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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八月，楚雄的大山里还是格外温热，风如烈酒，曾醉倒了那些有着一身古铜色肌肉的山里汉子。今天，父亲要送我去上大学，天刚刚擦白，父亲光着半边膀子坐在院子里的一根长着青苔的老木柴上鼓着腮帮子使劲地吸着水烟筒，长满老茧的手不时的加着烟丝，青色的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充满湿气的霞光里忧郁的舞蹈，一明一灭的烟头悄悄映着他的老脸，疲倦的眼神里，一半是忧愁，一半是喜悦。 昨天家里卖了一次烤烟，只有600块钱，离4500的学费相差甚远。雨水太多的年成，烟叶普遍多病害，烘烤后并不出色。记得父亲背着满满一篮子烤烟到古岩镇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早晨，他仔细的把烤烟收购合同，印章之类的东西装在贴身的衣服里，饱饱的吃了一大碗饭，又饱饱的吸了一顿烟筒，再戴上他那满是汗渍的遮阳帽就背上烟叶出发了，我和母亲一起送他到村口的土主庙，庙前有个宽阔的谷场，边上的几颗老麻栗树张牙舞爪的枝丫狰狞地伸向天空，像是要把老天扯开一道口子好透下一丝光亮来，疏星下，母亲双手十合，面朝小庙不断的祈祷，她虔诚得像一尊雕像，祈求父亲的烟叶能卖个好价钱，这场景，看得我眼睛突然一阵酸涩。我不知道，贫穷和困窘是如何让人最终相信了神，或许，并不是相信，而是因为在泥土里翻滚了一辈子却又望不到头的农民只能问天买卦，无奈之举而已。 回到家，母亲看起来已经不那么沉重，似乎祈祷之后她有了一丝希望。我曾多次听她说心诚则灵，神在你头上三尺，你所有的祝告它都能听见，你保持善良，正直，神会感动就满足了你的愿望。换做以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但现在，我竟无言反驳。我不得不相信人很多时候是靠着一种信仰的精神力量而坚强地活着的。 傍晚时分，我和母亲早就盼望父亲归来，像是迎接远方的贵客一样，急促难安。父亲 还是在期盼中回来了，我却觉察到他疲倦的脸上有股失落的神情，他顾不上饥肠辘辘，坐在院子里的木柴上一边磕胶鞋上的泥土一边细细的抱怨今年的烟叶验级太苛刻，压价太低，50多公斤的烟叶才卖得600块钱。唯独没有抱怨背负50多公斤的烟叶走了近13公里的路，卖完烤烟后饿着肚子又走了近13公里的路回家，在他的成本意识里，路程并不包含在内，多么辛酸而残酷的现实使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在命运前做了最朴实的计算！ 我说我还是不上这个大学了吧！反正也只是个专科，没多少光彩。没想到父亲和母亲同时转头怔怔的看着我，难于言表的痛苦弥漫了整个屋子，慢慢地，母亲脸色渐渐缓和，语重心长的跟我说大舅给了600，小舅给了300，加上今天的卖烟款600，够你坐车到大学里了，还剩不少呢！至于学费咱们跟学校说说先欠一部分，等再卖几次烟叶就能交上。 我深知家里要卖多少次烟叶，父亲要走多少路程，母亲要熬多少个日夜分捡才能凑够我的学费？而这一切付出和回报极不对等的劳动成果是名副其实的血汗换来的，只为了让我能够有机会走出大山去寻找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我心想极不能辜负他们的一片苦心，若辜负了，那是天简直是理不容罪大恶极！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他换了身干净衣服，刮了胡子，拾掇得挺利索的样子。所谓行李，就是父亲当兵时用过的一只小木箱，姐姐读书的时候用过，后来又给我继续用，还有一身换洗衣服，一包父亲特制的炒栗子。这包栗子花费了父亲太多的劳动和心血。一个星期前，父亲就到河里淘了一些质地坚硬，色泽黝黑的细沙石，晒干后又在锅里炒热，筛除受热崩裂的部分。最后和挑选好的栗子放在锅里炒制，加入砂糖、盐等，只到栗子炸壳，口感香脆时才起锅。父亲炒的栗子，每一颗都天下独一无二，每一颗都满含沉重而浓郁的父爱！ 父亲和我就要出发了，临出门时，我看见母亲在偷偷的抹泪，她的围裙湿了一大片，她身体不好不能帮我扛行李，她一路嘱咐我注意身体，和同学要相处好等等，只到村口，她说我看着你们爷俩个走，我多少次回头却看见母亲瘦弱的身躯在暖和的晨风里颤抖，此时此刻，我含着泪大步的向前走着，没有让父亲看见。 父亲一生几乎从没去过昆明，有几次远游的经历是在他年少当兵时路过的一些地方，他有本厚厚的卡纸相册，上面整齐的排列粘贴着一些早已发黄的穿着军装的黑白照片，那英武帅气的面孔和现在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怪时光夺去了他太多宝贵的东西！他并不识得去昆明的路，村里交通闭塞，他只送我到外婆家，再从外婆家的村里做货车到县城里，然后才能坐上去省城昆明的大巴。 刚到外婆家的时候，父亲放下行李就要急着赶回家里帮我筹措学费的事，他习惯性的磕掉胶鞋上的泥土，长时间的行走山路需要一双轻快的鞋子。正要走的时候，母亲突然来了，这使我倍感意外和惊喜！她说看着我一个人去省城读书，还是不放心，想多陪陪我，还把家里舍不得吃的火腿肉切了好几块带着，说要在外婆家好好做一顿给我吃的，没想到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下来，我不住的强忍着泪水在眼里打转，只是不想当时的气氛那么悲凉。 当晚母亲叮嘱我早早休息却又在床边和我说了很多话，同时也做了很多设想，想像我将来在大城市里生活，结婚生子，她想享享儿子的福。我发现这么多年来母亲今晚说的话最多，最开心也是最充满希望的一晚。而我心里却一直不能平静，生怕这么多美好的愿景在未来的迷茫和困窘中烟消云散。 第二天我早早的坐上了去县城的货车，和父亲母亲挥手告别，乌黑乌黑的天幕下，我又看见母亲双手十合，虔诚的在祈祷着什么，像一尊雕像，无比的坚强！我知道，她在祈祷我们家的将来能过上好日子，想像中的好日子！车嘶吼着一路向前，天越来越亮，父母亲越来越渺茫，我的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但我却看到了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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