 五亭山人句：争似流莺当百啭，天真还是一家言。用自己的方式，说自己的话最好，何必尾随人后拾人牙慧！ 余同校甲子科乡试友王继祖敬亭，曾牧泰州，被劾落职后有《游朝阳洞》句：白云时出没，一半湿僧衣。《雨过》：阴云初过雨，一半夕阳开。闲立豆棚下，蜻蜓去复来。“天下名山僧占尽”，好山必有寺庵，僧人真会挑好地方！宁静自然的境界，“蜻蜓去复来”是真实的生活细节。 白傅诗：我有一言君应记，世间自取苦人多。人生苦乐寻常事，烦恼痛苦皆自取。人生的态度、对生命的体悟，决定了生活的苦乐。物质条件固然有其作用，但更多的是思想观念和心态心境。 商宝意《咏菜花》：小朵最宜村妇鬓，细香时簇牧童衣。其同乡刘鸣玉翻其意：半亩只邀名士赏，一生不上美人头。金黄最有富贵气，而菜花的金黄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是收获的喜悦。这是真正的自然美生活美！其《喜环娘到》有句：药饵急需调病后，佩环亲自解灯前。则纯是闺房男女之欢了。 贺知章：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分似剪刀。施肩吾：三更风作切梦刀，万转愁成绕肠线。杜少陵：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贺、施之喻绝妙，少陵完全写实，各有情趣不可取代。 东坡诗有才而无情，多趣而少韵。由于天分高学力浅也。有起而无结，多刚而少柔，验其知遇早，晚景穷也。这是我仅见的对东坡的贬斥之言。也许是我少见，也许是我对东坡的崇拜，让我很难接受此说。袁枚有才，放达不假，但也许自视过高了吧！“学力浅、有起无结”没具体论说，没有实例。 宋人《青楼》：与郎酣梦浑忘晓，鸡亦流连不肯啼。人忘晓、鸡不啼，男女欢爱没时间，实在写得妙。《诗经》：女曰鸡鸣，士曰昧旦。这证明，人类的情欲自古皆然，可惜几千年后的今天，社会依然不敢大胆面对，依然忌讳论述。性是客观的存在，是生命的起始，回避就是压抑，只有直面才能超越。 马驌宛斯《池上》：种鱼有术寻渔父，断酒无心学醉翁。对得工仗也颇有味，但好处似说不出，遗憾。 宋人小词：薄暮投村急，风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上两句交代前因，后两句窗内人和窗外芭蕉、叶上水珠和内心融为一体。以景写尽伤心。 宋人《闺词》：羡他村落无盐女，不宠不惊过一生。美貌才华荣华富贵有其好，平平淡淡宠辱不惊何尝差！ 吴下秀才郭淳字元会，五古有云：琴书得余闲，判花作御史。飞絮泥不沾，太清云不滓。多情乃佛心，泛爱真君子。君子爱琴书，悠闲为花判，飞絮上青云，才子总多情。 白下布衣朱草衣，少时有“破楼僧打夕阳钟”句得名。余宰溧水，蒙见赠：待客酒从朝起设，告天香每夜来焚。《咏雪》：正愁前路迷樵径，先有人行路一条。句子简明真情在，故意象美。 王葑亭进士：怪禽声类鬼，暗树影疑人。另有佳句：满帽黄花逢醉客，一肩红叶识归樵。妙在写真实的感觉，有诗意的联想。 进士鲍之钟字雅堂，其七言：道心静似山藏玉，书味清于水养鱼。又：翻书细检遗忘事，拨火闲寻未过香。读书人情趣，静心者举止。 人无酒德，而贪杯勺，最为可憎。某太守在随园赏海棠，醉后竟弛下衣，溲于庭中。袁枚虽放达，但不喜酒，故不知其中趣。酒醉而溲，何须多加指责。进出口二事，自然开心就好。内急不等人，避女眷了随意有何不可！爱喝酒不醉才是真酒人，惜袁枚不够豁达，甚至有点迂。 同年李竹溪棠：韦司风味陶潜节，野鹤闲云伴此生。四海声名双管笔，六朝花柳一家春。为人在风韵气节，快乐闲适就好，名声地位无所谓。 余读《汉书》雅不喜董广州，而最喜贾太傅。钱竹初《洛中怀古》：南来莫再寻遗宅，第一人才是贾生。苏州薛皆山云：一篇鹏赋离形相，才子回头是道人。贾生太伤感自责，故早逝。景物再好，无人文史迹总觉单薄。文人读书多，参破世事形相成道相对易。俗客入理少，只念阿弥陀佛，彻悟当然难。 宝意先生：恩同花上露，留得不多时。万柘坡：相逢似春雪，一夜不能留。施恩不图报，管它花露短。故友相逢短，一夜已多情。 梁文庄公弟梦善字午楼，年十五举于乡，六上春闱不第，年过四十而卒。其壮语：出塞不辞三万里，著书须记一千年。壮哉斯语！著书立说只图眼前风光，不过制造垃圾污染环境，哪能传世！ 姚孔鋅：病后精神当酒怯，静中情性与香宜。写尽病后虚弱之态。 人闲居时不可一刻无古人，落笔时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学力方深，落笔无古人精神始出。学要无我，人皆可师；写要有我，不袭他人。 李宪桥：不辞临水久，只觉近人难。自然可亲可近，人群可厌可恼。自然美丽，人群私利。 沙斗初《经亡友别墅》：弟兄不隔东西屋，宾主无分上下床。王孟亭《归兴》：老来最怕临歧语，灯半昏时酒半消。少时的弟兄情朋友意哪分你我，老了伤别离只为难得将来。 安庆诗人以李啸村葂、鲁星村瑸为最。鲁：久客神常倦，还家似在舟。又：鸟散雪辞竹，烟消山到门。李：卖花市散香沿路，踏月人归影过桥。极传神！外出旅行时间太短不能尽兴，超过两周就容易厌倦。生活场景颇有趣味，这要有心，观察细。 毕太夫人名藻字于湘，有《培远堂集》行世。有句：莫怪老人添白发，儿童几辈换乡音。又：汉书重读文犹熟，晋帖处临手尚生。又：拨火炉香飘来，卷帘梁燕飞去。长者的感慨，书生的体验。 蒙古惠椿亭中丞早岁工诗，立功青海、新疆。《过潼关》中有句：百二秦关万古雄，片帆黄水渡西风。马嘶沙岸寒涛外，人倚山城夕照中。《果子沟》有句：断桥积雪迷人迹，古涧堆冰碍马蹄。驿骑迎送多旧雨，征衫检点半春泥。《静坐》：夕阳留恋最高枝，帘影垂垂小困时。梦里不忘身是客，镜中怕见鬓如丝。黄花秋绽东篱早，紫塞人怜北雁迟。悄爇一炉香静坐，篆烟缕缕结相思。《秋宵》有句：宿酒大都随梦醒，残灯多半为诗留。《过华峰题壁》有句：三十六峰无所赠，随缘分与一溪云。尚有：渡口云连春草碧，波心浪涌夕阳红。战将之诗有原野沙场之韵，大漠边塞之气，非文弱书生书生可比拟。人生经历太重要了，生活于高楼深院繁华都市能懂什么！ 宋诗：“镇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陇头云。归来偶过梅花下，春在枝头已十分。”三分则春初来，十分则春将尽矣。 “行尽疏篱见小桥，绿杨深处有红蕉。分明眼界无分别，安置心头不肯消。”普通小村庄，就是惹情思，儿时生活景如何能轻忘！ “桃花雨过碎红飞，半逐溪流半逐泥。何处飞来双燕子，一时含到画梁西。”这是八年长兴岛生活常见之景，不过没有画梁唯有茅舍。 “白云山上白云泉，泉自无心云自闲。何必奔流下山去，又添波浪在人间。”一个“又”字写出人间不平和风浪，而不平和风浪更与泉之无心云之悠闲成强烈对比！ “相思无路莫相思，风里杨花只片时。”人生历程中不乏邂逅之情，但瞬间的感慨不过杨花片刻何须费思量！ “雾里江山看不真，只凭鸡犬认前村。渡船满板霜如雪，印我青鞋第一痕。”山村早行之情景，让我忆起去年莫干山下小山村几天的小住，每日清晨一村村的漫步！ 随园无墙，人皆可来，唯绿静轩环房不可遽到。因集晚唐诗句：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我在吴淞口外长兴岛度过了八年青春年华。现在，崇明、长兴、横沙三岛成为一体——崇明县。我早就是三岛之客了，哈哈！三岛花最有代表性的自然属菜花、芦花了。 江舟次《田间》：小妇扶犁大妇耕，陇头一树有莺啼。儿童不解春何在，只向游人多处行。妇人扶犁我未见过。扶犁看似容易其实很难，深浅适度极难把握。学校组织游春，对孩子而言，只要不读书，嬉闹游乐而已，对春意是难有领悟的。 方子云：优孟得时皆贵客，英雄见惯亦常人。又：酒常知节狂言少，心不能清乱梦多。常伴英雄大师，习以为常也许就不会那么虔敬了，酒过量才会失控，心清自然宁静。 康熙进士金坛虞广文景星《偶成》有句：贫不卖书留子读，老犹栽竹与人看。又：将雪论教人尚暖，与梅相对我犹肥。教子读书，栽竹为人，有善心有诗意。 卢雅雨《留别扬州》有句：为报先畴墓田在，人生未合死扬州。前人赞扬州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此生合当扬州老。但卢一反其意。盐商汇聚之地当初难免俗气，故有“青山不肯过江去”之句。这是古人之雅。今天的扬州，瘦西湖、五亭桥、个园、平山堂等还是值得一游的。 香亭《阻风》有句：想通天上银河易，力挽人间风气难。社会风气的形成有个过程，一旦形成就有其惯性。何况世人彻悟者毕竟不多，大多随俗，力挽狂澜谈何容易！ 吴江布衣徐灵胎（疑是眙），门邻太湖，七十二峰招之可到。有句：一生哪有真闲日，百岁仍多未了缘。《刺时文》：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做了欺人技……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山水美丽生活清闲，布衣人生也洒脱。 明府郭起元字复堂，后宰盱眙，与余同官。《客中秋思》：“销魂何处盼仙槎，客鬓逢秋白更加。遥指断桥垂柳岸，前年曾宿那人家。”念旧游之地，别有一番情意，更何况销魂所在！ 陆梦熊字莹若吾乡诗人也，《鹅湖寺》有句：地寒花未放，僧朴语无多。高僧语少，地寒花迟，妙对！ 游仙之梦斑竹最佳。离天台五十里，四面高山乱滩，青楼二十余家压山而建。中多女郎，簪山花綄衣溪口。坐溪石上与语，了无惊猜亦不作态楚楚可人，釵釧之色耀入烟云，雅有仙意。前几年去皖南桃花潭，綄衣女腰夹小木桶，手提捣衣棒，袅袅婷婷去泾川江边綄衣，出入晨雾之中恍如仙子。桃花潭女子大多身材苗条，鼻梁笔挺，也许有异族血统。 武夷胜处，以第七曲天游一览亭为最。寺中揭炼师字子文，颇能诗留宿一宵。诵其《自寿》云：病能自药容身健，道不人谈免俗讥。庭柱有联：世间有石皆奴仆，天下无山可兄弟。末署毛大周题。武夷山九曲溪、天游峰最有名。记得竹筏漂九曲，水大颇险；上天游峰，开头一段石阶是下马威。 侍郎李穆堂云：拾人遗编断句代为存者，其功德胜葬暴露白骨，哺路旁弃婴。袁枚以为“何言之沉痛也！”我以为是善人的肺腑之言，人会死骨会销，好文佳句可传之千秋。 唐相陆衣（衣有户字头）：士不饮酒，已成半士。余曰：诗题洁用韵响便是半个诗人。袁枚不喜饮酒故有此说，士欲旷达就得洒脱，任何拘泥之行都煞风景。 吾乡樊谢先生有句：昨夜忘记下帘钩，吹得梅花满竹楼。语似简单有深意，然梅花似难随风飘。 尹似村集外有佳句：鹊非报喜何妨少，雨纵浇花也怕多。又：欲穿竹笋泥先破，才放春花蝶边忙。这是一种心情，一种生活感受。种过盆栽细赏春花就有此感。 康熙雍正间，督抚俱以千金重礼厚聘名流。一时如张西清等名重一时。西清《过浔阳》有句：浔阳江上客，一岁两经过。去日梅花好，归时枫叶多。以花树记时节，简单明白，有情趣。 嘉兴夏培叔名复森，耳聋兴豪。《秦淮夏集》有句：一河风月无人管，都付桥南杨柳枝。空灵境界，诗人情怀。 商宝意之弟商书字响意，曾作贵州吏目。《消夏吟》有句：永日无公事，闲居有道心。又：六月无三伏，一朝有四时。黔中之景，闲人之心。 桐城方南塘有句：无意怀人偏入梦，未报恩门羞再入。梦境如此，未必思想；报恩未及，一定惭愧。 孔雩谷《赠龙明府雨樵》有句：有意怜寒士，无心媚长官。为人如此真高士！ 南宋末年，士大夫簠簋不饬。有郑熏者素作贼，以军功得主簿，终不礼焉。郑乃献诗云：郑熏素行本非端，熏有狂言上众官。众官作官还作贼，郑熏作贼还作官。郑熏敢说实话，可贵，惜如今几人敢说实话！ 朱排山《咏始皇》有句：诗书何苦遭焚劫？刘项都非识字人。糟贱斯文，历来如是。君不见如今有些网站空间，敏感到神经质，什么都要删，可悲啊！ 写怀假托闺情最蕴藉。仲烛亭在杭州，余屡为荐馆。最后将荐往芜湖，问需修金若干？仲不答，寄《古乐府》云：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妾身君抱惯，尺寸细思量。某明府欲聘陈楚南，以路远不决。陈寄《商妇怨》：泪滴门前江水满，眼穿天际孤帆断。只在郎心归不归，不在郎行远不远。立意绝妙，尽在不言中。 鲍步江《有赠》：双烟已换博山香，正对金荷卸晚妆。手剔兰煤须仔细，好留半焰解衣裳。赤裸不算淫，淫在欲解半掩时。此诗正是，仔细剔煤只为半焰时解衣。 余有句：人无风趣官多贵。一时不得对。周青原对：案有琴书家必穷。吴元礼对：花太娇红子必稀。下联各有好处，前对意好，后对工仗。袁枚为官六年，深知官场之奥秘。时过数百年，袁枚之说似乎依然。可见官场就是官场，无论是什么时代。 黄莘田有句：老似婴儿防饮食，贫如禁体作文章。人老了，身体的感觉是年轻人很难想象的。所谓事不经过不知道嘛。 厉太鸿《感旧》：朱栏今已朽，何况倚栏人。欧阳詹《怀妓》：高城不可见，何况城中人。句式相似，立意不同。 诗带桀骜之气，其人必非良士。张元《咏雪》：战败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玉龙故白，但太残忍了。人心不善，言谈之间必然显露。 游山贵写得出。陶庭珍《盘豆驿》：丛山如破衣，人似虱缘缝。盘旋一线中，欲速不得纵。沈石田《天平山》有句：登临风扶身，谈笑云入口。宗介帆《磨盘山》有句：更疑去路即来处，几讶迷途欲退走。游山之感贴切。虱缘衣缝是宏观，风扶云入口是夸大，天平山能有多高？还是宗介帆说得恳切，人类路迷时的感觉太真了。 屈悔翁有句：才子多贪色，神仙不好名。司空表圣：名能不朽轻仙骨，理到忘机近佛心。这是真实的写照，真有万古流芳之名还慕什么神仙？看透世事虚幻，忘记一切就是佛了。 放翁：身后是非谁管得？沿村听唱蔡中郎。这是彻悟之言，人生之事尚难顾全，谁还在乎身后之名？还是听戏享受当下的快乐。 楚中戴喻让孝廉屡试不第，归颜其室曰：佳士轩。人问，君自命为佳士？曰；非也，“佳”字不成“進”，为欠一“走”字。妙哉！欠一“走”字，怎么走？走什么？戴极风趣幽默。 本朝高文良公，诗为勋业所掩。《値夜》有句：意中故国偏无梦，风里银河似有声。又：天涯日日思归日，觉有归期日倍长。又：才穿云过扪衣润，欲觅诗行任马迟。武将文人的思考必然有差异，不同的视角，不同的思考。征战边塞久，自然思故都，归期已知晓，日子更漫长。穿行云雾里，衣湿衣诗思降，斟酌诗句忙，坐骑偷闲行。 陈鲁斋太守梦人赠句：梦回碧落三千里，笔泻银河十二时。醒后不解。后守端州，卒于亥年。十二时亥也，碧落山在端州。诗谶文谶之说历来皆有，真如此精确还是后人附会？世事迷蒙，奥秘难解。 常州杨青望《南涧晚归》有句：停车欲认登临处，忘却西南第几峰。陈郁亭《造假山》有句：阶前叠石呼童问，认是曾游第几峰？立意同，但前句更妙，无一丝造作痕。 池州太守张芝亭《过望华亭》：昨夜望华亭，未睹九峰面。肩舆复匆匆，流光如掣电。当境不及探，过后心愈恋。华亭三泖九峰之松江。人生游有缘，一次错过也许就终生错过了。 二零一零年八月十五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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