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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编辑的故事之保罗往事

 钱传明 2018-08-05

这几天,关于保罗酒楼老板突发心梗去世的消息瞬间传遍坊间,众多人唏嘘,老板一世辛劳,创下亿万家财,却未能及时享福;更多人则是各种“保罗怀旧”。突然发现,迄今为止,除了上海人讲的自己姆妈开的“窝里厢老饭店”,我去的最多的饭店,居然是保罗。原因无它,我曾经在 “巨富长”工作了四分之一世纪。曾经,保罗就是我们编辑部的日间食堂,而对于东湖路上某报夜班编辑而言,保罗就是他们的深夜食堂。前两年,和某报合作出过书,说到保罗,两个本不太熟悉的编辑,貌似地下党接头对上了暗号,“瑞士牛排”对“保罗咸鸡”、“保罗豆腐”对“海鲜油条”、“茄子夹饼”对“椰香青豆泥”、“大生煎”对“核桃球”……顿时关系变得热络起来,组织派来接头的——默契。如今,我离开“巨富长”数年了,对于保罗的感情,就像电影《大话西游》里周星驰说的:“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

初遇保罗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那年,小女子我通过商调(这个词现在的HR一定很陌生),成功逆袭“教师与环卫工人不得调动工作”的霸道规定(这个故事一波三折,惊心动魄,留待下次透露),把教师证换成了记者证、编辑证。那个年代,是新闻媒体行业的黄金时代,记者、编辑工资高,待遇好。由此,这个行业的有些人爱得瑟,傲娇,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当年会写的,会画的,会拍的,会设计的,都“蟹有蟹路,虾有虾路”,或多或少有些稿费收入。最牛的是什么都不会,但会“吹”会“拉”的。小菜鸟我也没有闲着,大概可归入会写一点点,会拍二点点,蠢蠢欲动,居然也出了几本书,发行量都过了万,挣了点稿费。

编辑圈养,记者散养。每每散养记者交稿辰光,编辑部里叽叽喳喳,热闹起来了,饭点时刻,总有人振臂高呼,“去哪里?”当年“巨富长”里冒出了许多小饭馆,保罗也是其中一家。记得那天,“会拉的”说,“晓得伐,转角的修轮胎庄师傅,夫妻俩开了家小饭店,名字蛮好听,叫‘保罗’,一只咸鸡,做得不错。”“会拉的”见多识广,号称上海滩吃客。“不过,今朝阿拉人太多了,保罗要轧坍了,还是去新乐路上吃振鼎鸡吧。”当年的振鼎鸡还是家鸡粥坊,在新乐路上的花园里破墙弄了只小门面,外卖振鼎鸡;再在梧桐树下,撑把大阳伞,摆几只小桌子,算作“堂吃”。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吃白斩鸡了。没过几天,小范围的几个,又去吃了次保罗咸鸡。店堂真小,进门,高个子要当心脑袋不要被撞破。那些年,偶然,我们还会去南京西路、黄河路附近的某条小弄堂,去非常闹猛的“梅园邨”尝鲜。彼时,梅园邨的市面比保罗做得大,已经要电话预约定位了。印象深刻的是醉膏蟹和香酥鲫鱼,我喜欢。

慢慢的,我们去保罗的次数多了,我们闭着眼睛,在小弄堂里转几只弯就到保罗了,再闭着眼睛报菜名,一歇歇,菜就上来了。而保罗,店堂里永远在装修,借天借地,左右蚕食,总有一面墙被红蓝条纹装饰布封着,上面写着“装修中,给您带来不便,敬请注意安全。”

有一天,我们终于发现,踏进保罗窄小的店门,里面居然像坐山雕的山洞,豁然开朗了。那些年,保罗名声在外,坐上出租车,说一声,“去保罗。”司机不会开错路,认错门。因为,全上海,保罗只此一家,连山寨的,克隆的,都木有。更奇怪的,报纸杂志电视广播,从不见采访保罗的痕迹;各种广告上,也全无保罗的广告。按照我们的江湖行话,硬广告,软广告都木有。人家,靠品质,硬胖硬,“飞”起来了。同时“飞”起来的,还有后来到处落地开花的振鼎鸡、梅园邨。为什么,保罗就安心地在“杜月笙,杜先生藏娇养小蜜”之楼的隔壁,一家家置换邻居的房子,东南西北搞扩张?为什么,我们吃东吃西,最后总是说:算了,大家还是去保罗吧,想想还是吃保罗实惠。我们去保罗,编辑部的“老板”一边走,一边总要关照,“钞票啥人带了吗?”保罗,只收现钞,不刷卡的。不带现钞,埋单时尴尬伐。

保罗火爆了,但是保罗低调,低调变成了神秘。神秘的保罗,总让我们记者、编辑有了想挖点保罗新闻的冲动。千禧年之后,有一年的春节,我们杂志准备做个大专题——“年夜饭”。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保罗,因为保罗一年四季都挂着“年夜饭预定中”。谁去联系保罗,保罗是否会接受采访,都是未知数。同时,我们还联系了当年上海滩上其他几家当红的饭店。印象中那年春节前夕,我们吃了N多桌的年夜饭(算是职业安利)。记得有一天,我们通过保罗帅哥店长的带话有了回音,老板娘回复,采访无所谓,我们一般是不接受采访的,拍拍照片,大家聚聚,欢迎的。

约定的某个旁晚,编辑部一行来到了保罗。见到老板、老板娘的一霎那,大家都愣住了。咦,这个老板不就是经常在店堂口,鱼缸前,小矮凳上坐着,卷着裤脚管,大大咧咧、呼啦呼啦吃面的老“伙计”吗!咦,这个老板娘就是那个经常在店堂里穿来穿去,穿着朴素,满脸淡定的上海阿姨吗?事实上,低调的老板、老板娘说话得体,行事稳重,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气场。十多年过去了,那天,我们吃了什么,谈了什么,有些细节还记忆犹新。

当时的一桌菜,留下的最深印象有:茄汁明虾,大王蛇三吃,还有腌萝卜片;女士肯定喝了杨梅酒,男士貌似喝了鲜酿啤酒。老板打声招呼就跑开了,老板娘始终陪着,有问必答,侃侃而谈,非常诚恳,但非常坚决,可以吃,可以听,但不要报道宣传了。

记住大王蛇三吃,是因为当年流行吃蛇,还因为昂贵。蛇汤乳白、椒盐蛇段咸鲜、香菜拌蛇皮脆爽。但记得茄汁明虾,是记住了老板娘讲的自己开饭店亲力亲为的故事。茄汁明虾,明虾中等大小,肉紧,有嚼劲,价格亲民。老板娘说,明虾,她自己去海边城市,找船上的渔民直接谈价格,直接发保罗,节约了时间,跳过了中间商,保证了质量。杨梅酒不是杨梅烧酒,是一种低度果酒,也是老板娘直接去产地进的货,保质保量。乘机,我们我还问了保罗 “头牌花旦——瑞士牛排”的烹饪秘笈。老板娘坦言,牛排嫩,不是秘密,大家都做得到,但那蘸料,却是她亲自调制,主要用料是蛋黄,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具体的,我们当然识相,打住了。当我问到,萝卜怎么腌时,老板娘真的有啥说啥,她说,开饭店哪有样样自己做啊,这个就是日本饭店的大根切片。老板娘还侃侃而谈,介绍了她及厨师团队怎样每月研发新菜,怎样去人家饭店取经。

那次,关于店名,关于门面为啥嘎小,关于为啥不开分店,老板娘都作了回答。答案全出乎我们意料。保罗的名字,是老板娘的朋友起的,当年他们两口子回城,先修自行车,再换汽车轮胎,起早摸黑,辛辛苦苦有了点积蓄,有人建议,开只小饭店,生活有保障。她的一个信教的朋友,建议取名“保罗”,叫上去蛮响亮呃,其实寓意么——在新约《圣经》中,就是“微小”的意思,用现在的网络语言解释——小而萌。我一直以为,保罗家初开店,店小目标远大。大家说保罗家菜是浓油赤酱的本帮菜,而我则觉得,保罗家的菜是创意上海菜,是融合菜,有本帮菜的影子,但人家是自有创新。就像当年的取名——“保罗酒楼”,而不是“富民饭店”(保罗在富民路上),“乐富酒家”(长乐路富民路转角上),更不是“巨富大饭店”(巨鹿路富民路)。我始终坚持,保罗亲民,但不草根。

这几天网上传说,保罗始终保持窄小的店堂进口,是请风水先生算了风水,聚财。而那次,老板娘讲了一个版本,那是两个精明女人的斗法。保罗家门口有间只有几个平方米的小房子,住着一个老太婆及儿子。附近居民都知道,保罗家做善事,做公益,出手都不小气,两口子为人口碑非常好,上海话,是模子。所以,对附近居民而言,开那么大的饭店,排油、排烟、停车、噪音都会受到些影响,但是居民都理解了,没有纠纷发生。当年,老太婆家的小房子大约市值七八万,保罗老板娘和老太婆商量,我给你三十万,你可以去买个二房一厅安度晚年。老太婆说,我要一百万(当年此价等同于市中心外汇房一大套)。真正狮子大开口了。老太婆说,是的,房子的确只值七八万,生在你保罗门口就值一百万。格记,僵脱了。保罗放弃了,不就是门面大点吗,不要了。老太婆在保罗门口守只卖香烟、卖槟榔的小摊头,与侬保罗同开同关,侬发侬的饭店大财,我赚我的香烟小利,大家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想起来沪剧《阿必大回娘家》里的婶娘与婆太太的斗法。这就是上海小人物的生存法则。如今,保罗身价数亿,小烟摊的房价早就飙升越过一二百万了。

当年,保罗家的孩子已经去澳大利亚读书了,两口子住在保罗对面的里弄新村里。老板娘说,不就是饭店打烊后,去洗澡睡觉嘛,有张舒适的床就可以了。老板娘说,不开分店就是希望能原汁原味保持保罗的风格,开饭店要吃的苦,旁人难以想象。一句话,保罗,要打造一家真正的百年老店。期刊出来了,我们尊重保罗,只刊登了一张吃年夜饭的照片。以后,我还经历过两件与保罗有关的事,蛮有意思的,写出来,分享给大家看。

当年,网上购物刚刚萌芽,我热衷于在易趣上买小玉小翡翠,费用都通过银行汇款。编辑部对面有家工行小网点,我喜欢银行下班前去汇款,人少,不排队。那天我前脚进银行,后脚保罗老板娘提着个沉甸甸的黑色厚塑料马甲袋(菜场里买鱼用的)进来了,旁边还有位穿保罗制服的小姑娘陪着。“我来存钱了。”老板娘熟悉地说。柜台里传出一声,“身份证给我。”当年的银行柜台就像从前的当铺柜台,高高的,双方只能够看见彼此的脑袋,上海人说,只看见一只枯榔头。“身份证?是我呀。我也要身份证?”老板娘这下有点懵了。“没有身份证怎么存款,这个是规矩。”显然,银行新来了营业员。VIP顾客,老革命碰到新问题了。老板娘从袋里摸出钥匙,对小姑娘说,“帮我去拿身份证,床上枕头下。”小姑娘赶紧走了。老板娘接着说,“侬钞票先点起来,等下下班来不及的。”里面传来笃悠悠的声音说,“急啥,身份证拿来点也来得及,有多少钞票啦。”现在想想,一马夹袋钞票,真的就是拎着一套二房一厅了,起码三四十万。这个营业员是有眼不识泰山。老古话,狗眼乌子看人低。但反过来想想,她坚持原则,也没有错呀。保罗老板娘朝我无奈笑笑,没有再解释,只能干等着。

某天我们穿弄堂,看见保罗老板在一幢刚刚新装修好的老房子前整理东西。上次吃饭后,和老板算是认得了,碰到了,大家点点头。我们随口说,“房子是侬的啊。”“是呀,我的,马上装修好了。”“我们看看好伐?”于是,老板高兴地带我们参观。一边看,一边介绍:“噶大的房子,只要七十万不到,装修就要了我一百五十万。倷看看我的玻璃窗,玻璃没有几钿,车边贵啊。还有,百叶窗,总算找到会手工做的工人了。”老板对老房子的喜欢,全部升华为装修的热情。整个房子装修用的木料,都是红木的。两层窗,一层是车边玻璃,一层是手工百叶窗,所有房间全部是大金空调,包括保姆房间,也是大金空调,还有独立卫生间。

回到编辑部,一只像拖拉机一样的空调在突突地抖着。大家感叹,我们办公室的条件,不如保罗家的保姆。在上海西区梧桐树后面的老房里,有很多家文化单位,老房子长期失修,卖相虽然好来西,却是隐患无穷。就拿当年我们编辑部而言,老房子不但阴暗潮湿,野猫还频繁出入,出现了跳蚤。大家上班都像孙猴子不停地挠身子。周五下午,区防疫站会来打药水,平时可苦了圈养的编辑。文化工作者还是很有智慧的。无奈,我们去宠物店买了防止跳蚤的猫圈、狗圈,一人发一只。上班,将猫圈、狗圈套在脚上,手上。现在想想,真是“苦恼人的笑了”。事实上,保罗家的那套老房子还是出租了,没过几天,看见房子前,停了辆挂黑牌照的老式甲壳虫车子,车身只比小菲亚特车大一点点,显然,是穷国家的领事馆车子。再后来,周边有数幢新装修的老房子,都有统一风格的痕迹:车边玻璃,百叶窗,折角飘窗,乳黄的墙面。我们笑称,保罗家又买房子了。

数年前,在我离开“巨富长”时,特意去拍了张保罗的照片,保罗就像一排城堡,矗立着,红色砖墙上,赫然写着,“保罗,1937”。1937年,是房子的建造年代,但陌生人看见,总会以为保罗快要80岁了,离百年老店近了。我心想,保罗开始白相偷换概念了,在这个浮躁的年代,难不成保罗也沉不住气了?

什么叫岁月匆匆?1937年,当保罗这幢房子刚刚竣工时,“巨富长”又是一番怎样的光景呢?幸好,有个叫田汉的文化人,用笔记录下了当年的风光。“那时的古拔路,一边是洋房子,一边却是一条小港,小港的那边是几畦菜园,还有一座有栏杆的小桥,桥头有几株垂杨低低地拂着桥栏……”——田汉《月光》

八十年后,富民路上的“小港、菜园、小桥……”都消失了。岁月是什么?对普罗百姓而言,岁月就是人生,没有了人生,岁月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关于保罗,其实坊间的故事何止这些。保罗从苍蝇小馆到上海十大最受欢迎的饭店,一路走来,想来最大的关爱,来自于喜欢保罗的粉丝,我们都是保罗铁杆,所以,有些故事我们“不响”,大家“不响”,继续喜欢保罗,支持保罗。愿保罗老板安息,一路走好。愿保罗老板娘,当然是一起创业的老板娘,继续跋涉在打造保罗百年老店路上,一路顺利!

配图由作者拍摄,从编辑部到保罗路上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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