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红楼”第六十一回（上）：大家族底层的市井气

作者

暜航

一

鲁迅曾说过，《红楼梦》的出现，将传统的写作手法都打破了。或许，《红楼梦》本就不是一部“正常”的小说，它的创作手法不同寻常。翻书阅览便会发现，《红楼梦》的文字就像一幅华美的丝织品——不像是通经回纬的缂丝，只有连续的经线支撑就可以，倒像是通经通纬的锦缎。不光表面上姹紫嫣红的图案让人眼花缭乱，观者以为相距很远的同色丝线互不连贯，其实所有的纬线都隐藏在背后。匠人巧手编织下，不同颜色时隐时现，才构成了美不胜收的画面，又显得厚重，耐心寻味。

六十一回前后，与厨娘柳嫂子有关的情节，再次印证了这一点。她虽然出场在第六十回，若要梳理这根线，需追溯到十回之前。当时，王熙凤担心冬日里宝玉与姑娘们到贾母处一起用饭，路上易受风寒，特意设立了大观园的小厨房。想来，从那时起柳嫂子就开始主持小厨房的一切事务，并且，其他厨娘惟她马首是瞻，虽是日常供给公子小姐饮食，当她不在时，别人毫不敢自专，可见柳嫂子的地位与能力。

柳嫂子的兄长在门房当班，妹妹也是贾府的奴仆，显然，她是贾府的家生奴才。这些祖祖辈辈在贾府当差的奴才，积累下了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因此，本回开篇就是柳嫂子与角门上小厮随意的玩笑。小厮也是家生子，有姐妹在府里是上得台面的丫鬟，他的舅妈等亲戚还在探春推行新政的时候，分到承包的果树，得到了实惠。从活灵活现的对白中，不难看出小厮与柳嫂子是熟识的，她说话格外轻松随意，甚至夹杂着不少俚语。相比而言，她与芳官的对话就正式多了，既客气，又有分寸，体现出她那个阶层的礼节。这些不三不四的玩笑话，写出了不同的性格侧面，这也是她在大家族底层生存的必要智慧。

设立了小厨房之后，书中没有多少相关的情节，平平淡淡之中，我们似乎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只隐约记得晴雯病中，宝玉为了她要汤要羹而已。孰知，柳嫂子日常要面对的，还有大量额外的“点餐”要求，当这一切展现在情节中时，让读者觉得出乎意料，实际上已作铺垫。这一回中，排山倒海式的点餐即将到来。

二

迎春屋里的小丫头莲花儿来替司棋要一碗炖鸡蛋，柳嫂子自然不愿白搭这一份银钱，立刻表示拒绝。两人争执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倒是补出了好几桩与点餐、加餐有关的事情。看起来，这早已成了常事，只不过，在别处曹公一丝不露，全在这里一并呈现出来。

对于点餐，不同的方式代表了不同的身份与行事特点。油盐炒枸杞芽，为平儿过生日的宴席，探春都是单独给银子的；袭人等为宝玉过生日，也是单独给钱。柳嫂子所说的先拿了钱再去另买另添，倒属实。当然，芳官向柳嫂子要过加餐，这没有提到有关给钱的内容。即便如此，柳嫂子客客气气答应了，提供的一顿饭有汤有菜有点心，远超过芳官的预期，可见，她也会看人下菜碟。她满怀期望让女儿柳五儿分派到怡红院当丫鬟，自然乐得讨好从中联络的芳官。司棋要的炖鸡蛋，算是所有加餐的情节中最具有“乡土气息”的，根本花不了几个钱。柳嫂子不愿给，说到底还是因为看人下菜碟的习气。

宝玉是贾母、王夫人的掌上明珠，迎春只是一个“有气的死人”，是戳一针不吭声的二木头。常言道，打狗尚需看主人，柳嫂子敢于给司棋馊了的豆腐，甚至直接拒绝点餐要求，实际是因为不看重迎春。

但上行未必下效，过分宽容的主子，没有带出温柔和顺的丫鬟，倒是由于失于管束，让她们个个趾高气扬。以往有关司棋的情节甚少，只是一个标签式的龙套，到此回才让我们见识了她的厉害。而作为打头阵的莲花儿，地位不高，自视却甚高，她没有春燕的圆融，没有芳官的机灵，倒是一张口就要东西，仿佛是主子支使奴仆一般，口气大到惊人。柳嫂子拒绝后，她就旁若无人地直接上前翻箱倒柜，找到鸡蛋后口出不逊，不但没有“无价宝珠”般的优点，倒像是提前沾染了“鱼眼睛”的习气。对于柳嫂子的解释，她又搬出了晴雯要炒芦蒿的事例，连喊带叫，言语辛辣，口口声声安排柳嫂子开立小厨房是为了方便，没有一丁点儿出于年龄或身份的尊重。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竟嚣张到这种程度。

莲花儿不过是个铺垫。紧接着，司棋又派别的丫鬟来催。小丫鬟直接学着司棋的口吻，以质问的口气催促，刚硬的话语中，鲁莽与暴躁如见如闻。一浪高过一浪的气势，都是在为司棋的首次隆重出场作铺垫。

司棋是一点就着的暴脾气，直接带着手下人打上门来，也不管旁人的陪笑，甚至不需要任何的询问，连说带骂，直接命人开箱扔菜，把小厨房折腾得一片狼藉。看来迎春房里培养出的丫鬟，都是一路的作风。大观园中，还是头一遭出现这么混乱的场面。纵使后来柳嫂子蒸了鸡蛋送去，司棋仍旧气不消，一股脑泼在地上，这“副小姐”、“二层主子”的气势，竟比真正的主子更胜一筹。

三

《红楼梦》写的是上流社会的生活，锦衣华服，炊金馔玉，于常人而言，仿佛飘浮在云端，似乎从不考虑成本。书中细细算过饮食方面开支的，只有两个人，一是刘姥姥，第二个就是柳嫂子。刘姥姥算螃蟹宴的开支，是出于社会底层的经验。柳嫂子算帐，则是出于她的职责。一个鸡蛋，能够抵上五分之一斤螃蟹的价格，恐怕是柳嫂子为了拒绝司棋的夸张。相比之下，埋怨分配的菜蔬勉强才能支撑日常饮食，更具有生活气息。

在贾府的大环境中，柳嫂子、莲花儿等人居于底层，但她们不是和睦共处，而是相争、互戗。这里写的仿佛不是大家族中的生活，而是街市上百姓的日常，为作品增添了一丝市井之气。作为这一段情节的核心人物，满纸都是柳嫂子的委屈，抱怨着出项大于进项，埋怨副小姐们挑三拣四。鲁迅说焦大是贾府的屈原，柳嫂子或许也算得上女版屈原了。“深宅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一语，既有底层仰望高层的怨气，又带有几分羡慕，活脱脱一个厨娘的头儿。当然，她并非白莲花，同样有不少过错，比如说夜间偷偷开门打酒，以及造成小厨房的亏空等等。曹公无意把她塑造成完美的人物，她也只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而已。

头疼脑热，总是反映出人的健康状况。遇到种种困境的小厨房，正是贾府整体境况的缩影。一切都守着旧例，收入却不抵支出，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难以为继。相关情节中的丫鬟取名“莲花儿”“小蝉”，无论莲花盛开，还是蝉鸣阵阵，都是由夏入秋的表征。脂批说“总是写春景将残”，她们的名字预示着贾府已不再是鲜花着锦的春日盛景，已经由盛转衰。柳嫂子所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正是冷冰冰的谶语。待到贾府彻底败落，就连曾经的主子也只能以酸虀充饥，哪还有什么挑拣的机会。

四

柳嫂子是鲜活的人物形象，也只是“鱼眼睛”，其女柳五儿倒惹人怜爱。当初她阻拦母亲把玫瑰露转赠表兄，是源于小心谨慎，担心惹出别的事情来。柳嫂子没有听取，恰恰由玫瑰露引出了茯苓霜，引起后边的种种波折。从这个角度讲，柳五儿是聪慧的，的确能够与平儿、鸳鸯等一比。只可惜，她终究年幼体弱，缺乏经验，在众人的诬陷下，受到不白之冤。这对她来说，是无法承受的压力。负责看管的人，并没有丝毫的怜惜与照应，反而不是说风凉话，就是故意嘲弄，几句话写出了底层因利益而起的倾轧。

小厨房是有油水可捞的，是众人眼中紧盯着的目标。当处于风口浪尖的柳嫂母女，遇到合府皆知的失窃案，难免在众人的推波助澜中，成为背锅的最佳人选。

春燕说“横竖等十来日就来了”，只可惜，病弱又遭到打击的柳五儿，没有挨到进怡红院就芳魂早逝。王夫人亲自阅人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出她悲剧性的结局。到那时，本回中相关的人物，无论是明了真相的晴雯，还是率真仗义的芳官，都一并被撵出，一个寿夭，一个出家。柳五儿虽然内容不多，却照应出群芳流散的结局。

自从元宵夜宴后，曹公文风一变，精雅不再，琐碎、纷乱的情节比比皆是，从小花篮，到蔷薇硝、玫瑰露，大观园中的宁静彻底被打破。至此，打砸小厨房成为一个高潮，体现出贾府日渐混乱的现状。富有市井气的情节，表达出底层的种种利益纠葛，也指向了贾府整体的病根。随着小厨房所处环境的日益恶化，贾府距离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越来越近，一切早已无法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