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人

共1700余字，大约需要6分钟。

走刀口·木木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那天看到一句话：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在我的生命中，只有他给我耐心地讲过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且唯一的讲故事的印象。

他是住在我家隔壁楼栋的一位大伯。是的，我们小孩子一直这样称呼他，省去了他的名字，直呼大伯，好像是自家亲大伯一样。

记忆中的大伯在乡文教组工作，比起在基层小学工作的妈妈，他在我心中多了几分优越和神圣。清晨大伯拎着一个公文包，穿着熨帖笔直的衣服，脚蹬打着黑鞋油发亮的皮鞋，和蔼可亲地和邻舍们打过招呼，登上那辆和主人一样得体的28自行车，在我追随的目光中走到了街道的尽头，拐弯看不见了。这时我才猛然想起要迟到了，撒腿狂奔。

大伯的妻子也是妈妈学校的老师——马老师，她会唱歌会跳舞，承包了学校所有的文艺汇演，她还喜欢和大伯到广场上的舞厅里跳交谊舞，他们带着他们的孩子——两个比我大几岁的姐姐和我去过一次舞厅，在灯光旖旎歌声氤氲的舞厅中，大伯和马老师翩翩起舞的样子成了我幼稚内心中最早的相爱模样。90年代中期的小城生活，安逸而幸福。

我们住的是教师集资楼，同楼的孩子大都年龄相仿，父母彼此也都熟识。大伯家经常是我们几个孩子们聚集地。大伯对我们几个孩子十分熟悉，但他从来不问我们的成绩。他会问有没有同学欺负人，在学校能不能吃饱饭，却不会问谁期末拿到的奖状最多，这一周受到几回表扬，你们的理想是当什么家。他从来不会问让我们紧张和羞赧的问题，他想让我们放松，所以我们也把他当成一个老朋友，也都愿意去他家玩。多年之后，我想，他心里一定住着一个孩子，否则不会在穿着严肃认真的时候，还能够让我们亲近他，忘记他身上的熨帖和黑亮的皮鞋，只记得他引人入胜的故事。

在没有空调、用电紧张的90年代，盛夏的夜晚，这个楼里的大人小孩儿都会搬着小板凳到楼下乘凉。有些大人去广场上散步了，那里有喷泉更凉快。有些人熬不住了，回家关着灯开着窗睡觉了。大伯的周围，一定围满了我们这些精力旺盛又充满期待的孩子们。

大伯开始讲故事了。他讲过英雄好汉、讲射雕中大智若愚的郭靖、讲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讲被十二道金牌召回、被奸人杀害的岳飞……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讲朱元璋称帝的故事，这让我对小城中角落里的捡垃圾收破烂的人刮目相看，当把家里的废品卖给他们的时候，我想说不定哪一天他也会像朱元璋一样在山洞里用狗尾巴草割断牛头，绝处逢生、从草莽变成了君王。我们听得忘记了时间，一家又一家的父母从阳台上伸出头，侧耳细听好久抓住大伯讲故事的间隙赶紧喊自己孩子上楼睡觉，而孩子们的回答总是：“等会儿，等会儿。”故事讲完的时候，时间真不早了。在看着父母把我们一个个领回家后，大伯和他的两个女儿抬着躺椅，一路唱着歌从一楼欢快地爬上四楼的家里。

后来，大伯讲故事的次数越来越少，这跟许多事情一样。妈妈解释：大伯调动工作了。随着新千年的到来，大伯没有编制的妻子被学校清退了。大伯所在的文教组缩编，大伯被分到了城关乡一个初中，据说是看寝室去了，一周才回家一次。大伯的两个孩子，高考都失利了，后来都复读了。

我初高中六年住校，大学四年离家千里。集资楼里回家的人越来越少。日子如流水般悄悄地流过。

再见大伯是我将要来无锡要结婚的时候。在楼下的拐角处，大伯忽然出现了，他两鬓斑白，头颅中间的头发已十分稀少，穿着一件灰色T恤，一件宽松的马裤，一双和澡堂子里一样的拖鞋，他目光黯然、态度冷淡，妈妈邀请他来喝喜酒，他谦卑地说：“上桌就算了，我可以刷碗。”我撇过头去，匆匆道别。在婚宴上，一桌一桌地敬酒，当大家要干杯时，我听到大伯有心无心地说：“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呀。”我一时语塞，爸妈早已转到别桌走过场。没人理会大伯，我恨自己没有接过话茬。可是，说什么才好呢。

我渐渐意识到，像大伯这样会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少。即使幸运地遇到一个，因为他有自己的命运和生活，也终究会慢慢地远去。讲故事的人不再给你讲故事，你能够听到他的故事，断断续续让人欣慰或惆怅，却让你学会了沉默和感激。

我很快地长大，更多地走向书，最终也成为了一个在台前讲故事的人。我希望成为别人生命中那个会讲故事的人，像大伯那样，希冀每一次的讲演都能融入听者又高于听者，将他们看不到的风景讲给他们听。有时恍惚觉得大伯还在那里。他永远在我的记忆里，是最初遇到他的样子：他踏着又黑又亮的皮鞋，衣服熨帖而笔直，公文包神气十足，一张嘴就是让我们着迷的好故事。

拎一经典名籍，上得风景绝佳处，开怀畅读，对月当歌，飘飘然不知身之所至。 from 谈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