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莲子村是在祁连山下的一个小村子,年轻人渐渐的都到城里去了,只剩下一些年纪大的人才留在了村里,这其中包括着四十几岁的老黄。 如果在莲子村头那条清澈的小河边有一个孤寂的人默默抽烟的话,那就是老黄没错了,他有一头乌黑茂密的黑发,浓密的眉毛下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岁月给这张脸带来不应有的沧桑,只有那副坚实的身板才能证明他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 老黄幼年丧母,靠父亲拉扯大,他爸倒是个好父亲,可在老黄十七岁的时候上莲子山掉到了山崖下面,再也没有了消息。留给老黄的就是那三亩地和一间老屋。老黄娶过一个媳妇,但老黄除了种地,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媳妇给他生了俩娃,大娃营养不良夭折了,在二娃六岁那年,老黄媳妇带着二娃跟一个城里人跑了,连离婚都没办。这样,老黄就一个人了。他的叔叔辈的人劝他再娶个媳妇,但他再也对女人失去了兴趣。 三亩地对老黄来够够的,不仅能种粮食,还能种点其他的,跟别人换点烟和酒什么的。村里人说,老黄之所以喜欢坐在村头对着莲子山的抽旱烟,是在想他的父亲,毕竟这世界上唯一对得起他的人,就是老黄他爸了。 莲子村流传着一个故事,日出时分,在莲子山顶能够看到佛光,如果遇到不顺心了,看到莲子山上那佛光就能解脱。传说那是十几年前的莲子村长上去过,那是一个全国人民席卷在文革浪潮中的时代,村长上了山后,再也没有回来。 老黄今年年过了四十,一辈子也怎么没出过莲子村,顶多上镇上办一些手续。这天,老黄对着莲子山抽烟,他想起了父亲跟他说的那个故事。从他媳妇走后,他感觉自己活着没个奔头,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徘徊了很久,他想着,就是今年了,等着秋天打了庄稼,就备点干粮,去山上看看去。 二 秋天说来就来了,高原地带的秋风带走夏天的燥热,老黄在地里打庄稼,他种的庄稼要比村里其他人种的好,每年都能比人家多打,每想到这个,老黄干枯的心里都会多点湿润。打完庄稼磨好面,老黄备了几天的干粮,穿上他父亲给他留下来的兽皮衣和鹿皮靴,就准备上莲子山了。 虽然老黄的村叫莲子村,但到莲子山还有十几里地。老黄心里这样想着,好在天气不错,海拔高的地方夏天也不会热,秋天凉爽着呢。老黄看着周围成片的麦子地,心里想了想家里的几间老屋,这么大片的麦子地,自己的三亩又算什么呢,可自己比这些人都种的好,也算不枉自己专心种了这么多年了。 老黄自己一个人也实在是无聊,点了旱烟,边走边抽了起来。他在村里呆久了,是憋的难受了,出来透透气。如果让村里那些娘们知道了,又得议论纷纷,议论我这个怪老头哩。不过他这半辈子也确实是怪,有谁会无缘无故的经历这么多的悲苦呢?每想到这,老黄也忿忿不平,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老天爷这么对我。老黄深吸一口烟,让烟的辣味刺激自己,证明他是活着的一个人。有段时间,他活着的目的是为了他媳妇能回来,或者至少二娃能回来,让他能看看。他也想去城里看看,但怎么托人打听,也打听不到这娘俩的音讯。他恨他的媳妇,恨到有段时间天天失眠,一到晚上就辗转反侧,差点误了那一年的庄稼,过了段时间,老黄心想这娘俩是再也不能回来了,也就懒得在心里继续装下那个女人了。 这样想着,老黄就到了草场边上了。 三 莲子山前是一片长势不错的草场,有一些牧民在放牛放羊,虽然才刚刚立秋,莲子山的山顶已经有了雪,雪线下是裸露着的山的肌肤,灰白色的让人生畏。再往下零星的生长着一些灌木,草场与灌木之间是一片松林。老黄又点了一支烟,他想,白色的地方就是他的终点了,他看着从他嘴里的烟雾袅袅升起,跟蔚蓝的天交相辉映。老黄摸了摸口袋里的干粮,心想,这些干粮够用了吧,没几天我就可以爬到顶呢。 他走在草场上,放牛羊的牧人在一旁喂马,看到老黄,便问道:“这是上哪去?” “去莲子山上去”老黄答道。 “看你这行头不像去打柴的”牧人说。 “不打柴,到山上看看去”难得有人和老黄说话,老黄感到很开心。 “啊,探险家”牧人笑了,“几年前的也有几个城里人来,说是要到莲子山顶去。“ “然后呢?” “他们来的不是时候,雪线都下来了,后来拍了拍照就走了。” 老黄抽了口烟,望着山,让视线模糊在吐出的烟雾里。 告别了牧人,老黄继续往莲子山方向走,他需要翻过几个山地草原才能到莲子山脚,太阳快落山还早,老黄想到森林那边能够采点野果子吃,便加快了步伐。 老黄想着到山脚下找个地方休息一晚,第二天就上山。 四 第二天太阳刚出,老黄就动身了。 莲子山一开始路好走,老黄顺着打柴人经常走的路上山,路的两边是松林,松林里时常传来鹰的叫声,老黄的头顶也能看到鹰。他在莲子村里偶尔也能看到鹰,但和山里的鹰又好像不太一样,老黄心里想,但哪里不一样,老黄现在说不出来。松林里是静谧的,空气里透着一股松香,老黄心情不错,感觉不出莲子村还看不到这么好的风景哩。 突然林子那边成片飞出鸟来,接着传过来了枪声。 老黄往前走了一会,看到了猎人正坐在一棵倒了的松树上抽旱烟。猎人转头瞥了一眼老黄,有点疑惑,但没说什么。 “喂,老乡,上莲子山怎么走?”老黄先开口了。 “上山干什么?”猎人无不惊奇地说,这一带除了他们这些猎人,很少有人上山。 “听说山上有佛,想去看看” “我在这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人为这事上山的。”猎人隐晦的笑了一下,接着说。“顺着路走到灌木林,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猎人打量了一下老黄,又补了一句,“山上没路,现在还有雪。”便转过身去看自己的猎物了。 老黄继续上路了。走了一段时间,老黄心情还不错,谁会抗拒自然给人带来的快乐呢,青山绿野,流水潺潺。老黄想到去镇上的情形,一开始的感觉和现在的感觉差不多,但也有不同,人都是从熟悉的圈子里走出来就会感到自由。旁边时常传来野猪的吠叫,老黄想,如果有枪就好了,能防身,打头野猪也能改善一下伙食。老黄身上有一把七寸长的刀,只有它能给老黄抵抗恐惧的勇气。 过了晌午,老黄匆匆吃了几口带的干粮,停也没听就继续赶路,出了森林就要没有路了。没有路意味着以前来过的人少,老黄这样想有点激动,终于没路了,老黄总是觉得人一辈子光走别人走过的路,别人说啥就是啥,又有啥意思。老黄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开心,他感觉自己是多少读过点书的人。 身边的树渐渐矮了下来,由高大的松树变成了一丛丛的灌木,路也变得越来越窄,有的地方已经被草盖住了。不知名的矮树也有,有的树是老黄之前也没有见过的。鹰还在老黄头顶盘旋,老黄心想,某些方面鹰比人要强的,起码上山这件事,鹰就比人强不少。老黄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没用的想法实在是不应该出现在他这种年过四十的人身上,也就没继续想,便继续走。 老黄点了支烟,坡也开始变陡了,路也彻底没了,这下得看我的脑子和身体了。老黄也好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山风很大,老黄感觉有点凉。往下看已经能够从远到近的看到草场和森林了,老黄想到假如现在自己能够看到刚才从森林走来的自己,那该是什么样啊,也就是一个小黑影,老黄这么想也就乐了,一个人能干成些什么呢,站高点看,谁不也是一个小小的黑影呢,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黑影蕴含着多少能量,有多少故事,有些故事还很精彩呢。老黄把手扶在一棵矮树的树干上,这坡度要开始手脚并用了,他用力一蹬,借着手臂的力气上了一个陡坡,种了半辈子的地,老天总也给了老黄一副坚实的皮囊。 爬山可是一个力气活,已经没路了,老黄就这样手脚并用爬了一会,终于感到体力不济了,老黄找了一个树干旁坐了下来,抬头看了看莲子峰顶,今天是爬不上去了,今晚先找个地儿安置下,舒舒服服睡一晚,老黄想着趁着天亮爬到莲子峰旁边的一个还没雪的小山头去,晚上就生点火好好休息休息,第二天再上莲子峰顶。老黄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感觉有几分得意,他感觉自己还算个聪明人,至少他的悲惨经历让他变得更加聪明了,他不再相信任何女人,亲情也是,除了他的父亲,他找不到任何慰藉。有段时间,他悲哀的想,如果有一天他死去了,又会有谁能发现他呢,怕是自己的尸骨腐烂了也不会有人察觉。谁会没事悲悯一个孤家寡人呢? 他继续爬山,向莲子峰旁的那座小峰爬去,老黄感觉自己每一步都是在征服着莲子山,也有成就感,他相信自己总比山山水水聪明,总能征服它们的。 老黄到莲子峰旁边的峰有好多不缓也不陡的坡,老黄得从坡的一侧爬到另一侧,每个坡大概十几米,老黄对这种坡感到很难受,直着身子走过去重心太高,只能手着地慢慢爬过去,爬的过程中老黄总是觉得他感到不自在,他想尝试着弯着腰爬,但双脚提供的摩擦力不足以让他过去,石头下面就是悬崖,老黄感到一阵眩晕,便手脚并用的一点点的爬过坡去。他的干粮挂在的腰间,爬的时候不膝盖压住了装干粮的布袋,老黄向前一步,干粮就从腰间掉下了山崖,老黄反应过来的时候,干粮已经没了踪影。“真他妈背”,老黄骂出声来,停也没停,继续向前爬去。 五 老黄找了一个树旁较平的地方安置下,找了一些茅草铺在地上,又备了些草盖在身上,最后再把兽皮盖在草上, 老黄找老黄想起了他和父亲的一段往事,那时他才十一岁。 有一晚,老黄和父亲聊天。 “爹,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老黄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只是对老黄说,你娘是村上有了名儿的贤惠姑娘,娶了她是爹的福气。 “既然娘是好人,那为什么娘走了呢?“ “有时候好人不是不会走的。”父亲显然不想多说什么。 “那以前的村长呢,听说他也是很好的人。” “以前村长一家都是很好的人。” “为什么他们一家都没有了呢?” 老黄父亲沉默了一会,“孩子,我让你读书,就是想让你明白这些道理,爹看不懂,但爹希望你能看懂,有时候为什么好好的人就被说成坏的了呢?爹也不懂。” “那莲子山上的佛是怎么回事呢?” “佛是真理孩子。”父亲躺在院子里,“爹的先生跟我说,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佛。传说莲子山顶能看见佛,但也只是传言罢了,只有那个失踪的村长知道。” 老黄不说话了,心里默默琢磨着。 良久,老黄又问:“爹,你说人为什么活着呢?” 老黄的父亲有点诧异,沉默了一会,说,“活着是为了做好份内的事。” 老黄懵懵懂懂的把父亲的话当作了真理。 活着是为了做好份内的事。老黄的父亲也确是这样,他照顾了老黄,还让老黄读到了初中,老黄很爱学,他在思想上是接触了一些外面的世界的,只是他没有出去看过。莲子村的人是很难理解到知识的重要性的,老黄的信仰转变有了很痛苦的过程,不过他不后悔自己读了那几年的书,正是那几年的书让老黄感觉自己不再和那些村里的妇女一样了,至少老黄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老黄的经历告诉老黄,他份内的事又是什么呢?他和父亲的经历如出一辙又迥然不同,他连孩子都没有了,又为谁活着呢? 六 太阳还没出来,老黄就醒了,山上很冷,老黄感觉有点四肢无力,一晚的山风让老黄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他想在睡会,但他想着赶紧上山去,他已经没有干粮了。今天在回到灌木和森林那里去,只有那里他才能找到吃的。老黄吃了几口腌菜,就带着东西出发了,老黄找到一棵枯树,折了一段树枝当作拐杖,这样能让他省不少力气,山上的大风和渐渐稀薄的空气对他形成了挑战。老黄不再抽烟了,他感到喉咙像火一样疼痛。老黄忍痛走了一段下坡路,剩下的就是莲子峰主峰了。 去莲子峰的路上已经没有树了,只剩下黑白色的石头和雪,和湛蓝色的天空格格不入又浑然一体,仿佛在向老黄说着什么。老黄看了看山下,又看了看莲子峰,心想,就差你了,一会我老黄就比你还要高了,他这种想法让他感到开心。老黄来到雪线附近,雪线到莲子峰顶大概有几百米,这才是莲子峰最难爬的地方,要见到佛就得走这段路吧。老黄憧憬着,山风呼啸着刮着他的身体,把他裸露的皮肤刮得皲裂,火一样的喉咙,发烫的额头,这些已经阻挡不了这个满腔热情的人了,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他最有活力的年纪,那时候那个女人还在,二娃刚出生,他感到一切苦难都不能打倒他的。他往前走,虽感到头晕却步履坚实。鹿皮靴子踩到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遇到陡坡就得用木棍先插入雪中,确定木棍插入泥土,足够坚实了,再手腿同时发力把身体支撑上来。 老黄手指已经被时而裸露的岩石磨破了,鲜血从手掌侧面流到腕部。老黄抓了一把雪,放在手中搓了搓,他能感觉到离峰顶越来越近了。在峰顶前有一个陡坡,他把木棍插入雪中,双脚用力蹬雪,伴随着令人惶恐的清脆声音,老黄整个身子摔倒在雪坡上,老黄感到眼前一黑,伴随着一阵耳鸣,晕了过去。老黄恍惚中看到了父亲,也看到了二娃和莲子村。他看到父亲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二娃在桌子旁念书,熟透了的庄稼昭示着这一年又是衣食无忧的一年,老黄站在田野里,擦掉额头的汗珠,秋风吹拂着他刚毅的脸,夕阳让他感到温暖。伴随着一阵强烈的山风,老黄醒来发现自己趴在雪中,他想到刚才的幻觉,眼角几滴眼泪渗了出来。他感觉浑身的力气像是被寒冷抽干了,他的右手已经完全没了知觉,他想也许死神这次要把他带走了,他内心甚至有一丝庆幸,也许死亡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他的一辈子有什么意义呢?他感到自己只不过是苟且的活着罢了。他把眼睛闭上,抿了抿嘴唇,老黄试着挪了一下身子,转了过来,山风依然很大,刮得他脸生疼。他努力活动身子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烟从嘴里刚吐出就被风吹散了,他感觉身子暖了点,渐渐恢复了力气。老黄看着斜坡,他不能死,上了眼前的斜坡就是莲子峰了,他要登山莲子峰顶,即使死了也要看看莲子峰什么样,老黄灰暗的眼神里仿佛又多了些光芒。 老黄擦了擦手上的血水,看着折断的木棍,心想,真不争气的玩意。他把右手放到兽皮衣里,用左手不停地搓着他冻僵的右臂,待手臂恢复知觉了,伸手去捡折断的木棍,没有了木棍要多费好多劲呢,老黄心想。老黄从腰间把刀拿出来把刀插到雪坡上,右脚蹬地,右手顺势把木棍用力插进雪里,老黄右手用力晃了晃木棍,确保木棍够牢靠,然后右臂一发力,跃过了斜坡最陡的地方,眼前的莲子峰温和起来了,老黄走到莲子峰的中央,他知道现在他就站在那个传说中很少人上来的地方,传说是给人听的,老黄心想,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容。 七 老黄终于爬上了莲子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远处天际是灰蒙蒙的地平线,看着地平线之上发红的云。太阳快要升起来了,云愈来愈红了,灰色的天际线上有了一条金边,这金边将天地分割开,天是蓝的,地是灰色的。空气中除了纯净还是纯净,天空中有鹰的啼欢声。待到太阳出来的时候,像是从金边上长出了一个火红的圆,这红色的火球让天空更蓝了,让天地更清晰,让森林和灌木都活起来了,草场上也有了牛羊。老黄站在莲子峰顶,心潮澎湃,他感到这辈子少有的幸福,像父亲没有去世之前的那段时光,爬上莲子山让他又有了年轻时的自信。他明白了,村长十几年前爬上来过,是他编造了莲子峰上能够看见佛的传说。在那段岁月里,村长想让人们知道,即使生活没有了寄托,也要活着,远方总有一尊佛在等着你,而当爬上莲子峰的时候,就会明白,世间再大的困难,也只是像爬山罢了。 火红的日光照在老黄的脸上,拂去了老黄的脸上的沧桑,霞光中他仿佛看到十几年前的村长朝他走过来,邀请着他开始新的生活。老黄下定了决心,不回村里了,去城里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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