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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葬歌只能唱给泥草一块

 alayavijnana 2018-08-15


这是生活书店2018年的第106篇推送


我们常常听到柯勒律治、华兹华斯、拜伦、雪莱、济慈等浪漫主义诗人的名字,他们的诗歌广为流传,被吟诵至今。


王佐良将浪漫主义诗歌世界里最具代表性的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作为对象,深入浅出地探讨其兴起与发展,重新认识和发现了浪漫主义诗歌的价值,并对该思潮影响下的诗人进行了新的挖掘和定位。


《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视野宏大,行文“清新、朴素,闪耀着才智,但又能透彻地说清事情和辨明道理”,以鲜明的中国特色为世界上文学史的写作做出了独特的贡献,彰显了一代大师深厚的文化底蕴与治学功底。


济慈(节选)

文丨王佐良

▲  《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


《夜莺颂》的创作经过,济慈的朋友查理士·勃朗曾在20年后写过这样的回忆:


1819年春天,一只夜莺在我的屋子上筑了巢。它的歌声使济慈感到一种恬静而持久的喜悦。一天早上,他从餐桌旁边搬了一把持子放在李树下的草地上,在那里坐了二三个小时。他回到屋子里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不声不响地把手里的几片纸塞在一些书后面。我走近去看了一下,发现有四五片纸,上面写的是那只夜莺的歌声引起的他的诗兴。他的字写得不清楚,要从这么多的纸片上整理出全诗来不容易,后来经他本人指点,我总算整理好了,结果就是他的《夜莺项》,这是以后人人喜欢的作品。

(转引自约翰·巴那德编:《济慈诗歌全集》,第635页。)


以上说的,也是一种常见的情况:一个年轻人听夜莺的歌声而有感,写下了一首诗。


▲   济慈


然而诗却极不平常。在英国众多的抒情诗里,这是佳作中的佳作。一开始,诗笔就满蘸浓色,写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我的心在痛,困盹和麻木

        刺进了感官,有如饮过毒鸩,

    又像是刚刚把鸦片吞服,

        于是向着列斯忘川下沉

    并不是我嫉妒你的好运,

        而是你的快乐使我太欢欣

    因为在林间嘹亮的天地里,

        你呵,轻翅的仙灵,

    你躲进山毛榉的葱绿和荫影,

        放开了歌喉,歌唱着夏季。


这里用了“心痛”“麻木”“毒鸿”“鸦片”等字样——有哪一个别的诗人听到夜莺唱歌而有这样的反应,不只是强烈,而像是中了魔?


    接着而来的,是如饮醇酒的感觉:

    唉,要是有一口酒!那冷藏

在地下多年的清醇饮料,

    一尝就令人想起绿色之邦,

        想起花神,恋歌,阳光和舞蹈!

    要是有一杯南国的温暖

        充满了鲜红的灵感之泉,

            杯沿明灭着珍珠的泡沫,

                给嘴唇染上紫斑;

        哦,我要一饮而悄然离开尘寰,

            和你同去幽暗的林中隐没:


▲   夜莺手绘


仍然有点昏沉,但是已经脱离染毒中魔的境地,至少那冷藏多年的凉酒使得头脑有点清醒,而南国的温暖则是人世的温暖,正如花神、恋歌、阳光和舞蹈是青年人的欢乐。但是一回到人间,忧患感又立刻重来:


    远远地、远远隐没,让我忘掉

        你在树叶间从不知道的一切,

    忘记这疲劳、热病和焦躁,

        这使人对坐而悲叹的世界;

    在这里,青春苍白、消瘦、死亡

        而“瘫痪”有几根白发在摇摆;

            在这里,稍一思索就充满了

                忧伤和灰眼的绝望,

        而“美”保持不住明眸的光彩,

            新生的爱情活不到明天就枯凋。


使人惊讶的,是诗人怎样强烈地表现了这种忧患感——词句、形象、韵律无不强烈,这是因为在这一切之后有强烈的真情实感,当中有他在盖氏医院外科病房里得到的全部印象和刺激。人生的不幸笼住了一切状况的人,从对坐而悲叹的病人、消瘦的青年、瘫痪的老人,直到绝望的男人和明天就要枯凋的姑娘。


▲  透纳《埃涅阿斯和女先知,亚维努斯湖》


我们也逐渐看出这首诗的格局:夜莺歌声引起他强烈的要求逃离人世的心情,而强烈的忧患感又把他拉回大地——这两者之间的角力形成本诗最初的运动:一拖一拉,一来一往,两方都用大力,所以两种心情都写得强烈。


这运动还要继续,听夜莺歌声引起的情感激荡还要延伸,并在延伸的过程里逐渐减弱。诗人不再完全困惑了,他的诗歌意识醒来了:


    去吧!去吧!我要朝你飞去,

        不用和酒神坐文豹的车驾,

    我要展开诗歌底无形羽翼,

        尽管这头脑己经困顿、疲乏;

    去了!呵,我己经和你同往!

        夜这般温柔,月后正登上宝座,

            周围是侍卫她的一群星星;

                但这儿却不甚明亮,

    除了有一线天光,被微风带过

        葱绿的幽暗和苔鲜的曲径。


连酒的醉力都不愿利用,所寄望的仍是“诗歌底无形羽翼”,仍是艺术,而艺术毕竟是人的努力。他也无求于天神,虽然提到了月后,却不像在其他作品里那样大讲神话故事——整首诗里不见一个神话典故,只出现过一次酒神的名字(Bacchus),连月亮也不用神名,只称为“月后”(the Oueen-Moon ),这在济慈是异乎寻常的。联想到前两个颂歌里还以神灵为主——《惰颂》里的三位女神,《心灵颂》里的心灵(Psyche)和丘比特——这个异常的变化只能表明济慈在这里是要重申诗歌亦即人世艺术的作用。


▲  透纳《阿尼克城堡》


但是他又提到身处黑夜之中,这也是值得研究的一点。这诗明明是在一个早晨听了二三小时的夜莺歌声之后写成的,为什么诗里却要写成黑夜?当然,他听夜莺不止一次,也许某个晚上听的一次印象特深?但是黑夜也是上面提到的两种强烈情绪的角力的前进运动的必经之途:事情是复杂的,不是一下子就能看出分晓的,在出现结果之前还得经过一段混沌时期。这里的黑夜并不是漆黑一片,而是还有“一线天光”,因此诗人才能环顾左右,想要看出或至少猜出一点什么:


    我看不出是哪种花草在脚旁,

        什么清香的花挂在树枝上;

    在温馨的幽暗里,我只能猜想

        这个时令该把哪种芬芳

    赋予这果树,林莽,和草丛,

这白枳花,和田野的玫瑰,

            这绿叶堆中易谢的紫罗兰,

            还有五月中句的娇宠,

        这缀满了露酒的麝香蔷薇,

            它成了夏夜蚊蚋的嗡营的港湾。


这一段是许多人特别欣赏的,由于它写出了花草之美,音韵上也是异常迷人。它写的是一个想象中的好地方,但却并不是一个像弥尔顿的伊甸园那样的清风徐来的开阔乐园,而是幽暗,温馨,充满了浓重的香气——很美,但也有点浓艳——济慈的这一方面后来被先拉斐尔派和唯美派拿过去而加以发展了。


而在济慈本人,则是在花草丛中想到了死亡:


    我在黑暗里倾听;呵,多少次

        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

    我在诗里用尽了好的言词,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而现在,哦,死更是多么富丽:

        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

            当你正倾泻着你的心怀

                发出这般的狂喜!

        你仍将歌唱,但我却不再听见

    你的葬歌只能唱给泥草一块。


要说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美丽动人,没有比这一诗段更好的例子了!多么温柔——诗人是用了对姑娘求爱的言词来向死神倾诉的;多么神往——死亡几乎是一种“狂喜”;又多么自悲身世——预感到夜莺所唱只是葬歌,而自己很快就将成为泥草一块。几种最易打动人的浪漫主义成分都集中在这里,而表现的方式用词、形象、韵律——又是最本色的济慈!


▲  济慈的墓碑


然而济慈并不专注自我,而是又从己身扩展出去,又看到现实,同时历史和异域也进来了:


    永生的鸟呵,你不会死去!

        饥饿的世代无法将你蹂躏;

    今夜,我偶然听到的歌曲

        曾使古代的帝王和村夫喜悦

    或许这同样的歌也曾激荡

    露丝忧郁的心,使她不禁落泪,

        站在异邦的谷田里想着家;

            就是这声音常常

    在失掉了的仙域里引动窗扉:

        一个美女望着大海险恶的浪花。


这一“饥饿的世代”就是现实,当时反拿破仑的战争结束不久,英国国内阶级斗争紧张,在济慈写此诗之后不过三个月,即在1819年8月,就发生了曼彻斯特军警屠杀开会群众的所谓“比铁卢”大惨案。济慈内心所听到的,则是从古以来的饥民在英国城乡行进的声音,这在迷醉于夜莺歌声的时候是一副清醒剂,尽管“蹂踊”两字又表明这一清醒是使他痛苦的。历史和异域则冲淡了痛苦,使他想到了时间长河里的芸芸众生,又使他想起身处异乡的受压迫的弱女子,最后夜莺歌声又带来了一个中世纪浪漫传奇中的场面:一个美女被囚禁在石堡中,通过一扇小窗在日夜张望着外面,却只见波涛汹涌的大海—好个“险恶的浪花”!真是奇幻的一笔!把那期待、焦灼、害怕莫测的命运而又不惜到任何地方去漂流的心情都写出了。


▲ 透纳《康威城堡》


这一切使得诗的内容扩大了,不再是诗人独自对夜莺倾诉死亡之思,而是出现了许多世代、许多地方、许多人物的回响,在它们组成的繁复、深沉的奏鸣中脱离和拉回大地的角力运动进一步发展了,诗篇开始处的那种中了魔的感觉终于消失了,于是诗的韵律和情调也急转直下:


        呵,失掉了!这句话好比一声钟

    使我猛省到我站脚的地方!

        别了!幻想,这骗人的妖童,

    不能老耍弄它盛传的伎俩。

        别了!别了!你怨诉的歌声

    流过草坪,越过幽静的溪水,

    溜上山坡;而此时,它正深深

                埋在附近的溪谷中:

            这是个幻觉,还是梦寐?

        那歌声去了:——我是睡?是醒?


我们只听到一个接一个的动作,几声“别了!”之后,夜莺的歌声在“流过草坪”,“越过”“溪水”,“溜上山坡”,直到“深深/埋在附近的溪谷中”。运动完成了,理智而不是幻想占了上风,然而最后并无斩钉截铁的断言,而是意味深长的一问:“是睡?是醒?”对于这美丽而又深刻的颂歌,不可能有更妙的结束了!


▲  可爱的夜莺


本文摘自《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

王佐良  著

三联生活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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