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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并非三角恋

 雪岸飞鸿 2018-08-04


题要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文革前入校尚未毕业的几届大学生,在文革期间毕业后大都到部队军垦农场劳动锻炼,接受解放军的再教育,一年至一年半后,才得以正式毕业分配工作。本小说,就是以此时的一个部队农场的大学生劳动锻炼为背景而展开的。



(一)

秋日的一个下午。

一辆模样古怪的长途客车,像无人搀扶的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淮河平原的砂石公路上。说它模样古怪,是说它外形又小又难看。小是指它车厢狭窄,载客量小,坐不到二十人就满员了。样子难看,是指它像当时几乎所有的载重汽车一样,车头低车身高,且驾驶室与车厢分隔开来。一些人干脆称呼它为“大屁股客车”。有人打抱不平地说,不要乱起名字,它叫“嘎斯”,好听得很哩。有人争辩说,什么“嘎斯”?“嘎斯”是进口的大卡车。说它是“嘎斯”不如说是“找死”。没听说它出过好几起事故吗?这种车用来装货还差不多,哪能载人呢?争来争去,它究竟是不是“嘎斯”,满车乘客谁也没能说出一个子丑寅卯。看来只得下车找司机问问了。不管人们说好也罢,丑也罢,它照样在路上跑,乘客照样抢着乘坐。在那个短缺经济年代,以车代步是一种享受,谁不抢着乘坐呢?

坐在车厢中部左侧靠车窗座位上的一位年青女郎,在市长途汽车客运站上车时,看到要坐这种车便皱起了眉头,一脸的不高兴。但她还是上车了。她不能不上这辆车。她有事要赶时间,急着哩。上午半天的行车已叫她吃够了苦头,下午要到达目的地不知还要多长时间,她只有忍耐着。不是吗?刚上车时车厢里坐了二十五人,沿途上上下下,下的少,上的多,到现在挤了三十五人。两人的座位坐了三人,三人的座位坐了四人,过道里车门边也站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体味,夹杂着乘客携带的各种食品的味道和空气中的燥热,充斥着车厢,不堪入鼻。好在不时从车窗那里吹进来的丝丝秋风,给了那个年青女郎难得的新鲜空气。叫人最难忍受的是客车的颠簸,谁也躲避不了。满满一车乘客,人人双手或握住椅背,或抓住拉杆,力图保持身体的平衡。但是,随着车子的颠簸,他们的身子仍然时而向前时而向后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摇来晃去,不能自主。不一会儿有人呕吐了,有人叫头疼,有人喊身子快散架了,一声连着一声,满腹牢骚不知该对谁发泄。

一个年青小伙子高声地叫喊:“鬼路,鬼路,鬼路!”

“公路道班干什么去了?公路坏到这地步也不管,真不象话!”小伙子身旁的一个人接过话说。

“你们没听说过吗?负责这段路的道班由造反派小头头当家。他们能干什么,说是说在家批林批孔,我看是找情人去了。”

“大白天找个什么情人?”

“白天不能找晚上能找吗?晚上有老婆照看着哩!”

“大白天丢人显眼的,就不怕别人笑话?”

“谁敢笑话他?他可是造反派啊!怕你笑话他就不会把名字改为‘胡闹’了。当然,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前两年,他们整起人来,心狠手辣,可厉害可绝情呢。”

“也不是不敢笑话他。最近有个叫人捧腹大笑的笑话就是出自胡闹呢。”

“什么笑话?说说看。”

“话说有一天,胡闹一见到情人就要那个,他情人说今天不行。胡闹说咋不行?他情人说来了例假。胡闹说来了例假怕个么事?月母子抱情人,不讲身体讲感情,才玩味哩。”

几句话说得全车人哈哈大笑。在哈哈大笑声中,坐在车厢右侧车窗边的一个老头子摇着头连声说“龌龊!龌龊!”

只有坐在左侧车窗边的那个年青女郎不时将头伸出窗外,朝路前方看着,又不时看看手表,一副心事重重焦躁不安的样子。她上车后一直就是这副神态。她蓄着齐耳短发,身穿蓝底红色起花的棉绸布连衣裙,脚穿一双绿色鞋底雪白鞋帮的网球鞋。加上她那苗条的身材,苹果似的脸蛋,清秀的面孔,白里透红的肌肤,如朝阳丹凤,临风玉树。她在市长途汽车客运站等车时便吸引了无数青年男子的目光。在客车的颠簸中,那些年青男子总忘不了时时偷窥她几眼。她把这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就连车厢里的说说笑笑,车轮“哐当哐当”的响声,人们的摇摇晃晃,似乎都与她无关似的。

正在此时,一群男女知青嬉笑着打闹着从路边走过。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一个乘客发话了:“这些城里的知青哟,好的不知有多好,差的就太差了。我那里就有这样的人。那几个人什么偷鸡摸狗、“打皮闹绊”,搞得有的地方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社员们恨死了,巴不得那几个人早一点离开。”

一个人接过话题说:“也莫怪他们知青。听说下放到前面那个部队农场的一群大学生,都是二十老几快三十的人了,农场对他们还规定了‘三个不准’。”

“不准什么?”

“不准探亲,不准恋爱,不准结婚。禁得了么?”

又有一个人紧接着说:“是啊,是啊!先说知青吧,有些公社大小队干部也有问题。见了女知青,就如同猫儿见到鱼一样,不搞到手不罢休。再说那群大学生……”

乘客们说起知青特别是说起下放农场劳动锻炼的大学生,引起了那个年青女郎的注意。她不再朝车外看了。她想听他们说下去。乘客们没有说下去。

“看,前面的道路又出问题了。”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

喊叫声还未落地,那个年青女郎和满车乘客一齐向车的前方看去。在客车前方二百来米处的公路上停了好几辆车。车旁有一群人,有几个人似乎是在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这条公路从地级市向东通往所辖的几个县城。虽然是市县的干线公路,虽然同样是砂石路,但过了第一个县城以后路况就差多了,忽高忽低,凸凹不平,像洗衣用的搓板一样。有人干脆称它为“槎板路”。尤其是碰到下雨的日子,在“槎板路”的低洼处不时可以看到被车轮辗压出来的两条注满泥浆的深深的泥坑。汽车到此只能小心翼翼地通过。载重量大的货车来到这里,即使是技术熟练的司机也总是先停车下来看看,或从道路两旁找来几块石头,或找来一些秸秆和石块,填满泥坑后再通过。遇到冒冒失失的司机,则不管三七二十一,不仅不停车,还加大油门,企图一冲而过。偏有侥幸冲过去了的,那司机自然陶醉自己的勇敢和技巧。但是,他们总是冲不过去的次数多,将车轮陷进泥坑,进退两难,只有求后来的同行帮忙了。前车挡路,后车受阻,车越聚越多。原本车辆稀少的道路,一到此时就会出现大城市时常出现的车辆受阻的景象,给淮河平原大地添上了不和谐的一景。周围一带的司机把这条路视为畏途。虽是畏途又不能不走。有经验的司机出车时总忘不了带上铁锹、锄头、竹跳板和牵引钢索,以备不时之需。有备无患嘛!

客车来到一辆大货车后停了下来。司机首先下了车。乘客们一个接一个地纷纷下车。果然是一辆四个车轮陷进泥坑的货车挡住了去路。先来的司机已给那辆货车套上钢索,正在拖车。货车载重量太大,试了几次,轮子在泥坑里空转,搅起的泥水四溅。这情景叫下车的乘客人人心烦。是的,谁不希望早一点到达目的地?大家各有各的事,路上耽误不起哟。有人抬头看了看天,天虽然还是蓝天,但蓝中带黄。这时风停了,太阳照在身上如针刺一般,燥的人难受。是不是又要下雨了?人们越看心越急。急也没有用,没有人要求,有几个人上前,加入了推车的行列。其他乘客也跟着上去推车。“一、二,加油!一、二,加油!一、二,加油……”阵阵吆喝声,惊动了路边白杨树上的几只小鸟,它们煽动着翅膀向远方飞去;惊动了在附近田野里劳作的农民,他们放下手中的工具举目凝望公路上的人群和车辆。

那辆客车里还有三个人没有下车。一个中年妇女在座位上给小孩喂奶。她坐在那个青年女郎的身后。另一个就是坐在车窗边的那个青年女郎。前面热火朝天的推车场面没有感动那个青年女郎,她将头伸出窗外看了看,显得更加焦躁不安。

“姑娘,看样子你不是本地人,是从城里来的吗?是来走亲戚吗?”中年妇女一只手托着小孩,一只手在小孩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抬起头看着前面那个青年女郎说。

“是,不是……”那个青年女郎调转头看了一眼中年妇女,模棱两可地回答。话未说完又看了看车外,再次回过头说:“请问这儿离农场还有多远?”

“这一带有好几个农场,不知你说的是哪个农场?”

“陈庄农场。”

“哦,陈庄。不远,再经过三个村庄,到叫黄庄的村子下车。客车不经过农场,剩下的五华里靠步行。要不是客车在这里受阻,就能看见农场的砖瓦房了。”

“哦……”

“是来看男朋友的吧。”

“……”那个青年女郎的脸红了红,低下头,欲言又止。

“这段时间,到农场来的女青年大都是来看男朋友的。你也是吧?”

那个青年女郎想了想,说:“是来看我哥哥的。”

“看你哥哥?是当兵的,还是劳动锻炼的大学生?”

“下放锻炼的大学生。”

“在学生几连?”

“学生二连。你对农场熟悉?”那个青年女郎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虽然衣着整洁但极为平常貌似农村妇女的中年妇女,她从她身上怎么也看不出与部队农场有丝毫联系的痕迹。

“说不上怎么熟悉,只是知道一些。”

“那你就是部队农场的职工,或者是爱人在部队农场工作吧?”

“姑娘,不瞒你说,我在农场军人服务部工作,认识不少大学生。我爱人就是部队农场的程政委。”衣着平常貌不惊人的中年妇女自我介绍时显得得意洋洋。

“哦……我姓庞,叫庞爱红。”

庞爱红的名字是小时候她妈妈给她起的。到了文化大革命,一股改名风席卷神州大地。“红”字并没有错,红军、红旗、红太阳、红宝书、红卫兵、红海洋,又红又专……时髦得很,谁不喜爱?偏偏“爱红”两个字用到女孩身上叫人觉得有些不妥。毛主席说过,不爱红装爱武装,要“武”嘛!她爸爸喜欢追风,非要她把名字改一改,叫爱武。她妈妈说,只怪自己目光短浅,名字是没起好,该改一改了。庞爱红说又不是“爱黑”、“爱白”,怕个么事,坚持不改。后来被她爸爸妈妈骂了一通,不了了之。

庞爱红停了一下,接着对那位中年妇女说:“我可以叫你大嫂吗?”

“好好!我姓刘,就叫我刘大嫂吧。”

“刘大嫂,这次来说不定有事要麻烦大嫂你哩。”

“到时有什么事只管说一声,大嫂我一定帮你。”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没讲上三句话,就要人帮忙,肯定是有什么大事或者是棘手难办的事。粗心的刘大嫂这时只顾招呼小孩,想也没想就随口答应了。

“那就先谢谢你了。”

“没什么可谢的。哦,你说你哥哥在学生二连,就我所知,似乎学生二连没有姓‘庞’的。说说,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我哥哥姓洪,叫洪长江……”庞爱红说时低下了头,像一个在父母面前说了谎话,手脚不知朝哪儿放的小孩一样。幸亏此时的刘大嫂还在招呼小孩,没有注意她。

“哦!是小洪。我认识的小洪应该就是洪长江,也就是说是你的哥哥。看我这记性!”刘大嫂的视线离开怀抱中的小孩,看着庞爱红有些惊讶地问道:“如果是小洪,怎么你们兄妹俩姓不相同?少见,少见!是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

“是……”庞爱红一听脸又红了,再次低下头。

“你们兄妹俩不仅姓不同,长像也不一样。当然,你哥哥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刘大嫂看到小孩在她怀中睡着了,揉了揉乳房,扣上胸前解开的衣扣,整了整上衣,说:“小庞,知道小洪也就是你的哥哥,在农场谈了个女朋友吗?”

“……”

刘大嫂的话叫庞爱红心中一惊,脸上立刻升起一片乌云。她来前和来的路上就想到这一点。刘大嫂的话证实了她不愿猜疑的猜疑,但她还是怎么也接受不了。原来,洪长江并不是她的什么哥哥,而是她的初恋,是她一直爱着的人。然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云,家庭的反对,活活地拆开了他俩。两年多了,她一直找不到和他见面的机会。她给他寄去了几十封信,却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信。人家找了对象,能怨谁呢?怨她自己吗?她是深深地爱着他的。两年来,虽然他如泥牛入海无消息,但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能怨家庭吗?一提起自己的家庭,她充满了怨恨。她早就想离开她那个家庭了。只是当时她还没有参加工作,还要家里拿钱供她读书。有时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怨自己,怨自己态度不坚决,怨自己太迁就家庭了。最近不知怎的,一直反对她与他恋爱的爸爸妈妈忽然一反常态,而且非要她与他重修旧好。她不知道爸爸妈妈的态度怎么会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来不及多加思考,答应了她爸爸妈妈的要求,匆匆拿了几件日常生活用品上路了。与其说是她答应了她爸爸妈妈的要求,不如说是她要实现自己内心多年的期待和盼望。她也想到过洪长江可能找了对象。但她不愿放弃她一生中这个唯一难得的机会。

庞爱红又想了想,她又不太相信刘大嫂的话,或许刘大嫂说的那个小洪,不是她心中的洪长江。她鼓起勇气一口气问了下面几个问题:“怎么?洪长江谈了女朋友?什么时候谈的?农场不是有纪律不准大学生谈恋爱吗?”

“哦,你还不知道?这次来了问问你哥哥就知道了。说实话,部队也是过于认真。人家大学生都是二十大几的人了,要是在农村,他们的小孩也已经长成放牛娃了。要接受再教育,劳动锻炼,暂时不结婚,勉强说得过去,不准恋爱就没有道理了。当然,这不能怪农场,农场也是奉命行事。我爱人私下里对我说他也有想法。但他是政委,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你们不知道,政委也不好当。好多时候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这些话,我只对你说,你可不要对别人说罗。”

“刘大嫂放心。不过,我想问问,洪长江的对象也是大学生吗?”

“是的,一个连队的。那个女孩也不错,人长的蛮漂亮,有人说她是场花。看样子也很聪明伶俐。和你哥哥倒是班配的。”刘大嫂看到庞爱红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转过话题,问:“姑娘,你有对象吗?”

“……”

“是不是有些害羞?还是真的没有对象?”

“唉……”

“不说就不说吧。其实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到哪里找不到一个好对象呢。”刘大嫂是过来人,理解姑娘的心情,接着说:“看来你的年龄也不小了,该恋爱了。”

正说着,前面的货车开动了,客车司机和下车乘客说笑着上了车。有几个乘客的衣服上还留下星星点点的泥浆斑点。庞爱红和刘大嫂的话就此中断。

客车开动了。庞爱红并没有因客车的开动而高兴,她的脸色更阴沉了,像暴风雨来临前乌云低垂的天空。心直口快的刘大嫂不知道自己的话像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砸到平静的湖面,在庞爱红的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叫庞爱红忐忑不安起来。“哐当哐当”的车轮声,哪里是车轮压过路面的声音,分明是压在她的心头发出的哭泣声,她的心在滴血呀!

庞爱红真想就此下车,回到她那个远在鄂北的部队农场,蒙头大哭一场。她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是在一个星期里连续接到爸爸妈妈的五封来信,聆听随后专门赶到部队农场的妈妈一通训斥以后,才下定决心来找她的初恋洪长江的。她爸爸是那个地级市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她妈妈是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她虽然对她爸爸妈妈的动机十分怀疑和反感,但她心底里是爱洪长江的,在这一点上她和她爸爸妈妈现在的态度有了共同之处。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已经到了农场大门口,她不能不与洪长江一面不见就转回去。再说,她又认识了眼前这位古道热肠的刘大嫂。尽管她对刘大嫂说了谎话。



    说明:此文曾发表在本人的——【
chenxueanlu的博客】上。其链接地址是——http://blog.sina.com.cn/s/blog_6b6cc01c0102w9sm.html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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