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读李南的诗

 置身于宁静 2018-08-02
李南最新诗集《小》近日在美国由VIRTUE ARTISTCOLLECTION出版发行。

  诗集收录了作者近年来较为经典的54首诗歌,其中大部分诗歌在民间广为流传,最具代表性的如《小小炊烟》、《下槐镇的一天》、《在广阔的世界上》、《呼唤》、《瓦蓝瓦蓝的天空》等,更是深受人们的喜爱。这些带有精神高翔的翅膀又俯身于现实生活草木之间的吟唱,对当下一片喧嚣、充满浮躁、浮夸之气的诗坛,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冲击。她是一个安静的写作者,这些年,她放慢了写作的速度,拉长了思考的深度,诗歌简洁朴素、深刻透彻,艺术手法娴熟而趋于无形,阅读中,你会时时觉得“人在现场”之感,给了我们真正“让诗回到诗中”的要旨与启示。当我怀着虔诚的心品读这些诗歌的时候,我深深感觉到作者所具有的那份大悲悯、大情怀,那种对世界和人类共同命运的关注,那种清醒地看到生命自身的局限、脆弱和卑微,而不断返观自身和寻求灵魂的自我救渎精神,隐显在字里行间,深藏在她谦卑而高贵的心中。

  

    她的诗忧伤多于欢乐,温暖多于冷寂,孤独多于喧腾。她诗中这种忧伤感彷佛是与生俱来的,渗透在她的血液之中,你没有办法把它同自身生命割裂开来。但她并没有过分铺张和挥霍这种忧伤,而是用极为克制的、内敛的语言,低调地叙述,手法上采用白描方式,客观地呈现事物的不同层面,揭示生命的真相。

 

   今天,朝远望去:

   下槐镇干枯的麦地,黄了。

   我看见一位农妇弯腰提水

   她破旧的蓝布衣衫

   加剧了下槐镇的重量和贫寒。

 

         ——《下槐镇的一天》

 

   这是一幅在华北平原乃至中国大地上司空见惯又被我们熟视无睹的劳作场面,诗人细腻、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瞬间,展示出社会底层人们那种顺从、隐忍的生命姿态和忍耐、倔强的生命尊严。

 

   我注意到民心河畔

   那片小草它们卑微的表情

   和我是一样的

 

   在槐岭菜场,我听见了

   怀抱断秤的乡下女孩、她轻轻的啜泣

 

   到了夜晚,我抬头

   找到了群星中最亮的那颗

   那时患病的昌耀——他是多么孤独啊!

 

   而我什么也做不了。谦卑地

   像小草那样难过地

   低下头来。

 

   我在大地上活着,轻如羽毛

   思想、话语和爱怨

   不过是小小村庄的炊烟

 

           ——《小小炊烟》

 

   这首诗是李南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是读者最为推崇的作品。可以这么说,《小小炊烟》之于李南,如同《回答》之于北岛、《致橡树》之于舒婷一样。这首诗歌估计写于九十年代中期,昌耀患病期间,当时诗人有什么样的境遇不得而知,但至少,我们可以感知诗人发现并展示出自身生命的真相:像小草一样“羞怯而谦卑”的本真状态,也因此俯下身来倾听到民生河畔那些“轻轻的啜泣”,倾听到来自更多底层人们的苦难和忧伤。这里“怀抱断秤的乡下女孩、她轻轻的啜泣”的场面,反映了普遍性的社会现实。我们不禁要问,到底是谁把菜场那个乡下女孩的秤折断了?是工商管理人员,还是市场管理者,还是街头恶霸?作者点到为止,让读者自己去思考。但这一啜泣场面被诗人捕捉到了,并且给予了一个有良知的诗人深深的同情。面对这样的现实状态,诗人在精神层面上寻找着光明和力量:“到了夜晚,我抬头/找到了群星中最亮的那颗/那时患病的昌耀——他是多么孤独啊!”闪亮的夜晚,群星中最亮的星星,是对在疾病中受难的昌耀的精神辉映,他的孤独是灵魂的孤独,是和作者对这一切现实发生无能为力又深怀悲悯是遥相呼应的。这其实是压抑的、隐忍的、也是悲愤的,两者在这里交揉转换,具有悲剧的震撼力。而这首诗中我们也能感受到精神支点,近景与远景的重合,现实与理想的对峙,柔弱的力量与强力的脆弱的对比、宿命的不可抗拒与直面生活的信心。诗歌的语言简洁朴素,但其张力和空间感相当大,也显示了李南诗歌向外辐射的能量和打动人心的力量。

 

   当然,和这首诗一脉相承的还有《春天的月照下》:“你们不知道,喧嚣的城市里/买菜、赶车、奔忙的有我/被利益驱使的身影中有我/如果春天来了,在月照下面/我也会低下头来/看一看睡醒的青草//如果在月照下,我走向田野/那是去平息时间的浮躁/去安慰繁星般的灵魂/如果你们是我/也会屏住声吸/一边被青草的梦想点燃/一边又被庸常的生活熄灭//埃,只有眼下的情景,使你相信/在春天的月照下我还在忍耐着一切/饥馑的内心和一个纯美的夜晚”。这些庸常生活中的琐事,组成了真实鲜活的平凡人生,生活可以是选择的,但我们能拒绝生存吗?诗歌在虚实对照中推进,揭示出人类在物质与精神的相互撕扯中忍耐、向前的双重向度。即使平凡生活再劳碌艰辛,“我也会低下头来/看一看睡醒的青草”,这是诗人对世界万物的关怀,也是对自身灵魂的照看。一边“点燃”,一边“熄灭”,二元对立又统一,体现了无法拒绝的生存规律,承认宿命感又尊重自己内心的呼唤。

 

   那天河北平原的城市,出现了

   瓦蓝瓦蓝的天空。

   那天我和亲爱的,谈起了青海故乡

 

   德令哈的天空和锦绣,一直一直

   都是这样。

   有时我想起她,有时又将她遗忘

 

   想起她时我的心儿就微微疼痛

   那天空的瓦蓝,就像思念的伤疤

   让我茫然中时时惊慌

 

   忘记她时我就踅身走进黯淡的生活

   忙碌地爱着一切,一任巴音河的流水

   在远处日夜喧响。

 

          ——《瓦蓝瓦蓝的天空》

 

   这首诗排在诗集的首页,当我读到它时,彷佛突然在异乡和久未谋面的故人邂逅,被这首透明而朴素的诗歌所冲击,所震撼,被内中铺天盖地的忧伤所感染,心灵引起了强烈的共鸣。我非常喜欢这首诗中不可言状的感怀、喜欢瓦蓝天空引起的新的、陌生的、不确定性的思绪,和那种茫然的疼痛感。而这不确定性和茫然感恰好体现出作者那份真切的情感,诗人是把个体生命的体悟上升到人类共同经验中去思考的,我相信这样的诗歌一直会流传下去,经受住时间的考验的。

  

   在一个繁华闪烁的早晨,我听见

   不远处一个清脆的童声

   他喊——“妈妈!”

 

   几个行路的女人,和我一样

   微笑着回过头来

   她们都认为这声稚嫩的呼唤

   与自己有关

 

   这是青草呼唤春天的时候

   孩子,如果你的呼唤没有回答

   就把我眼中的灯盏取走

   把我心中的温暖也取走

                     ——《呼唤》

   李南善于发现一些细微的被常人忽略了的生活场面,她自觉地从虚拟宏大的场景和理想模式中脱离出来,把笔触深入到一滴水、一棵草、一声呼唤中,就像小小说,从生活的横断面上截取一个点,来反映现实人生,触摸鲜活的生命,抒发她的深情。《呼唤》,让我们感觉到内心的温暖、对生活的希望和对生命的尊重与欢欣。文字饱满,意象选取准确,思维上采取双向进入与置换方式,达到了对应自身,反观内心,个体生命与世界融合的精神高度,给我们艺术美的享受。

   

   李南写过一首《心迹》,表明她对诗歌的挚爱。“妈妈呀,可我偏偏爱上了/这门传承已旧的技艺/从不指望它挣钱、糊口,改变/我命定的轨迹//我爱它,是当它展开欢乐的嘴唇/就有了人间的秘密。/而我要站在永恒的光年中/替神说话。”对于写诗的人来说,诗歌是“有话要说”的表达,每个人都在寻找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诗歌应该是通灵的秘道,是灵魂的低语。对于作为灵魂语言的诗歌来说,从来少有人靠写诗赚钱养家活口,往往大多是清贫的不富足的。李南是一个阿赫玛托娃式的诗人,多年来被贫穷的日子困扰,为生计到处奔波,默默地承受着,经历着,咀嚼着苦难,也沉寂着,思考着,但她坚定地爱着诗歌,“写诗没有改变我个人的命运,但诗歌改变了我对命运的认识,我将对它心存感念。”苦难的经历常常赋予一个人宽广博大的襟怀气度和睿智敏锐的观察世界的眼光,如果说诗人必须具备一种担当和使命的话,她在体察和洞悉社会底层现实后艺术地说出“人间的秘密”,必将是有力量的。我想这种坚定、果敢和善良慈悲情怀,必将成为支撑诗人精神山峰的基石。

  

   在阅读李南诗歌时,我注意到她诗歌的节奏感、音乐感和内在气韵,强烈而充沛,这在读第一首《瓦蓝瓦蓝的天空》时就感觉十分明显。

   

   她在大量阅读西方诗歌、从西方经典诗人如博尔赫斯、洛尔伽、兰斯顿·休斯、默温、阿赫玛托娃等人的诗歌中汲取营养之后,把现代诗歌的技艺化为无形,读诗时,你常常会被诗歌本身流动的气韵和精确敏锐地捕捉到的事物的原生态呈现所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完全从外在形式转移到传神到位的抒情上去,继而和作者一起进入人性探究和生存向度上的哲学思考上。可以说,李南是一个高贵灵魂的书写者,但她又是一个平民化的诗人,她的诗歌是写给民众看的,每首诗歌都清洁明丽、透彻深刻,没有晦涩凝滞、气韵不畅,没有僵硬粗糙、斧凿痕迹,语言求新求变,组接迅疾自然,意象准确鲜活,结构短小精悍。在质朴简单的事物与场景中显现生命气象。这是李南给我的启示,也是所有诗写者努力的方向。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