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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鹿鼎记》以此开篇:清初震动朝野的“明史案”始末

 泰荣林黑皮 2018-08-09

~~~~如若此地作别,也好他乡再见~~~~

本文原载于《同舟共进》2014年第9期,作者刘诚龙,原题《“舌尖上”的明史案》。


对清廷“大不敬”的书稿


江浙人有钱,历来皆然,钱塘自古繁华。浙江湖州府南浔镇的庄允诚为当地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庄家不仅家资丰厚,还人才辈出,有“九龙”之称,其中一位叫庄廷鑨,打小便聪慧过人,15岁进了国子监。可上天偏偏喜欢捉弄人,眼看庄廷鑨一路顺风顺水,前程锦绣,却忽降灾祸,先是左眼失明,渐渐地右眼也失明了——满眼光明前景,顿时化作漆黑一片。庄廷鑨心情糟糕。最初的苦闷过后,他开始了与命运抗争。“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左丘明尚可作文章千古事,我怎不可以英名传百世?左丘明成了庄廷鑨的励志模范。


庄廷鑨有位邻居,姓朱,其父叫朱国桢,没财却有才,曾写过一部《明史》,著作还没完成人就过世了。朱家穷得几乎揭不开锅,唯一值钱的,便是那部未完成的书稿。庄家要买千秋名,朱家要济一时穷;各有所需,各取所需,最终庄家以一千两银子换来了那部《明史》。


到底是商家出身,庄廷鑨使起了商业操作手腕。他买来《明史》稿,其一,书稿不单买断版权,而且买断了署名权,作者改名换姓成了庄廷鑨;其二,他延请了诸位浙江名士来作“枪手”,如茅元铭、吴之铭、唐元楼……组织了十来人的写作班子,补写了朱国桢来不及完成的“崇祯朝史”与“南明史”,如此增增补补,著作也算是完整了;最终书名改为《明书辑略》(也叫《明史辑略》)。书稿完成后,开始走出书流程。类似于后世书商为宣传拉上各色名人作腰封、封套,庄廷鑨请到李令皙作序,并题茅元铭、吴之铭、吴之熔、李涛、茅次莱、吴楚、唐元楼、严云起、蒋麟征、韦金佑、韦一围、张篙等十八人于其上——这些“名家联署”,有些是事先征得同意的,有些则毫不知情。庄廷鑨岳父朱佑明乃湖州巨商,腰缠万贯,此时亦慷慨解囊,答应承担大部分刻印费用。拉到赞助后,顺治十七年(1670年),庄家在南浔镇园通庵刻印著作,随后正式向社会发行。


返回来说说朱国桢。朱国桢是明朝人,大明虽已风雨飘摇,他却先于故国而亡;朱也曾当过高官,却与魏忠贤扯火不来,魏阉将他逐出朝廷,说“此老亦邪人,但不作恶,可令善去”,打发他回老家。朱国桢告老归田后,便开始留心典故,潜心著作。他的人生起伏都在明朝,他不反皇帝只反阉党,所著的《明史》里,自然奉大明为正朔。庄廷鑨也是大明遗民,他请来的文人,都生在大明,长在大明,心底里依然有故国情结。所以不论是《明史》原著,还是加写的新稿,里头颇有些对大清“大不敬”的“狂悖”句子,如称大清先祖为“贼”、为“夷”,称满族为“左衽”、为“奴酋”,喊大明皇帝为“吾皇”、为“我圣”等。


最早举报此书的,是范骧好友、解任户部侍郎周亮工。周氏在明清易代之际,也曾拒不降清,后来看到大清坐稳紫禁城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也就“亮工诣军门降”,当上了大清官员。有日,周氏不经意间拿起《明史辑略》,看到老朋友范骧名列书上,再仔细看,还有另外二友查继佐与陆圻,不禁大吃一惊。他赶紧叫来范骧,建议三人马上去官府检举,撇清与此书的关系。但周亮工的一番好意没被采纳,范骧三人怀着侥幸心理,不以为然,甚至还有点沽名钓誉的私欲:名字印在书上,多少可增加些名气。


范骧不写检举信,周亮工便代他写。周氏告到了官府,可最初接状子的,反而训了告密者一顿:“文章之事,不便存案!”而此时,恰好旁边站着一个人,叫嵇永福,其时任职严州司。嵇氏看了案情,觉得兹事体大,却也拿不准加不加罪,便将告状信呈到省里学道胡尚衡那里去。胡氏对此也并不敏感,批道:“文章之事,何必存案?”其实他心里也打鼓,拿不准事之轻重,便踢起了皮球:“贵司以为需要,就烦贵司代批如何?”


“逆书”带来发财之机


周亮工手持“逆书”,呈上官府砧板,当了告密人,素来为人疵议。仔细想来,他的用意也是撇清自己:官府不管,以后莫牵扯我。要言之,周氏告密,与其说他人格卑污,莫如说是其政治站位造成的——可惜的是,周氏如此忠诚大清,大清最后还是把他钉在了“贰臣”的耻辱柱。


胡尚衡不想把这事当案子来办,批示模棱两可,周亮工泄了气,索性撇开不管。可这件事却在街头巷尾传开了:富家、逆书,这两个词进了一些人脑子里,很多人便嗅出其中的“财气”。接过“检举棒”的,是湖州学府的教书先生赵君宋,此人先到书店花了六两银子买了书来,日里读,夜里翻,看到“违碍”字眼便一一标出,以大字报方式张贴出来,出榜宣示再上报。但赵氏的这次检举,并没达到预期目的,倒是给知府做了“嫁衣裳”。赵氏不过一介穷酸文人,庄家可是当地首富,富豪汗漫使钱,知府同知,典史通判,各自送了一笔钱——这事算是摆平了。


但此案还未完,前浙江粮道李廷枢也听说了这事,奇货可居,他也买了一本书,掂了掂——这么好的敲诈机会,千载难逢。李廷枢找到了湖州知府陈永明,两人商议,李来检举,陈搞审判,一起向庄家敲诈,分配方案都拟好:二一添做五,平分。


上次陈知府已榨取了一回,意犹未尽,这次又有人告发,陈永明便放出风来,说是有人实名举报,上面追得紧,还需继续查办。庄家气得吐血,一事不能二罚,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扰我?但有甚办法,只能花钱消灾。于是,庄家一次性付了三千两银子。银子到手后,陈知府便一把给兜了,前粮道李廷枢一分钱也没捞到。李廷枢费了老大力气,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气得咬牙切齿。自己不好再出面,他从陈永明那里要回了书(一种可能是庄家把这书收了不再上市,另一种可能是李某舍不得再去买了),交给他的亲家吴之荣。


这个吴之荣,不愧与李廷枢是亲家,两人确是一丘之貉,吴氏曾当过归安县县令,后因从官司中贪污太多,也被查办,革了职,在家赋闲。见官府告不进,吴之荣便直接去敲诈庄家,庄家为这事赔了不少钱,不愿意再出血。吴氏耍赖不成,却毫不气馁,一家一家吃去。庄家没吃成,他去吃朱家——朱家也是富家,黑道虽没人,可白道早打点好了,也不买吴氏的账;吴氏听说有董某人曾捐过赞助款,资助庄家出版“逆书”,便走了董家。这回没落空,董家胆小,双手送了钱。吴氏虽收了钱,收益却不多,多少心有不甘。


如果就此收场,这事或只是闹剧。庄、朱两家本想出个名,顺便赚一笔,结果名没出成,钱财还亏了大半。富家的嚣张气焰也随之膨胀起来:吴某这个贪污犯,早该绳之以法,还敢来敲诈我们?庄朱两家,集合了家里的小妾、丫鬟、长工老婆,还请了些街头骂架好手,围着无赖吴之荣大骂,过后还花了一笔钱,将吴之荣逐出了湖州府。


吴之荣最先想的是敲几个钱,受了这般屈辱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康熙元年(1662年),白雪飘飘,天寒地冻,吴之荣直接上告到了京城。这下惊动了刑部,派了两位满族大员火速前往湖州查案。这案子先前就盘根错节,很多人都网在其中,这下全都被连根拔了。


这场文字狱官司里,谁是受害者,谁是祸害者?实在找不出多少值得同情的人。文人如范骧等,看起来很冤,但他们心里不也打着出名的小九九?富豪如庄廷鑨,把文人著作买来归为己有,心地不纯;庄家又仗着家里有几个钱,与官府勾结,气势大得很;而官府里那些人,除了贪腐之外,一无是处。这段“明史案”里,几乎没有赢家,要说有,唯一一位就是吴之荣。他因举报有功,复了职更升了官,当年区区的七品芝麻官,因这事升至右佥都御史。此外,庄家与朱家财产被抄后,其中一半奖励给了这个流氓无赖。但据说吴之荣最后也没有好下场,《私史记事》记载:康熙四年(公元1665年)七月,“吴之荣归自闽中,行至半山,狂风骤起,雷电交加,之荣随成疟疾,寒热夹攻,两日而死,人皆称为天雷击死之。”


社会和解:大清治国者的难题


“明史案”牵涉人物众多,可定的罪名也很多,比如渎职、敲诈、贪腐,大清却不分青红皂白,全作“文字狱”处理。康熙二年(1663年)五月结案,朱佑明等70余人(一说200多人)被斩立决,数百人(一说3000余人)被投了监。


庄廷鑨是这案件始作俑者,幸亏他死得早,刚从朱国桢后人那里买来《明史》,请人补史,未曾看到完稿,更未曾看到刊行就去世了。但朝廷没放过死人,把他从土里挖出来戮尸,捣碎尸骨,抛弃荒野。


死者不能逃,生者更逃不了。被判凌迟处死的有朱佑明,有庄廷鑨之弟庄廷钺,挂名作序的李令皙(序虽非他亲自写的,到底署了他名,他也是同意了的)。比李更冤枉的,是那些作了“联袂推荐”的人,如茅元铭、蒋麟征、张文通、韦元介、潘圣樟……人落荒地,财收国库,亲属也多半或处死或流放。其他如印刷厂老板与员工如汤达甫、李祥甫,书店经理王云蛟、陆德儒,甚或买书的李希白,也一一人头落地,所有财产归了公。


官家人也没逃脱。湖州府知府陈永明,案子查处如泰山压顶,他晓得怎么也顶不住了,自寻了短见;官府里最冤枉的是继任湖州府知府谭希闵,也被杀了头,罪名是“知情隐匿”与“放纵看守”,距离其上任还不到三个月。冤中更有冤者,县学训导王兆帧,上任只有十天,也枉送了卿卿性命。


浙江巡抚朱昌祚,案子最先报了他的,却没怎么上心,按这案定罪标准,是够得上杀头的;如果说朱昌祚是“高级领导”,处理方式不一样,那学政胡尚衡呢,批示曰“文章之事,何必存案”,单凭这八字,按大清定罪标准,不凌迟也当斩立决……他们都是受了牵连,但在花了重金后均免死获释了。


《明史》案,可谓大清文字狱第一案。大清横扫天下,入住了紫禁城,位子还是摇摇晃晃。士大夫阶级依然弥漫着浓厚的故国情结,大清收定了江山,尚未收定人心。历来统治者都不曾把收拾江山与收拾人心分开来,收拾江山,用的是斧钺;收拾人心,用的也是斧钺。


一国之内,必有对立,这是永远摆在治国者前面的一道难题。这题目的破解,最终需要的是好好说话,双方妥协,达成和解。《明史》案发生在康熙年初,这不算康熙之罪,康熙即位,还是八岁毛孩,辅政的是鳌拜等四大臣。康熙正式执掌政柄后,文网略有松弛,如其后发生另一史著《南山集》案,处罚轻些了,堪称宽大,但那把屠刀仍很锋利,文士名家活得战战兢兢,“声名转大忧方始,文网多繁梦未安”。康熙后来开了“博学鸿儒科”,要延揽天下士子,都入其彀中,一拨又一拨人,都来力荐顾炎武。顾炎武是亲眼看到过庄廷鑨《明史》案的人,知道统治者与社会和解,行的不是和谐之道,多是调和之计,心中悲凉,坚拒不去:“刀绳俱在,无速我死。”自大清始到大清终,一直未与社会和解,源自那“刀绳”始终“俱在”,绳子动辄捆人,刀子动辄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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