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美文】爷爷弥留之际

王生不易 2018-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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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虽然爷爷在世时有许多缺点令人讨厌，不过正应了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临终之前他的那番话一直令人难忘，甚至因为这一点，将他以前的种种不是都冲淡了。

爷爷从年轻开始就嗜赌如命，奶奶和他吵了一辈子。据说爷爷年轻时，因为赌博家里穷得连床单都没有。奶奶只有一条裤子，茶季里，奶奶白天穿着那条裤子，晚上换上棉裤，将那条裤子洗好烘干次日再穿；爷爷生了两个孩子父亲和叔叔。父亲小时候读书很有天赋，但爷爷只让他读了两年就在家放牛了，为此父亲一辈子都没原谅爷爷。不过我叔叔倒是读了不少书，但他有病，二十多岁就去世了。其实我家即使在解放前也挺富裕的，家里有好几块毛竹山和茶叶山，还有田，但家里的收入都被爷爷赌了。奶奶曾经一气之下上过吊，被父亲和叔叔发现才没死成。后来奶奶坚决不和他过，要去一个寺庙烧饭，被她娘家人劝阻了才没去。大约是奶奶的娘家人来骂了爷爷，爷爷后来赌博有所收敛，但他对奶奶的娘家人不喜欢。听我妈说，她和父亲结婚十多年才生孩子，我那个姐姐出生后，家里办满月酒，奶奶娘家送来的礼物，爷爷都退回去了，而其他的亲戚礼物都收了。

爷爷赌博的事一生也没完全改正，在文革期间，家里人挣工分，过年本来能分一笔钱的，但爷爷早就将钱提前拿去赌了。有一年，奶奶和妈妈喂了两头肥猪，过年杀了也被爷爷拿去抵了赌债。父母每说到这件事，火就不打一处来。

我们小时候，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时日子穷，没人赌博，但爷爷在农闲时还是喜欢打扑克玩，冬天天天晚上都要打到十点多钟才回家，这其实也是赌博性质的游戏。

后来改革开放，生活变好了，赌博之风又盛行，爷爷又开始赌了，推牌九，打麻将，引一班赌鬼来家里赌，冬天还将烤火的房间占着，那些赌鬼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八仙桌，将我家所有的凳子都占用了，我们在寒风瑟瑟中既不能烤火，又没凳子坐，我们对爷爷是真讨厌，有时候真希望爷爷一夜之间得暴病死了。

爷爷一生什么家当都没置办，房子是我太公做的，父母结婚的家具都是爷爷结婚的那一套，也是当年太公给爷爷置办的，有描漆填金的拔步床和雕花的条桌，衣橱等。后来老房子被拆了重做，是父亲做的。父亲说他连一条板凳都没置过，一生挣的钱都赌了。

除了好赌之外，爷爷的脾气还出奇地暴躁，开口就是“我操”，“你妈的”。就是这种口头禅，曾引起一个外来小贩和爷爷的对峙，差点打起来了。在家里奶奶和妈妈烧菜咸了或是淡了，爷爷就将那碗菜整个倒掉。每天早上，他都要催着吃早饭，不是饿了，而是“别人家都吃了。”如果饭还没烧好，他就一直骂着。他年轻时吃饭要吃硬的，像蒸笼蒸出来一样不含水分，要是含了水分，黏在锅铲上面，他就拿着锅铲使劲刷，刷的整个灶台都是饭粒；老了他又要吃软，要是硬了他就破口大骂，骂妈妈，骂我烧的不好。他在家就是个暴君，骂奶奶、骂父亲、骂妈妈、骂我们。

爷爷和奶奶的感情确实不好，他和奶奶吵，奶奶也不示弱，她可不是个忍气吞声的小女人，她的个头有一米七，和爷爷差不多高，吵能吵，打也能打。爷爷四十多岁时还有外遇，和村里一个女人好上了，那女人如果看见爷爷和奶奶吵架打架就高兴，爷爷和奶奶说笑一次她就要生气，找爷爷吵闹。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那个女人又一次和爷爷吵闹时，爷爷没理她去赌钱了。她一气之下，心脏病发作猝死。她的儿子很强悍，到公安局报案，说是爷爷杀死的。结果，法医来解剖，公安局来查案。爷爷都做好坐牢的准备了，因为爷爷那次确实是最后一个见到女人的。最后经过病理分析证明爷爷是清白的。但那个时候，奶奶却一直帮着爷爷，生怕他坐牢去了。

奶奶六十岁那年因为高血压猝发去世了，爷爷一直活到八十多岁才去世。可能是奶奶生前爷爷对她太恶劣了。奶奶死后，爷爷一直有些恐慌。有一年，我家在奶奶坟地周围种了花生，爷爷去收摘时，还特意把我和妹妹带上。因为奶奶生前最喜欢我们，有我们在，奶奶不会出来作祟的。

奶奶去世后，有无数次，爷爷被梦魇了，在睡梦中发出痛苦的呻吟，父亲在隔壁房里听见了，使劲叫爷爷，爷爷缓过气来就大骂：“死老逼！明天就把你的坟墓挖了，把你骨头扔水里冲走。”为了镇住梦魇，爷爷让我睡在他房里，我也才七岁吧！就帮爷爷镇魔了。

后来我们长大了，有年夏天，我们在外面吃饭，妈妈说，今天是奶奶的生日！我说，当年奶奶发病时，爷爷一点不难受，还笑着说：嘿嘿！老奶奶恐怕要死了！

正在吃饭的爷爷还抵赖：我可没说这话！当天晚上，爷爷又被梦魇了。第二天就骂我：“就是你，好好的又提那老不死的！”

虽然爷爷脾气暴躁，但也有柔情的一面。他对我还是喜欢的，我读二年级了，他送我上学还背着我，别人问他：“你家小姑娘发蒙啦？”爷爷自豪地说：“读二年级喽！”因为那时的小孩读书都不怎么认真，老是留级，到十多岁还在读一年级，而我才七周岁就读二年级了。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爷爷骂哭了我，我哭得晚饭也没吃。爷爷吃过饭，给我弄板栗吃，还带我出去玩，背着八九岁的我，让妹妹在地上走。邻居看见了说：“这个死老头！颠颠倒倒的，背着大的，让小的走路！”

尽管爷爷好赌，脾气差，在家里还是他当家。我们小时候总是向他要钱买作业本，买笔，爷爷的出口禅就是“我肉里出钱！我饭碗底下掉钱？”但尽管这么说，还是给我们钱了，甚至我和妹妹的铅笔买回家都是他帮我们削好，他用砍柴刀削铅笔。

到了冬天，不用去生产队做工，爷爷就去挖冬笋卖钱，那时的冬笋每斤才贰角钱（现在十元了），每天吃过晚饭拿到小店卖，然后买一斤我们这里的特产酥糖回家，给父母每人一包，我们姐弟三个每人两包，剩下的就自己收起来了，出去打扑克回家当夜宵吃。

我和妹妹每次等爷爷在小店回家，就守在烤火房门后，爷爷一推门，我们就上前在他口袋里掏一分两分的零钱，有一次将他的口袋都扯坏了，爷爷虽然破口大骂，但一会儿自己也笑了。

爷爷脾气暴躁也有好处，村里人都有些怕他，因为他很正直，看见不平的事就要说出来。他可不管对方什么身份，上面派来的工作队，公社干部，大队干部他都敢骂。所以尽管他在家里很多事情令人讨厌，在外人面前都是受尊重的。

爷爷读过书，学历相当于现在的小学毕业，能读一些通俗的评书《杨家将》《薛刚反唐》这类，也会写毛笔字，打珠算。但是，他读书时用的语言就是我们这里的方言，不会说普通话，连普通话也听不懂。但爷爷精神好，八十年代初期，他都七十多岁了，邻村放电影他也和大家吃过晚饭跑十几里路去看。有次看越剧版《红楼梦》，爷爷看了，结果完全没看懂。我们问他好看不？他说：“没看头！就一班死女人跑进跑出的。”

后来有电视，开始电视没有普及，一个村里就一台，大家都聚在一起看。记得放《血疑》时，爷爷也天天搬个竹椅到邻居家看，常常到九点左右就回家睡觉。也不管剧情如何。那次放大结局，所有的人都屏气凝神，看着幸子和光夫驾船出去。这时我爷爷举着椅子回家睡觉去了，看的人都笑了：“老头子怎么看电视的？这么精彩就不看了？”

两年后，我家有电视，有次我在河里洗完衣服回家，正在晾衣服，就听见妹妹和妈妈在家里大笑。回家一看，原来是爷爷在家看电视，看的是黄梅戏电视剧《劈棺惊梦》，根据《庄子试妻》改编的。妹妹问他“爷爷你看得懂吗？”爷爷说：“这下让我看懂了。”妹妹让他说说看，他说那个小姐（庄子妻田氏）看中了公子（庄子幻化出的楚王孙），小姐的父亲（庄子）不同意。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人物关系，让妹妹和妈妈笑得岔了气！

爷爷到了七十岁之后，脾气好多了，我们顶撞他他也不生气。记得那时弟弟养着一头长发，爷爷说他：“头发长了也不剃，像个囚牢放出来的囚犯似的！”因为解放前的囚犯都是这样的。我说：“爷爷，现在的囚犯都不留长发，剃光头了。”我看了看爷爷的光头：“爷爷，你自己才像囚牢放出来的呢！”爷爷摸着自己的光头，也呵呵笑了。

爷爷个人卫生不怎么讲究，有时候在地里拔草回家，手上还有泥土就来吃饭，我和妹妹说他脏，他说：“又没粘屎！”在他眼里，除了屎是脏的，其他都不脏！但是爷爷对菜地的要求却是很干净，我家的菜地都是爷爷一人承包的！他挖地、种菜、浇粪、除草都是自己干，不要别人插手。别人干的活他看不上，不是嫌别人菜栽歪了，就是嫌除草不彻底。他把我家所有的地都种上了庄稼，远处种黄豆、芝麻，近处种蔬菜，只要别人家有的蔬菜，他都要想办法去要来种子、菜秧种上，也不管家里人爱不爱吃。多了就用来喂猪。远处的庄稼他和我父母一道种，除草，近处的蔬菜就是他一个人的事了，一直到快八十岁了，他才让父亲帮着挑粪。他的手上粘上泥巴不要紧，但地里不能有一根杂草，有空就去除草，有时白天打麻将，天黑了回家还要去除草。

爷爷身体好，一生不喝酒，只抽烟。快八十岁了还能上山采茶，到竹园里砍竹子。八十岁那年他没去采茶，到冬天还去砍了竹子，卖了一百多元留着打麻将。那时我弟弟已经中学毕业了，让他别去，弟弟去砍，然后给他钱，他不同意，一定要自己砍。

我们这里的习俗是每年冬至都要杀老母鸡煲汤，给男人吃，这样可以补身体。爷爷八十岁那年，家里杀了两只鸡，让爷爷和我父亲吃，爷爷说他老了，补了也不能干活，不如留给弟弟吃。后来家里人一直反对他这么做，他才吃的。

爷爷八十一那年正月，开始他还打麻将。到了初五就身体不适，老是不想吃饭。让医生来看，又没什么病。医生说人老了都这样，全身器官都有毛病。尽管这样，爷爷还是每天在村里溜达一遍再回家，也不用躺在床上。

这样过了几天，正月十二妹妹要带孩子回家拍百日照。头一天早上，妹妹在给孩子换衣服，爷爷看着琪琪灵活的大眼睛，感慨地说：“这孩子的眼睛真灵活。”我说那你等天暖和了到妹妹家帮她摇摇篮去。爷爷笑了：“要是不死我就去！”把妹妹的眼泪说得流下来了：“爷爷，谁说你要死了？你又没生病！”

饭后妹妹去小店买东西回家，远远地看见爷爷背着手拐到村里医生家方向去了。妹妹以为他又要去医生那里买药。谁知妹妹回家后才发现爷爷好端端的坐在火房一角。妹妹吓得赶紧去告诉父母，这叫见到爷爷生魂！预示着爷爷不长久了。

第二天，父亲和妹妹妹夫一道出去，买了一匹白布，预备着当孝布使用，又买了一些黑布，预备着给爷爷做寿衣。

正月十三，妈妈请来了裁缝，在弟弟房间里给爷爷做好了寿衣，一直瞒着他，怕他生气。那一天爷爷没有出门溜达，在家里的躺椅上躺着，说是肚子胀。父亲买来一些药给他吃了，还能缓解一些。

正月十四那天白天还好，到晚上爷爷上厕所也要弟弟扶着了，回来上门槛时，我们发现他的头耷拉着好像抬不起来似的，这叫“倒了千斤”，我们预感到不妙。

晚饭后，我和父母还有弟弟商量，趁着爷爷现在清醒，赶紧问一下他有什么话要说吧！不然来不及了。

妈妈对他说：“大大，我们给你做了一套衣服。”爷爷说：“我有衣服，还做什么衣服？”妈妈说：“我们给你做了一套百岁穿的衣服，给你冲冲喜。”爷爷仰天长叹：“是老衣啊！我快要死了吗？”这句话一出口，我们就后悔了，原来爷爷还没有想到自己会死的，他还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不是啊！给你冲冲喜的！”妈妈在一旁忙补充。

因为爷爷好几天没吃饭，我想起妹妹还拿了几盒蜂王浆回家，让父亲和妈妈去拿来给爷爷喝，顺便把爷爷喜欢的衣服找来，我们帮他把身体擦干净，换上干净衣服。

父母走了，我和弟弟陪着爷爷。我小心地问爷爷：“爷爷，你打麻将欠人家钱吗？”爷爷摇头：“不欠了。”“那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爷爷说：“我死了，要把我埋在后面黄土岗上，那里朝阳，正好我怕冷，可以晒太阳的！也能看见家，你们不在家，我可以给你们看门！”我和弟弟一听，顿时泪流满面，连连点头。

爷爷又对我说：“我以前老是骂你，你别见怪，也别记着，其实我心里是喜欢你的。”

我哭着说：“爷爷，我从来就没怪你，我也经常冲你啊！”

爷爷又对弟弟说；“你也快二十岁了，以后要好好的，千万不要像我一样赌钱啊！家里就指望你了！”我看见弟弟低着头，泪水从鼻尖上一滴滴往下流。

父母来了之后，给爷爷喂了蜂王浆，然后我们开始帮爷爷擦洗身子，换上干净内衣。爷爷这是还是清醒的。

换好衣服，父亲跑出去找来我的两个表叔，也就是爷爷的外甥，还有我的堂叔和村里的医生也来了

表叔来了之后，爷爷已经无力说话，他老是伸手到棉袄胸前口袋里掏摸。妈妈以为他在掏药，告诉他在下面口袋里，小表叔帮他拿出来服了。但爷爷还在上面掏摸，小表叔帮他在口袋里掏出四十元钱，然后又放回去了；“舅舅，这钱你留着，好了打麻将吧！”但过了一会，爷爷开始神志不清了，又去掏摸，表叔按住他：“舅舅，你放心！我们不拿你的钱。”但爷爷还在掏摸。我对表叔说：“爷爷可能要把钱给我大大。”小表叔把钱拿出来给了我父亲：“舅舅，让哥哥帮你收着！等你好了再给你。”爷爷又指着远处，伸出四根手指。父亲问他：“是不是你衣柜还有四十块钱？”爷爷点点头。父亲捧着四十元钱哭了：“这八十块钱还是我大大去年自己砍毛竹卖的钱啊！”

爷爷把钱交给父亲之后，再也没有到胸口掏摸，闭上眼睛要睡了，后来我邻居来，将爷爷背出烤火房，送到他的卧室去了。我那些叔叔们和父亲弟弟都跟着去了。

我和妈妈坐在烤火房里，看着墙角爷爷那个位置，多年来都是爷爷的专用位置，他若在家一定要坐在那里。想到今天晚上爷爷离开这个位置，以后永远也不会回到这里了，忽然悲从中来，忍不住哭了起来。

到了晚上十二点左右，邻居来叫我和妈妈快过去，我们过去一看，爷爷正安祥地睡着，医生说马上要咽气了，我和父母弟弟伏在爷爷身边大声叫喊他，爷爷在我们的哭喊声中安详地走了。

2014.8.18日