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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芍夷:伯母

 老鄧子 2018-08-06




伯母



伯母去世的时候,已经89岁,当时我不在她身边。很难说我跟伯母有很深厚的感情,当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并不特别难过,毕竟是89岁了,叶落归根了。但伯母去世之前,我没去看她,始终是件令我内疚和遗憾的事情。 

我最后一次见到伯母,是去年清明节回老家给父亲扫墓时。当时,伯母已不大记得我了,她嘴里呢喃着:我侬回来了,回来就好。很欢喜的样子。我不在老家生长,也不经常回老家,但我第一次回老家时,就同伯母睡在一起。这是我第一次与老人同睡一张床、同盖一床被子。我睡在伯母那张老式的黑盐木大床上,度过的有各种声响与混合味道的这个夜晚,使老家这词变得具体且清晰,从此,我知道根与家族的脉胳与生命本身是拴得那样紧,不管你承不承认,不管你回不回来,它是骨髓里的东西,是生命里的部分。从此,我提起老家,就必提到伯母。虽然后来的伯母记不清我了,毕竟伯母老了。 

我又一次踏入伯母的房间,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布满灰尘,包括那张床。伯母就是在这样的一张床上独自度过一夜又一夜,花开花落,年复一年,一生一世。现在,她已经无力无心思来清扫这些。八十多年漫漫的长夜有多少事情需要清理又有多少事能理得清呢?伯母住进这间房的时候,才十几岁,结婚没多久,丈夫因逃抓壮丁,逃去泰国,后来,因种种原因,丈夫在泰国结婚生子,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是逢年过节,寄些钱回来给伯母打理家用。伯母就是用自己的生命,在这间房子里,伴着那张古老的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床,守望一世。 

我第一次见到伯母时,伯母已步入老年。她身材矮小,背有点驼,皮肤直接包着的是骨头,整个就是一副骨架,黑干黑干的,却很硬朗,声音宏亮,一看就知是常在田间地头劳作的人。每当我站在伯母面前的时候,伯母总是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大呼小叫,要我跟她住,跟她吃,热衷地跟我谈祖上的事,说到我祖上是读书人时,很自豪。从她身上,我感受到了她勤劳、乐观与生命力的顽强。 

伯母最令我感动的,是我父亲去世的第二天。父亲去世得突然,墓地还没选好,我们对老家不熟悉,要选地,只能靠伯母了。那一年,伯母已经85岁了,当时还患着腿疾。村里人口稀少,对死亡的恐惧与忌讳使他们早早就躲避了起来。实在不忍心折腾这老太太,又别无他法,只有她能带我们找到那块地。她拄着拐杖,在我们的搀扶下,颤颤抖抖地穿田过沟越岭,当时一行人悲戚戚的情景令我刻骨铭心,我当时暗自发誓一定要对伯母好。走了很长时间,伯母终于领我们来到一块花生地旁,前面是开阔的田地,背后是树林,这就是父亲的墓地了!父亲终于有安息之地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伯母也已经选好了自己的墓地,离父亲的墓地几米远。她指给我们看时,我看到那块地上堆着不少石条。她把生死看得豁然,已经对自己的身后事做准备了。办完父亲的丧事,我们与伯母告别回城,伯母就站在屋前,向我们挥手,那孤影是那么弱小、无助,稀疏的白发,刻下的是岁月的沧桑与无情,我心酸且明白,风烛残年,明灭只一瞬间! 

伯母去世了,这是终究要发生的事。我无法忘记的是她那张伴随她一生的床的空白,我无法走进她的内心。我不曾知道她是否幸福过陶醉过怨过恨过?她已经带着也许永远无人知晓的真实感受永远地归之黄土,我与她之间隔着两代人,而我要记住的、感激的是她曾给予我们的帮助,我对伯母心存感激! 

我只能用文字来记录这些,我知道这是我最好的表达方式。


来源:《海南日报》文化周刊 主编: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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