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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辩证观点

 geros 2018-08-07

作者简介周振甫(1911-2000),浙江平湖人。著名学者,古典诗词、文论专家,资深编辑家。1931年入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跟随当时著名国学家钱基博先生学习治学。1932年秋,入上海开明书店任《辞通》校对,后任编辑。1951年任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1971年借调到中华书局,参加《明史》


孔子的辩证观点,当本于晏婴。《论语·子路》:“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孔子在这里讲的“和”与“同”,当本于《左传》昭公二十年晏婴对齐景公讲的话:“公曰:‘唯据(梁丘据)与我和夫。’晏子对曰:‘据亦同也,焉得为和?’公曰:‘和与同异乎?’对曰:‘异。……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故《诗》曰:亦有和羹,既戒既平。……今据不然,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孔子根据晏婴讲的“和”,即“君所谓可,而有否焉”,“可”与“否”是相反的,即对立的;献否以成其可,是相成的,即统一的。对立统一,即辩证的,孔子讲“和”已有辩证观点。


孔子对于君臣关系,就是用这种辩证观点来立论的。《论语·宪问》:“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因为孔子认为君主高高在上,他所可(肯定)的,不一定完全正确,其中有应该否定的部分,所以要献上否(否定的部分),使君主肯定得正确。因此他提“勿欺”,即说真话,“而犯之”,即提出相反的意见,使君主肯定得更正确,即主张向君主提相反的意见。这是他根据晏婴讲“和”的主张提出来的。


《论语·子路》:“定公问……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在这里,孔子讲的话,和上面讲的稍有不同。上面讲“和”,是从对立统一讲的,即认为君主的话不完全正确。这里讲的,认为君主的话有正确的,有不完全正确的。对于正确的话,应该“莫之违”,是好的;对于不正确的话,不许人家违反,有丧邦的危险。对于不正确的话,还是要讲“和”的,对于正确的话,可以讲“同”。那他还是要用辩证观点来对待君主的话,即对待君主说的有正确的和不够正确的两方面。


在君民关系上,孔子也用辩证观点来立论。《论语·颜渊》:“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季康子把民分为无道、有道,即相反的、对立的,主张杀无道,即除去无道的这一部分。孔子反对,主张一归于善。即认为季康子把反对他的人称为无道,因为季康子为政不善,所以有人反对,只要改善了,人们就不反对他了。所以用一归于善来取得相成,取得统一,这就是辩证观点。季康子是鲁国贵族,执掌大权,相当于君,这里说明在君民关系上,孔子的辩证观点是站在人民这一边的。


孔子对人物的评价,也用辩证观点。《论语·宪问》:“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又:“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齐桓公和公子纠都是齐襄公的弟弟。齐襄公无道,桓公便由鲍叔牙侍奉逃往莒国,公子纠由管仲和召忽侍奉逃往鲁国。襄公被杀,桓公先入齐国,立为君,便兴兵伐鲁,逼鲁国杀了公子纠,召忽自杀,管仲做了桓公的辅相,帮助桓公作为诸侯之长,率领诸侯抵抗少数民族的侵扰,使人民得到好处。子贡、子路认为管仲不忠于公子纠,不忠的人自然不能称仁,仁是更高的道德标准。孔子认为为公子纠一人而死,这是小忠小信。管仲不死,辅助桓公统率诸侯,抵抗少数民族的侵扰。没有管仲,我们都要受到少数民族的奴役了。管仲为人民为民族立了大功,这就是管仲的仁。子贡、子路认为管仲不忠,所以不是仁。孔子认为管仲是仁,这是相反,是对立。孔子认为所谓不忠,只是对一个人的小忠小信,这个小忠小信不值得看重,值得看重的是他为民族为人民建立了大功,所以称他为仁。这样来统一认识,就是辩证的。


《论语·颜渊》:“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论语·宪问》:“(或)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管仲夺了伯氏的骈邑三百户的采地。使伯氏只能吃粗粮,说明管仲不克制自己。《论语·八佾》:“‘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孔子说,邦君在大门外立个照壁,管仲在大门外也立个照壁。邦君在接待外国君主时在堂上立个放酒杯的设备,管仲家也有这个设备,说明管仲不懂礼。孔子认为“克己复礼为仁”,管仲既不克己,又不复礼,为什么称他仁呢?管仲的不克己,不复礼,与仁相反,这是对立。但这是小节,对他说来不值得看重,值得看重的是他对民族对人民建立了大功,统一在这个认识上,所以还是称他为仁。这样对立统一来看问题是辩证的。


《论语·微子》:“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微子,纣王的庶兄。箕子、比干,纣王的叔父。《史记·宋微子世家》说:“纣既立不明,淫乱于政。微子数谏,纣不听”,遂去。又称:“纣为淫泆,箕子谏,不听”,“乃被发佯狂而为奴”。“王子比干,见箕子谏不听而为奴。则曰:‘君有过而不以死争,则百姓何辜。’乃直言谏纣。”这是说,三个人都向纣王进谏。《论语·卫灵公》:“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纣王是不可与言的人,微子、箕子、比干三人都向纣王进谏,是失言,是不可谓智。《论语·公冶长》:“未知(智),焉得仁。”微子、箕子、比干三人,未智,却称为仁,未智与仁相反,是对立。但三人是商朝的宗室,为了挽救商朝的灭亡,虽明知纣王不可与言,还要进谏,这正是对商朝的忠贞。比干虽知强谏有杀身之祸,还要强谏。这是《论语·卫灵公》说的:“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比干正是杀身以成仁。这样为救宗国的危亡而牺牲的忠贞,胜过了“未知焉得仁”,未智不值得考虑了,这样相反相成,也贯彻了辩证观点。


孔子对隐士的批评,也用辩论观点。《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尔)与其从辟(避)人之士也,岂若从辟(避)世之士哉?……’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难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这是说长沮、桀溺两个隐士在一同耕田,孔子从那里经过,叫子路去问渡口。桀溺道:“像洪水那样滚滚流的天下都是,你们同谁去改革它呢?你与其跟着孔丘那种逃避坏人的人,为什么不跟着我们这些逃避整个社会的人呢?”子路回来报告孔子。孔子很失望道:“我们既然不可同鸟兽合群共处,我们不同这些人打交道又同什么去打交道呢?如果天下有道,我们就不会去从事改革了。”


隐士向子路提出避人之士和避世之士来,避人之士即指孔子避开坏人从事救世的人,避世之士即指他们隐居的人,要子路抛开救世跟他们一块儿隐居。孔子提出“同群”问题,即与谁合群,隐居是不与人们合群避开世人,救世是与人们合群进行改革。隐居和救世是对立的。隐居要避开人们,不成了和鸟兽合群吗?救世与坏人是对立的,避开坏人而与人们合群救世是统一的,这样对立统一是辩证的,孔子还是用辩证观点来对待隐士的批评。


《论语·微子》:“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这里说,子路跟从孔子落后了,碰见老人,用拐杖挑着除草的工具。子路问:“你看见我的老师了吗?”老人说:“四肢不劳动,五谷分不清。谁知道你的老师?”把拐杖竖在地里去芸草。……留子路住宿,杀鸡做饭给子路吃,又叫两个儿子来相见。子路回去报告孔子。孔子道:“这是位隐士。”叫子路回去看他,他走开了。从丈人和子路的话里,可以看到丈人批评子路等人不从事劳动而到处奔走。子路提出“义”和“大伦”及行道来。隐居不出仕是无义,乱君臣大伦。他们的到处奔走是为了行道,道之不行,已经知道了,但还是要行道。行道和道不行是对立的,明知道不行而还要行道,是统一的。孔子他们还是用辩证观点来对待隐士的批评的。


孔子在对待学习上的态度也是辩证的。《论语·为政》:“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故”是旧的知识,“新”是新的体会,故和新是对立的,从故中得到新的体会,这是统一的。对立统一是辩证的。孔子认为做老师的,不仅要温习旧的知识,还要加上新的体会、新的认识,旧学和新知结合,才可以做老师。


《论语·为政》:“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孔子说:“学习而不思考,就会受骗;思考而不学习,就会怀疑。”学习指学习书本知识,书本知识中有正确的,也有不够正确的,不加思考,把不够正确的知识也接受了,就会受骗。不学习而空想,空想的东西没有学理的根据不一定可靠,就会产生怀疑。学而不思与思而不学是相反的、对立的,学而思、思而学是统一的。对立统一是辩证的,孔子在学与思的问题上又是辩证的。


孔子的讲对立统一是有原则性的。如“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可与否对立,献否以成其可,是统一,统一于“成其可”,是原则性。如君所谓可,臣以为否,是对立,但臣去其否而求合于可,这没有原则性,不成为统一。《史记·孔子世家》里讲到这点。孔子在陈蔡之间被围困,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耶?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智)耶?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尔志不远矣。”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孔子被陈蔡围困,要走走不了,这是矛盾。对于这个矛盾,子路、子贡都主张对敌人退让。孔子坚持原则,不能退让。颜回也主张坚持原则,不能退让。这说明孔子对于解决矛盾,是坚持原则的。


——摘自 周振甫《古代散文十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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