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起居,祸患安乐机之也,人能安所遇而遵所生,不以得失役吾心,不以荣辱劳吾形,浮沉自如,乐天知命,休休焉无日而不自得也,是非安乐之机哉。若彼偃仰时尚,奔走要途,逸梦想于燕韩,驰神魂于吴楚,遂使当食忘味,当卧忘寝,不知养生有方,日用有忌,毒形蛊心,枕戈蹈刃,祸患之机乘之矣,可不知所戒哉。
—明·高濂《遵生八笺》
在由浙江人丁彩绘制于15世纪末的一幅肖像画作里,五位苏州籍高官在北京举办了一次颇具意味的雅集活动,他们是礼部尚书吴宽、礼部侍郎李杰、南京副都御使陈璚、吏部侍郎王鏊、太仆寺卿吴洪,作为民间画家的丁彩可能和吴洪有不错的私交,这幅纪录片一般的绘画,记录了这五个苏州人在京城最普通的一次聚会,他们把这样的聚会叫做五同,所谓五同即同时、同乡、同朝、同志、同道。这幅画在空间上被划为两个空间,三个官员站立着,很显然他们尚未进入雅集的中心,好像刚从忙碌的官场抽身过来,书僮和仆人带着雅集所需的器物,也正预备深入雅集区域,到了后面,另外两个官员则惬意的坐在一张罗汉床上,周围的器物布局,显示他们已经身处雅集的最核心区域,在这种看似随意的肖像画中,罗汉床成为了一个图腾一般的符号,它被暗喻成某种远离官场或世俗的私人空间的外在表征,类似南唐画家顾闳中所记录的韩熙载夜宴时的情境类似,床榻也是顾闳中关切的重要对象,它也成为画家以及画中人对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的某种界定。 明·丁彩《五同会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里记载了一则王羲之的轶事: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王氏谱曰:「逸少,羲之小字。羲之妻,太傅郗鉴女,名璿,字子房。」郗鉴听说琅邪王氏的少年们都很有英姿,希望能找见一位适合的女婿,委托门生去物色,门生回来报告说,王家的才俊们听说太傅来物色女婿,一个个都“咸自矜持”,惟独有一位少年,卧床榻上,裸露着肚皮在看书,好像根本不在乎一样。郗鉴选择了这个奇怪的少年,他就是东床快婿——王羲之。 刘义庆可能是要表达一个观念,即相对席子、椅子而言,床榻似乎是一种人和自己对话的场所,可能郗太傅的门生去替主人物色女婿的时候,多数的王家子弟都激动的不得了,他们可能都是会端重坐席子上,等待别人的面试,如果席子、椅子象征人与他人的对话,那么,魏晋南北朝的人,大约更在乎的是人与自我对话的能力,所以袒腹卧在床榻上的王羲之,就象征了那种自我对话的精神,庄子说:“睡梦里饮酒作乐的人,天亮醒来后很可能痛哭饮泣;睡梦中痛哭饮泣的人,天亮醒来后又可能在欢快地逐围打猎。正当他在做梦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人在最为清醒的时候,方才知道他自身也是一场大梦,而愚昧的人则自以为清醒,好像什么都知晓什么都明了。”所有这些哲学的思考,大概都是在床榻上完成的。
这款明式罗汉床,是照着攻玉山房藏明末黄花梨独板围子罗汉床,旧式新作而成。那款明末罗汉床见于香港苏富比2015年秋季拍卖会,床座为标准格角攒边,边框内缘踩边打眼做软屉,织造椰棕网与席面。抹头见明榫。下装三根托带出榫纳入大边,另二根出榫纳入抹头和两端托带加强稳固。边抹立面平直,牙条也是平直,以抱肩榫与腿足和座面结合。腿足笔直挺拔,下展为矮马蹄足结束。三块独板围子木纹雅致流丽,各带厚板拍抹头,上端轻微外翻,弧度优美。 明式的罗汉床,总有一些并行不悖的美感,叫做简练、淳朴、厚拙、凝重、雄伟、圆浑、沉穆、劲挺、典雅,总结这些美感的是京城大家王世襄。罗汉床之美,往往体现在每个构件都交代得干净利落,三面围子如山形厚拙,显得规律、匀称,丝毫没有琐碎的感觉。 吾生起居,祸患安乐机之也,人能安所遇而遵所生,不以得失役吾心,不以荣辱劳吾形,浮沉自如,乐天知命,休休焉无日而不自得也,是非安乐之机哉。若彼偃仰时尚,奔走要途,逸梦想于燕韩,驰神魂于吴楚,遂使当食忘味,当卧忘寝,不知养生有方,日用有忌,毒形蛊心,枕戈蹈刃,祸患之机乘之矣,可不知所戒哉。 —明·高濂《遵生八笺》 床,异体写作“牀”,在甲骨文里写作“爿”,像有两个脚架、铺着木板且竖立起来的床。张舜徽《说文解字约注》:“床之古文,盖但作爿,横视之,其形自肖。”爿,后作了偏旁,另加义符“木”而为“牀”,即为“床”。《说文》:“牀,安身之坐者,从木爿声。”段注:“床之制略同于几而矮于几,可坐。故曰安身之几坐。”古人的床,不似今人睡卧之用,而是供人坐卧并用的。古人谓之胡床的,实际上是一种交杌。到了明清,对床的认知基本归属为三类:榻、罗汉床、架子床。王世襄《明式家具研究》:“北京匠师称只有床身、上面没有任何装置的卧具曰榻,床上后背及左右三面安围子的曰罗汉床。”【明人《三才图会》仍将罗汉床称之为“榻”】。床上有立柱,柱间安围子,柱上承顶子的曰“架子床”,设浅廊的架子床谓之“拔步床”。 中国人的家具,往往极有趣的映射进他们的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里,当我们需要端庄持重时——譬如会见重要的客人,我们会坐在交椅、灯挂椅、官帽椅或圈椅上,主人和客人的座次都要极谨慎的安排到位,这象征着儒家最基本的秩序观;而当我们从公共空间走入私人空间时,家具的气质似乎一下子就改变了,像是现藏于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的元代刘贯道画的《消夏图》里,主人在蕉荫竹影之下,袒胸卧于榻上,手执麈尾,双眉微锁,嘴唇紧闭,仿佛正在凝思,意态舒畅洒脱,似乎从交椅转移到床榻的一刹那,中国人由孔子变成了庄子,秩序的逼仄感可能叫人喘不过气来,因此,家具和器物营造的空间,仿佛可以模拟山水写意,让人惬意放松。
晚明在很多程度上,和魏晋南北朝很相似,政治不清明的时候,文人的主张得不到舒展,人们就习惯从儒家转变成道家,白天是朝堂,象征着儒家的秩序,晚上是床榻,象征着道家的隐逸,所以,李渔才在《闲情偶寄》里主张:“人生百年,所历之时,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间所处之地,或堂或庑,或舟或车,总无一定之地,而夜间所处,则止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物,较之结发糟糠,犹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当莫过此。” 罗汉床在形制上,属于山形厚拙,在功能上,三面围子的作用是围合出床面的空间,并为使用者提供倚靠。三面围子又相当于屏风的功能,有藏风聚气的意义,并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屏风在文人塑造私人空间的时候,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宇文所安曾下过定义,私人领域(private sphere)是指“一系列物、经验以及活动,他们属于一个独立于社会天地的主体,无论那个社会天地是国家还是家庭”。在罗汉床的空间性上,三面围子起到了屏风的作用,它们像是写意的点睛之笔,使得置身榻面的人由儒士跳脱至隐士,人坐在上面,犹如躲进山里和自我对话,像白居易在《中隐》里暗喻的那样:“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我们往往在频繁社交很疲惫的时候,会渴望独处,社交时,我们是儒生,独处时,我们是隐士,床榻可能就包含了这样的意义。 当然,儒士从公共空间跳脱的可能性,除了闭门即深山之外,另有一种个人空间,亦不能被忽略,那便是俗世红尘。床榻作为私人空间的另一种面向,乃是人之本性,无论是儒生还是隐士,他们本质上皆是血肉丰满的人,既是人,也就有性情一面,无论是文明附加的各种道德装饰,或是更为原始的本能,床榻作为情色活动发生的私人空间,性,皆给予了它更为丰富的内涵。在明清各类小说里,其作为画面意义的版画往往在表征男女情色活动的地方,安排男女主人公在床榻上完成他们作为人的世俗一面,它们或为简单的榻,或为罗汉床,或为更为繁琐的架子床,这些私人空间皆象征了人最基础的欲望。这些当然是不能被忽略的,就像我们在讨论“床”的一开始,我们在脑海深处总会浮现出情色的符号,即便我们更愿意用隐逸的趣味去遮掩它,但说白了,闭门深山的通透,背后无不是一种对待人性的悲悯,倘若我们无法正视自己最本真的欲念,悲悯也将无从谈起,王国维说:“偶开天眼觊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即包含此种深意。 清·《金瓶梅》插图,纳尔逊艺术博物馆藏 尺寸:202.5*86.5*90.5cm 瑶瑟怨 温庭筠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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