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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静坐到事上磨

 罗宋汤的味道 2018-08-05

【1】

1510年,39岁的王阳明赴任江西庐陵知县,路过辰州时教那里的学者静坐。离开之后他写信给那里的学者,指出静坐法的不足之处。在信中阳明说静坐本身不是目的,也不是要坐禅入定,只是针对常人心念走作,容易受到外界事物的干扰,而“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

理解阳明说的这一句话,必须懂得其中的两个关键词的意思,一个是“小学”,一个是“收放心”。

看到“小学”这两个字,我们千万不要望文生义,以为就是我们今天说的小学、初中这个意义上的小学。

“小学”一词的来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夏商周三代时期,那个时候对儿童进行启蒙教育,先学六甲六书。六甲指儿童练字用的笔画比较简单的六组以“甲”字起头的干支名称;六书即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这六种造字方法。

简而言之,对于基本文字的学习就称之为小学。与之相对应的,“大学”在古汉语中,最初的含义是指贵族中15岁以上的子弟接受教育的场所,后来大学被引申为圣人之学,含义相当宽泛。

到了宋代,朱熹对小学和大学做了更明确的定义,他认为打扫卫生、语言对话、交际礼仪、音乐、射箭、驾驶马车、书写、算术这些内容,都可以归类为小学。与小学相对应的,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称之为大学。

朱熹认为小学工夫学扎实了,就可以成为“圣贤坯璞”,换现在的话来说,小学工夫做到位了,才具备进入到圣贤之列的预备队资格。

“小学”侧重于机械的模仿,知道这件事应该这样做,然后依照去做就是了,比如我们现在小学中的孩子,从一笔一划开始学习写字,作为孩子,他哪里能理解学习写字这个行为背后的重要意义呢?无非是在老师的严格要求下,也许还会怀有一些排斥心理的情况下,去亦步亦趋模仿老师的指导。

而大学,则是在小学的基础上,不但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朱熹说“学之大小,固有不同,然其为道则一而已。是以方其幼也,不习之小学,则无以收其放心,养其德性,而为大学之基本。及其长也,不进于大学,则无以察夫义理,措诸事业,而收小学之功。”

大学中的格物致知,目的是获得处理具体事务的经验技能,使得在修身、齐家、治国等实务操作的层面上,能够做到剀切详明,当然,大学的工夫是包含小学之功这个基础的。

朱熹在他所在的那个时代,已经看出问题了,许多人小学的工夫都没有学到家,却直接去学大学,自然是连个下手的地方都寻不到。朱熹开出的对治之方是主敬涵养,而静坐就是主敬涵养工夫的重要抓手。在这一点上,阳明对朱熹的观点是有所继承的。

【2】

再来说一下“收放心”,这三个字的原创权归属于孟子,孟子提出了“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的著名论断。

在《孟子》一书中,孟子用山上的树木来比喻人心,说山上的树木本来很茂盛,但是因为临近大都市,天天被人用斧子砍,牛羊又来吃,也就变得光秃秃的了。人看到这样的情况,就会认为这里没有茂盛的树木,这其实是不对的。树木的遭遇和人心遭遇是类似的,人本来具有良善之心,但是没有加以后天的养护,整天孟浪挥霍,才看起来像消失了一样。据此孟子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

因此孟子提到的“求其放心”,就是把人丢失、放逸的那个本心给找回来。阳明认为静坐就是找回人的这个本心的一个手段。

【3】

阳明以静坐作为入学的切入点,但是其实他学说的重点却并没有落在静坐上。

不过静坐这个入手的修炼形式,还是给人留下了心学近于禅的攻讦口实。但是完整理解阳明的思想后,我们不得不说攻讦者是用一概而论的粗率误读了阳明心学的全体。

诸葛亮在联吴抗曹时,曾经在江东上演了一场舌战群儒的好戏,他其中说过的一段话用在这里来说明阳明学以静坐入手的合理性颇为恰当。

当时东吴的重要谋臣张昭反讽诸葛孔明,大意是说刘备没有得到你诸葛亮之前,尚且能纵横寰宇,割据城池,称雄一方,但是得到你孔明先生之后,反而失地丢城,一败再败。

诸葛亮从容应对,他用一个身染重病的人来做比喻,说就像一个人染上沉珂,必须先用糜粥给病人饮用,用性质温和的药物来着手调理,等到病人的脏腑得到调和,身体脱离危险,然后再用肉食进补,用猛药治病,这样病才能去除。如果不等重病之人的身体得到调养,上来就直接用猛药,进肉食,采取这种方法想治好重病之人,只怕会欲益反损。

王阳明让初学者采取静坐的方法,就像治疗重病之人先用温和药物和糜粥来调养一样,体现的恰好是先生的循循善诱之高超教学艺术。

阳明的弟子就曾解释说,刚进入阳明门下的人,因为他们的心长久被世俗所沾染,可以说积习极深。这个时候让他们静坐,让他们的耳目和平日沾染的事物绝缘隔离,才有可能让人认清自己的本性。

而阳明的得意弟子钱德洪说的更为公允恰当,他说“师门未尝禁学者静坐,亦未尝立静坐法以入人。”

静坐这个方法只是阳明先生用来临时栓一下驴子的桩子,后人以阳明心学中的静坐来管窥心学之整体,进而认为心学流入出世的佛老之学,正迎合了禅宗中的话“一句合头语,千古系驴橛”。静坐这个桩子被阳明先生临时停下来系一下驴子后,他会解下缰绳,继续奔往下一程。

这下一程就是“事上磨”。

在静坐的基础上,或者说从小学走向大学,需要进一步的修炼,这个修炼的工夫就是事上磨。

阳明之后明代洪应明编纂的《菜根谭》上有一句话精炼地概括了静坐和事上磨这两种不同阶段的修学方法:

把握未定,宜绝迹尘嚣,使此心不见可欲而不乱,以澄悟吾静体;操持既坚,又当混迹风尘,使此心见可欲而亦不乱,以养吾圆机。

这句格言等于把小学和大学的工夫全部说完了。忙乱之中出错是世人的通病,所以宋代的程颢程颐两兄弟只要看到有人肯静坐,就会赞叹那个人”善学“,这是针对普通学者而言的。而对于那些自认为已经静坐有得的人,却要建议他们走向喧哗,走向花繁柳密,在动中去检验你的这个得到底是真得还是假得。

【4】

所以,我们说阳明心学的工夫不会止步于静坐,就像先生说的,静坐只是补小学收放心的一段工夫。事实上,阳明留下的文字中提醒人们要注意静坐产生弊病的可谓俯仰皆是,单独为静坐站台,独夸静坐好的反而穷卷难寻。

比如一个叫刘君亮的人要去山中静坐,阳明先生就告诉他“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阳明对于学者容易产生“喜静厌动”的倾向尤其警惕。因为以儒学之正宗嫡传而自居的阳明心学,承担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社会责任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如果说静坐这种形式最终导致的结果不是增强了应付入世之实践的内心力量,反而把这个心养成了一朵温室里培养的娇弱花朵,这和儒学所倡导的自强不息的刚健精神就会背道而驰。而这绝对不是阳明的本意,这也是阳明先生不厌其烦澄清自己学说和佛、道两家之区别的根本原因。

阳明不愿意做一个遗世而立的隐遁者,他要做一个内圣外王的积极实践者。

再比如,《传习录》上还记载一则,“问静坐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练,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

阳明写给一个叫刘元道的人信中还说“于静求之似为经直,但易流于空寂而已”,他进而指出“专欲绝世故,屏思虑,偏于虚静,则恐既已养成空寂之性,虽欲勿流于空寂不可得矣。”

刘元道想要达到“情顺万事而无情”的境界,采取的方法是到深山静坐修炼。阳明对他追求的这种目标是赞同的,但是对于刘元道追求这种境界所采取的静坐方法并不认同。如果静中定的修养不能保证“动亦定”,那么这个所谓的“静亦定”必定也是靠不住的。

乱极时立得住的修养,才是真修养。

所以,阳明就必然要明确在真实、具体、复杂的实践中锻炼自己的心体,才是真正靠得住的。但是,静坐也好,事上磨也好,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致得人的这个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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