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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水女神、廪君及其变形记1作者:蒋 蓝

 芸斋窗下 2018-08-07




  我七岁的时候,是1972年。与绝大多数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在紧巴巴的日子里摘取属于自己的乐趣。父亲是盐业钻井的技术人员,常年出差,奔波于井场与盐厂之间。我放假后,他被我缠得实在没法,只好就把我带上,在四川南部和东部起伏的山岭间,从一个井场迁徙到另一座盐灶。我记不清楚都去了些什么地方,但浓郁的卤气总是伴随记忆,伴随着水泥车、压裂车的轰鸣和钻杆的铁锈黄油味,这让我心跳加速。
  每到一个井场,我就遍山遍野地疯跑,跑到噪音和令人发闷的卤气覆盖之外。我不认识当地人,由于口音的差别,我说的盐,他们说是“银”,但俚俗间故意把“卖盐”说成“卖淫”。其实,这个误差其实可以理解为盐是白银的隐喻。山西作家李锐写《银城故事》,就是故乡自贡的繁华往事。翻开西方上古史,也可以发现相同的隐喻。古罗马时代,在通向罗马城的道路中,最重要的道路是从盐场到罗马的大路。最高当局派重兵把守大路,严防歹徒盗盐。那时,守卫大路的士兵的收入就是盐,由此,盐已具有“薪俸”的意思。后来,盐巴便演变成为“薪水”一词。而在古代的自流井,盐一度也是折合工钱的硬通货。而始于唐代的“折博”作为食盐的专卖手段,它与“飞钱”变相结合为“引钞”,以及宋代的“盐钞”,更是典型的体现了盐的货币功能。
  盐厂一般都坐落在马蹄形构造的山势凹陷处,我经常爬到可以俯视厂区的高处,坐在纵横交错的枧杆上发呆,看着远处从枧杆上空飞过的黑鸟。枧杆里面发出怪响,微微颤动,起伏的弹性让我联想起跷跷板,它吱吱嘎嘎地叫,又很像是行进的滑竿。多年以后,每当听说那些濒临倒闭的盐厂四处低价卖盐,被人们戏谑地称为卖淫时,猛然想起,盐很长时间来就被西方人视为刺激性欲的神秘物品,性力不亚于秘炼的春药。
  我经常顺着那些枧杆走很远的路,反正再远,我总能顺着回来,从不担心迷失方向。它们像一群奇怪的蛇,肚皮里稀里哗啦,浑身潮湿,透过竹篾缠丝不停往外滴水。那是卤水,像石钟乳一样,成为了一根根盐柱。我随意掰断很多,仿佛手握远古的奇门兵器,展开与空气的厮杀。有些盐柱像生铁,有些则洁白晶莹,忍不住用舌头去舔,就发觉不但咸,简直苦涩而恶心,还有满口钻的铁腥味,就跑到水田边去喝水,啃一个生红薯,仍然没有摆脱嘴里的味道。父亲后来警告我,不要去尝这些盐柱,因为没有提炼过的卤水,杂质太多。他告诉我,所谓“苦”,就是古人说的“大咸”。
  但是,我真正理解“大咸”,却是在很多年以后。
  旧时四川农村把食盐称作“上味”。在我会写盐字之前,我已经体味到了这种白色的结晶体是如何“上味”的了。百味之中,盐是上味。它是什么时候端坐于味觉顶端的?成为人味觉上最大的嗜求?在四川,老百姓总要在“盐”字后再缀个“巴”字,叫盐巴。据专家考证,生活在今峡江一带的古巴国幅员狭小、国力微弱,但这里盛产的井盐却名闻天下,常令各方诸侯垂涎不已。于是,产自巴国的食盐在流通中也贴上了巴国的商标——“盐巴”,以示其正宗的地位。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说法。因为卤且巴、(锅)巴盐一直是川地盐类产品中的两种,称呼起码有几百年历史。
  1985年,我已成为井矿盐设计研究院的勘探职工了,几次到巫溪、云阳一带的盐厂出差,测量地形、钻取土样,特地到著名的“盐泉”遗址探访。在险峻的大宁河的一条小支流一侧,怀想古人对盐的渴望,满目的危石,遍地的砂岩,就很容易进入盐奇特的氛围。
  巴东属于地层骈褶带,有很多盐泉涌出。例如奉节南岸的盐碛坝,云阳西北的万军坝,开县东的温汤井,万县东南的长汤井,忠县的泔溪和涂溪二井等等。除郁山盐泉与大宁盐泉均自山地涌出,能很早就被原始人利用,逐渐形成一个原始文化区。其它七处盐泉都是从河水下涌出的,不易为人类发见。唯独习于行水的巴人能首先利用,他们设法圈隔咸淡水,汲以煮盐,从而扩大了行盐的效果,在白盐之上建立了巴国。
  在三峡南岸八百里清江古称夷水,其流域乃是古代巴人部族发样之地,同样繁衍出盐水女神的故事,以及流传于巫溪的“白鹿饮泉”、云阳的“白龙”“白兔”饮泉、白帝城的“白龙出井”等等,除盐水女神外都是动物,这恐怕不是偶然。动物是人的老师,它们饮泉舐盐的本能,使其成为自然盐的发现者。郭正忠在《中国盐业史》(人民出版社1997年)里指出:“人类对自然盐(卤)的发现和最初利用,与动物对盐岩、盐水的舐饮一样,往往出自生理的本能。”其实,当中自然也隐含了情欲之咸。
  盐水神女最早见于《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但我尤其注意巴务相(廪君)的传说。《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说:“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沉,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思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
  这是一个惊人的神话。在我看来,盐水女神就是盐阳地域的土地神。务相在五族争斗中,投掷精准、可令泥土做的船浮而不沉,自然受到敬畏,被称为“廪君”。廪字五行属火,本意是“米仓”,可知他是一个善于积敛财富的人。他从夷水(夷水又称盐水,今清江)至盐阳途中,遭遇了盐水女神的直接求爱:“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盐水女神看重廪君什么?古书上没有记载,直接的推测就在于他有囤积“米仓”的势力,但女神展开的婚姻蓝图却是自己的权力地盘啊。这是一场有关盐的经典爱情和战争,简直就是父系取代母系社会的阴谋与爱情。盐水女神可以化为虫子,一些老人至今是深信不疑的。爱情的变形记如此浪漫,但蕴涵了一个悖论:盐对百虫具有禁忌力,但盐为何又可以幻化为百虫?这浩大的蓬飞虫群,遮天蔽日,不但具有爱情的澎湃之力,而且还有与日月较力的愿望——她试图模糊时间,用黑暗中的温柔乡滞留情郎。
  盐水女神与另一名声大噪的巫山神女有相同之处,均开自荐枕席之先河。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并非贪图一夕之娱,而是“留君共居”,欲作百年之好;后者则成为了打开肉身之门的革命先锋。楚文化学者萧兵先生在《楚辞的文化破译》中指出:“巫山神女、宓妃和湘君都曾经'自荐枕席’、'作云雨之游’,实际上就是这种以献身不赎身的高媒仪式的历史陈迹。”所谓“高媒”,原指“郊媒”,因郊音与高接近,故此。但盐水女神的所为,是否是更为恒久的求爱方式呢?
  这个愿望,与荷马史诗中俄底修斯的命运何其相似!奥林匹斯山的众神同情俄底修斯,赫耳墨斯叫卡吕普索放俄底修斯回去。女神卡吕普索爱上了俄底修斯,竭力挽留,但俄底修斯一心要回到珀涅罗珀裙下。他以木筏航行十七天后,被海神波塞冬打沉了木筏。危急之时,众神助他飘到了斯刻里亚岛。国王的女儿瑙西卡在海边发现了他,带他回王宫……接着,又是一个女人刻意挽留的爱情。史诗里的女人,用歌声、金钱、情色、醇酒来模糊俄底修斯回乡的时间之想,而盐水神女幻化为遮天蔽日的爱情虫阵,在我看来,后者更具绮色之想像。但廪君不是情种,倒是更青睐于权力,“积十余日,廪君思其便,因射杀之”。《世本》又述:“(廪君)使人操青缕(青线)以遗(送)盐神,曰:'缨(缠绕)此即相宜,云与女(同汝、你)俱生(同死共生)。’宜将去。盐神受而缨之(盐神接受并且佩戴了)。廪君站在阳石上,应青缕而射之,天乃大开(天空由转晴,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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